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水澡

□商震

商震 1960年4月出生于遼寧省營口市。讀過大學，做過教師，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開始學習寫詩。出版有詩集《大漠孤煙》與長篇紀實《寫給上帝的白皮書》等。曾就職于人民文學雜志社，現在《詩刊》工作。

冷水澡

我從無中來

你也是，他們也是

無，是一切的祖先

不把水凍僵

冰就得不到承認

你疼了，才能感受我的力量

你啃食著我

他們啃食著你

我的獠牙也沾著血跡

我和你、和他們

是獅子和羊、羊和草、草和水、水和獅子

想明白這些時

已說不清該有還是該無

想明白這些

每夜都睡在冰上

無序排隊

我一直在計劃著銷毀自己

我這個鋼鐵水泥建造的人

不反映冷暖血液渾濁肌肉失去彈性的人

大腦被安裝了程序控制的人

這樣的人，一定得死

我沒確定何時死怎樣死

因為還有一點未遂的欲念

我這個沒看過花開卻吃了許多果子的人

這個吃不飽喝不醉說不出真話的人

這個有姓名卻不知道列入哪個名冊的人

這樣的人，不能死

我能看到一朵花專為我開，就死

能吃飽喝醉說出心底話，就死

能被證明血肉里有骨頭，就死

那些驅使著我和不喜歡我的家伙們再等等，我不是一定要先看到你們死

心有利刃

我去買刀

買了一把吹毛即斷見血封喉的刀

我正在趕路

無論是快走還是慢跑

這條路總是終點延后

路邊的人身上有刀

與我同行的人身上有刀

我帶刀

是為了在他們向我舉刀前

搶先一步給他一刀

“咚咚”有人敲我的門

喊我吃早餐

我醒了

原來我做了一個

帶刀的夢

拔牙

麻藥針打過

那兩個人就把我的口腔

當做采石場

一陣鋸、鉆、砸、撬后

大夫問我：“疼嗎？”

我沒有回答

我不會向那些在我皮肉上動粗的人

說出真情

我的皮肉被麻醉了

神經的感覺更加細微

那“咯噔、咯噔”撬掰我牙齒的聲音

就像野蠻的房屋拆遷

我想：比疾病更殘酷的

是用工具制服人的肢體與意志

我的牙拔出來了

口腔里最堅硬的零件被卸掉可我身體里更堅硬的部分

是任何工具也無法拆除的

一棵直立的枯草

已經沒有血液和脂肪了

用筋骨，堅挺地站著

枯黃的皮膚下還儲藏著綠的味道

它也曾是一個季節的主角

也曾有過嬌嫩的羞澀

但是，風吹雨打一直是站著蝴蝶們追著春天走了，站著蝗蟲也追著夏天去了，站著霜欺雪壓，站著

它是草

它的尊嚴是：

失去春天，也頂天立地地站著

潔癖

塵土，無處不在

公路 會議室 商場 床上咽喉 血液 視線 心靈

混合著氧氣 讓人

主動吸納或被動接受

我洗凈抹布 走進書房

擦凈每本書擦凈我案頭每頁稿紙我一邊擦一邊自語：我不能

消滅任何一粒塵土

但，我也要拿起干凈的抹布

表明我的態度

魯肅堤

我就站在關羽當年“單刀赴會”的碼頭

向江北望去，我看見了“魯肅堤”

也似乎看見了“魯肅堤”以北

那個埋伏著刀斧手的軍營大帳

我手拿一把紙扇，模擬當年關公

單刀赴會時的冷冷一笑

魯肅設宴，用刀斧架起餐桌

每道菜里都是血淋淋的荊州

關公美美地吃喝，他看不到刀斧

滿眼都是魚肉，他身后的

一把青龍偃月刀就是不可侵犯的荊州

魯肅不怕劉備的整個集團

他害怕關公眉宇間

比青龍偃月還鋒利的英雄氣

怕這股英雄氣飛騰起來，從此

東吳再也沒有刀斧手

關羽知道，人只能生一次和死一次

更知道設圈套想害死別人的人

最怕這一生只有一次的死

關羽用不怕死擒獲了貪生

青龍偃月的陽剛鎮壓了陰謀

那些埋伏在草里的上千兵馬

是那一刻最沒有價值的草

魯肅的半世英名頃刻淪為草包

江水不舍晝夜地流

卻把這場宴會不斷地發酵

魯肅還在嗎？魯肅在，關公一定在

陰謀的埋伏在，青龍偃月的英雄氣也一定在

我望著江北出神，魯肅的那個軍營大帳

總在時隱時現，好像在提醒我

來這里不止是觀光、品茶

也要問問自己

遇到陰謀能不能掄起青龍偃月刀

天堂

如果我們能

繞過白天走進月亮

繞過波浪走進海

繞過鮮花走進蜜

繞過身體走進愛

我們就能繞過塵世

走進天堂

臘梅

最冷的時候開

迎著冷言、冷笑

和比天氣更冷的臉

盛開

開得孤傲

讓生冷和陰冷

都局促不安

腳下的土地如鐵

我的四肢是鐵

刮過來的風賽過鐵

那些紛揚的雪

是浪漫失守后的碎片

我不需要除草澆水

不需要蜂飛蝶舞

欣賞我的那些笑臉

已足夠溫暖

足以使我挺拔腰身面色紅潤

我先于春天盛開

是為后來的花兒們探一探

冷，都有哪些手段

劣根

到了澳門

一定要參與一次賭博

我把身上的三千元人民幣

兌換成籌碼

不到半小時，我贏了幾千元

立刻改變了只想體驗一下的想法

開始想贏錢，而且相信我會贏很多錢

贏很多很多的錢

接著，我把錢輸光

分頭找與我同行的幾個人借錢

直至，他們按著錢包

放棄與各國妓女擠眉弄眼的機會

統統竄回賓館

我輸到只能用一個十元錢的

本是要帶回北京做紀念的籌碼

打出租車回到賓館

同行的人奚落我

“我們剛聽到窗外撲通一聲

以為你跳海了。”

我說：“我真跳海了也不是因為輸錢

而是因為我怎么會有贏錢的想法。”

霾

一點兒細小的黑

在我眼中復制、繁殖

直至迷霧一團

我眼睛想去的地方

陰陽無序昏曉不分

我張大嘴喘著粗氣

要命的塵埃，自由地

侵蝕我的肺、血液和愛情

最喜歡的事一定是最難得的事

如轟轟烈烈地愛和酣暢淋漓地醉

秋未盡，我的骨頭已結霜

酒杯大睜著眼睛問我

不能舍生忘死地愛為什么不能

舍生忘死地死

我是個弱者，夜深獨酌

在我的對面，為你放了一個酒杯

我每喝一口，都要

與你的空杯碰一下

聽到“當”的一響

我的心就安穩一瞬

響聲里有你的朗笑、躲閃和哀嘆

一杯一杯一聲一聲

我只想痛快地喝醉

不是要把所有的酒喝干

醉了，就敢放心大膽地朗誦：

“東風不與周郎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