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安夜靜坐（外七首）

阿海

又忘了黃昏，這一晚

群鳥都有了歸處

和我對望，站在每扇窗口

這一晚，在平安夜靜坐

在我們的街道，向我走來的

人中，有拿古簫的人路過

我的姥姥也出現在平安夜

扶著一棵棗樹，念經、講道

在落雪的枝頭站定

平安夜，我攪著半杯涼水

回想那些叫不出名字

落荒而逃的面孔；那些

鎖孔里的蝴蝶，平安夜

為那些活著的人

為那些活著的人

掙扎的人，背著佛刀

走向石橋的人，無焰的火中

取出石頭的人，為那些不知

疲倦，晝夜出現在暴雨中的人

為那些陽光，為遮擋它而

抬起的手，為發暗的墻

為那些無所撤離而不能驅除

自己的陰影，為那些

角落里，一陣風帶來的沙礫

為自己，為那些倒伏的草

為那些正在抵達的樹

為一次雪崩為一次鐘鳴

為大地深處的回音……

那里有人在敲打地心

草木黃河

我離開，你也隨我出走

從蘭州北上，在陰山丟下我

那面目蒼茫的陰山啊，你們

一并還我，并要我寫得清白

要我知道，隨生隨死是多么

虔誠，精致到一顆沙礫

倒伏著劃分它周邊的瘸流

以此稱王，領受它們所必要的

哀默與孤獨；當我面朝南方

面朝我夜以繼日的親人

緊緊捏著手心深處的草木

老河口紀事

四點黃昏，老河口收費站

分叉公路邊的男人

朝我揮手，補胎、留宿

推開的窗停住，衛生間

和臥室，沒有一扇門，我在

二樓，看三個女人打毛衣

有的情景讓我懷念

比如一只夕陽下的狗小跑

從馬路一側到另一側

坐在掉墻皮的房內看書

聽隔壁晚來的司機，打開

電視，放大又關小新聞

涼水滑過脊背的洗澡聲

夜半有女人上樓，洗手

一次次敲門，只有回音的走廊

諸多沉默，提及昏晦的墻

而深夜無法入睡

那些默默詢問你的人

用他們蒼白的臉

對著吊頂，老河口

父親一生都在種樹

父親一生都在種樹

在鳥鳴，晨風吹起時出走

經過村里的鐵鋪、石碾

和陽光一道被黃昏收回

有葉子飄落，父親說

他又養活了一棵；漫山的午后里

他總是用腳踩著脊背的影子

走走停停，問候草木

父親把樹種進了冬天

隔著結冰的窗，叢林最深處的

反光，他的孩子們用眼睛靜繪

一棵孤獨的無骨之樹

入殮術

對將死的人來說，孤獨

有甜的味道。無鹽可取

入殮師更像調味師

也有略腥的孤獨

捏著鼻子在作料間張望

對將死的人來說，入殮時

要帶上玫瑰，在女人背后

看見蝴蝶，而蝴蝶

縈繞于人形泥塑的廣場

對將死的人來說，時間

是重現的河流。岸灘種著

楊柳，卵石，激昂而浮腫

無人的木筏漂流自上游

對將死的人來說，入殮

是種魔術。塵埃凝重

而動作潮濕，因表演

喝下的水停在滿的杯中

還鄉術

無債可負的人最感窮途末路

所以毗氳寺，我把你還給你

石碑，戲臺上的荒草，妖僧

我都籌還，還給寺碑、我的

姥姥。荒草還是荒草

無路可走的人最感負債重重

所以毗氳寺，收回我的我

收回石碑。無論寺碑，無論妖僧

還是姥姥，讓荒草獨自變成荒草

在草原遇到蜻蜓

蜻蜓，八月草原腹地壯碩的

成群的蜻蜓，自殺式地

飛向我的前窗，卷進

滴油的渦輪，機械的狹隘的

生殖的氣味……蜻蜓

高速封閉的車廂內

我制造風，手舞足蹈

復制干燥空氣中

耳膜里磨刀的聲音……蜻蜓

蜻蜓，公路闖入了儀式的夜

在草原每一株蜷曲的

莖類生物俯首秘密的夜晚

夜晚，蜻蜓……

而我們急速又悲壯地行駛在

與烏拉蓋河平行的公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