在瑣碎的生活里沉醉

漆宇勤

1

沿著街道進入地下通道，在第五級臺階上面，坐著一個老人，花白的胡子，身前放著一個破碗，看見一個行人就側過身子：給點錢吧。等到我穿過地道，從馬路另一側的出口走出來。爬上臺階，同樣一個老人坐在那里：第五級臺階上面，花白的胡子，破碗，側過身子向每一個路過的人伸出手。乍看一下，還真找不出兩個老人的容貌裝束之間有什么區別。一瞬間，我有些恍惚，忍不住回過頭，目光想要穿過略有些昏暗的地道透視另一側的出口。我幾乎懷疑自己根本就沒有穿越，而是在地下通道中轉了一下身，又回到了入口。

這簡單的日常畫面，讓我站在溫暖的陽光下面，恍如隔世。對的，這僅僅是再庸常不過的小半截生活。但是，很顯然，這一個一個瑣碎的細節，完成了我們一生的日子的積累。就如那乞討的老人，每一次側身或者每一次等待，都是他瑣碎生命的一部分。

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天天一大早騎著自行車，從鄉村經過城郊進入這座熟悉的小城市。每到進城的路口，各個鄉村進城務工的民工就匯集在了一起。他們和我一樣，騎著自行車或摩托車形成了洶涌的車流，向枯燥無味的工作或者改善生活的偉大夢想進發。我夾雜在他們中間，或者說，被裹挾在中間。我也是一個典型的民工，從鄉下而來，然后每天進入那棟在別人眼中或許有些神秘甚至讓人艷羨的大院高樓內，出賣腦力和勞力。而502那間房子事實上也可以稱之為文字加工車間，我在這里面搬運著一個一個的漢字，將它們按照流水線的工序組裝成一段一段面目可憎的材料。日復一日，瑣碎而乏味。

事實上，一直到現在，屬于我的依舊是這樣的生活，惟一的變化也許不過是放棄了自行車而已。依舊每天清早起來，穿過半個小城，進入我的文字車間，在那里面被毫無意義的文字和瑣碎的事務消磨掉一整天的生活，消磨掉我整個的青春和激情。日子過成這樣并不是我所愿的，但是，卻也無法想象不過這樣的日子的情形。再或者，我甚至不知道，真正的生活或日子究竟該如何過。

還有沒有像我一樣的人？被瑣碎的生活日漸侵凌，生命就這樣一點一點被餅干細屑一樣不起眼而無意義的細節所蠶食。那是多么大的一片生命時光啊。

很長一段時間了，討厭自己千篇一律重復的制式生活，討厭每天要面對的二十件三十件小事——這些事情幾乎都不能留下任何痕跡。但是，如果某一天備忘紙條上沒有寫上超過十件的事務并一一完成，到了傍晚，一天的生命即將消耗完畢，突然又會覺得無比空虛、無所適從。因為，即使沒有那些瑣碎的事務，也只能耗在電腦前，在無所事事的胡亂翻閱中不知不覺迎來陽光西斜。

就這樣，將日子過成了慣例或者說習慣。有時候我會想，如果將那些沒有亮色的整截整截時間拿掉，這十來年的生活，究竟還能剩下多少可以哭可以笑的片段？

將生活過成了片段，這，應該可以稱呼為瑣碎的生活吧？

成為了習慣的瑣碎的生活是不是也是一種風景呢？就如更多的事情，一旦形成習慣，就成為了一種固定的風景。例如每天上班途中路遇的那個年過六十的老人，早上7：30準時出現在巷子一側，劈開木柴，生火，用鐵皮火爐煮一鍋雞蛋出售。她已經成了路邊的一個固定元素，與那一片老舊的房子和那兩棵枯瘦的樹木成為了一個整體。如果某一天路過時沒有發現那滿頭白發、兩手顫抖和一臉滄桑，我心里定然會覺得空蕩蕩地漾出失落。

我不知道，那個每天在小巷里賣茶葉蛋的老人，究竟是因為什么原因，要在我的上班途中制造這么一道風景——或許，迫于生計是這稍顯繁重的工作惟一的起因。這樣一個老人，曾經應該也有過美好的夢想吧，如現在的我。但是現在這些夢想都一一飄遠了，剩下瑣碎繁重的現實生活，這一個月，總得賣完幾百個茶葉蛋，才能略微改善一下最基本的生活。我只是不知道，生完爐火之后，她會不會瞇著被熏出眼淚的雙眼，想起自己年輕時的理想，然后禁不住嘴角含笑？

2

為了年底進行考核，單位要求所有人員每天記錄工作日記，記錄當天所做的一件件大大小小的瑣碎事務。

而我堅持不記。盡管我的記性很不好，往往過后沒多久所做過的事情都會忘記了，到了需要出示證明自己一天天究竟是如何度過的材料的時候，我往往會語屈詞窮。（但是，會被輕易忘記的事情，是不是也說明了這都只是些沒什么大不了的瑣碎事務？）我寧愿到最后，到年底述職的時候，以一個總的數字來說明過去一段時間的工作和生活。這種一年來做了多少多少事情的數字，讓我總算感到沒那么瑣碎，讓我暫時找到自己過的是“大生活”的感覺。

幾年前，在每天面對著瑣碎雜亂的事務、每天說著瑣碎的話題六七年后，終于厭倦了周圍那一張張黯淡的臉，厭倦了與那些無比計較個人得失無比逃避工作責任的一個個聰明腦袋為伍。于是想到了遠離，有限的出逃。我找到了我的鄉居生活，找到了我的葡萄和果樹，找到了我的種養勞作。我以為，現在的日子終究是有目標和自我的日子了。到后來卻發現，種養勞作的瑣碎，日常耕作銷售管理的瑣碎，遠比想象中更具體。最終，再次想到了脫身。而四年的時間已再次在瑣碎中被消磨殆盡。

回過頭，這樣也好。其實呢，哪個人又不是同樣在陷于瑣碎的生活？

是在不經意間，發現朋友們的qq圖片以及簽名之類的，都換成了與兩三歲孩童有關的元素了。這讓我想起大家更年輕的時候，突然失語，突然蒼涼，突然有了淡淡的悲傷。

似乎只是一個轉身，時間就過去了許久。先是看到一個朋友的網絡空間，只是隨意的一段文字，卻讓我半天說不出話來。我一直都清楚，她是一個溫婉、富有內涵而安靜的女子。很久以前，她就很喜歡寫文字，并且她的這種文字很專業——但是實際上她的學科專業卻是英語。于她，英語世界才是她主要的生活。如今多年過去了，她的文字終究回到了屬于她自己的整段整段的美好生活。有那么幾個夜晚，我就這樣安靜地看著她在文字中描述洛杉機，描述著她世界各地飛來飛去的優雅生活。

曾經，我們也有過共同的話題。但現在，我在思考我的耕作，我的瑣碎的小城生活。而她，則在反復描述最優雅的紅酒、會所、一個人在商海沉浮后淡淡的微笑。瑣碎的日子與精美的生活，這之間的距離，一下子顯露出來。endprint

就像今年春節的時候，大學中學的同學一個個都回來了。交談中各自意氣風發的生活，以及相關的打拼、艱辛、陌生的城市、美好的未來，等等詞語，讓我神往，讓我深思，讓我呆坐不語。

第一次，感到后悔，后悔當年從香港深圳回到這個小城的選擇。可是后悔之后，我也清楚，得到，或失去，只是一個相對的概念。

就如別人眼中的我，也總是讓他們后悔，當年為什么不選擇跟我同樣的路。得失自知，甘苦自知，瑣碎與否，你心自知。

隔著距離看別人的生活，總是更為美好一些。因為，那些瑣碎的日子，已經被模糊處理，你只看到一整片的光芒，而徹底忽略了她為一個訂單而苦苦糾纏、忽略了我在文字苦役中謹小慎微、忽略了大城市的人情冷漠、忽略了家門口的人際糾葛。

但是，我不得不告訴自己，這些瑣碎的片段就是每個人生活的全部。這瑣碎的生活已經如同一個沒有底的陷阱，不斷吞噬你的熱情、激動、力量、理想和掙扎的勇氣。直到最后，不得不承認自己終究也只不過是一個最庸常的人，不得不頹然放棄，選擇一日三餐麻將撲克組成的基本生活程序。

這里面，已經吞噬了太多的人。我只希望，你別陷入其中。

3

天氣是突然地冷了，細雨中出門時，忍不住裹了裹厚厚的外套。然而，在市政府大院門前，看到穿著單衫的年輕人走過，再走兩步，人流中竟然還有一個七十歲上下的老人，穿著短袖悠閑地漫步。

別人說二四八月亂穿衣，確實如此。在這個豐富多彩的世界，每個人都在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細節，就像在這個突然的秋涼中，每個人都在選擇自己的穿著。

事實上，每個人是不是也都在選擇自己的整體生活？

有的時候，我會在獨自一人的書房徹底洞察自己的一無是處。曾經以為可供自己選擇的未來：農民、工匠、教師、記者、編輯、學者，或者作家、干部，沒有哪一條路可以看見陽光燦爛。我終究沒有真正具備成就任何一個未來的適度天才。選擇其中一個，不順利的時候就想還有另一個可以作為退路，轉身，卻發現退路也并無力走完，然后再次轉身……最終，不得不承認，最不愿面對的庸常而瑣碎的生活，正在一天天經過；最不愿接受的“過一輩子日子然后面對死亡”那樣庸常而瑣碎的人，正在慢慢被自己復制。

十多年前，大學課本里面有劉心武的一篇文章，說到一個陷入瑣碎生活的男人——

滿屋子是搬移過的箱子、紙盒。她問：“你這是干什么？”丈夫永遠是和藹的：“找那剩下的半管鞋油啊。”“我記得剩下的不多了，已經不是半管。”“不是半管，也是鞋油啊。”“難道你要翻遍全屋，非找著它不可嗎？”“盡量找吧！”“再買一管不行嗎？”“不用，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慢慢找吧。”他沒有雄心，沒有壯志，沒有理想，沒有抱負，沒有氣魄，沒有情趣，沒有想象力，也沒有求知欲，甚而至于連脾氣也沒有。他上班機械地完成工作，下班就閑著，為了消磨這閑著的時候，他便細細地烹一條魚，慢慢地擦一口鍋……乃至于極為耐心地尋覓一管失落已久的舊鞋油。

因為實在不想成為那樣一個男人，不想自己重復找舊鞋油這個瑣碎的細節，我當時就記住了這一段內容。如今十幾年過去了，依舊可以抄錄下來。

但是，這樣一個過著瑣碎生活的男人，不也是活在他自己的樂趣里面嗎？幾十年的生命過程，終究沒有誰給我們規定必須如何如何。

最近看過的一篇文章里就說：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度過人生。是啊，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生活，去度過自己的人生，無論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生活方式，或是瑣碎不堪的生活片段。

去年和前年這兩年中，經常的，在半夜哭醒。我想到將來自己終將老去并且死去，所有的一切，擁有的和不曾擁有的，這現實享有的生活，都不復看見、不復為我感知，所有的一切都將成為虛無，就禁不住哭出聲來。更嚴重的是，我突然想起來，時間的快慢其實只是人類的一個概念而已，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另一種生靈，在他們的時間體系里面，我們人類的一年會不會就相當于他們的一天呢？那么，在他們眼里，人類七八十年的生命是不是就如我們所看到的朝生暮死的小蟲子或者是春生秋死的蟬一樣？再或者，如果冥冥中真有另一種更加強大的生命，可以輕易捏碎我們的生活與夢想甚至生命，那么在他們的眼睛里，人類是不是就如我們眼里的螞蟻一樣？人的一生，終究只是一個短短而卑微的過程。

尤其是當某一天回頭看看自己在某一個時間段內竟然沒做任何“有意義”的事情，時間就這么流逝；或者是在某一時間段內做了很多的事情，自以為留下了很多的生命痕跡時，這種感覺更加強烈，半夜哭出的眼淚自然也更多。

但是，我們無能為力。我們在自己的生命面前，除了無奈，還是無奈。

這些問題想多了，對生活，自然就充滿了消極的態度。更多的時候，真希望佛教典籍里面所說的靈魂或者來世真的存在。那樣的話，即使將來老死，也不至于這么虛無吧。

后來，費了多少心思，才終于學會，不再去想，所以也就不再在半夜哭醒。

后來，費了多少心思，終于想起來，人的一生既然只是一個短短的過程，隨性，可能更好。當然還要努力，當然還要休閑，當然還要較真，當然還要正義。只不過，這一切，都只是一個過程，或者細節。我很清楚，在死去一百年之后，一個惡棍無賴與一個君子賢人在世人的評價中很可能已經互換了位置。但是，最少，在自己能左右，能活著的時候，堅持夢想，堅持個性，堅持所謂的正氣與公平，堅持自己給自己限定的種種原則和桎栲。

但是，這樣，也很好。我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一個人，在路上，可以選擇行走的姿勢與路線；一個人，在這段生命的過程中，可以選擇自己的活法。恣意活，恣意愛，恣意說。而所謂恣意，無非就是順著你本性中最原初的想法吧，將瑣碎的生活當成必然，并沉醉其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