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下午

□宋文一

“理想的下午，當消磨在理想的地方，通常這地方是在城市。”舒國治在《理想的下午》一書中如是說，“幽靜田村，風景美極，空氣水質好極，卻是清晨夜晚都好，下午難免苦長。”

一直想象著有一個理想的下午，也許是受了此書的影響，竟也斷定理想的下午該在城市。只是答應了兒子許多次，理想的下午卻一直沒有送給他。

舒先生說，理想的城市最好有理想的河岸，巴黎的塞納河恁是得天獨厚。這多少讓我有些絕望。不過他又說：“理想的下午，也常發生在未必理想的城區。不是每個城市皆如巴黎。便是在喧騰雜沓的自家鄙陋城市，能鬧中取靜，亂中得幽，亦足彌珍了。”

我信心大增。自家的城市說不上理想，但也未必會是鄙陋的。我把《理想的下午》一書中同題文章作了刪改，編成了一道現代文閱讀題，作為一次期末考試的內容之一。今年兒子初三，有做此題，回答我的第一個題目：自家城市里，什么樣的下午才是理想的下午？

答案是：①泛看泛聽。②有理想的街頭點心。③有理想的陣雨。④伴隨著美麗的黃昏。

我決定送給兒子一個理想的下午，這四條成了重要的參照。這計劃很久了，卻一直沒能實現。即使是自家的城市，和兒子逛一次街也是不容易的，他的課排得挺滿，作業又要完成；我有時工作也帶回家里，忙忙碌碌，午飯常常吃得不及時，還有天氣原因、身體原因、心情原因……竟然一拖再拖。有一次兒子問我：“你說的那個理想的下午呢？”當時我剛吃過午飯，意興闌珊，睡意泛起。手頭還有一堆的活兒要做，又無從下手，正煩悶焦躁之際，便一口否決道：“理想的下午就是有一個理想的午覺，理想的下午就是宅在家里，上上網、翻翻書、干點雜活兒！”兒子見我慵懶，說話卻“突突突”地如同機關槍，便知趣地離開了，樣子悻悻地。

終于到了天氣也好，時間也充裕，身體也沒啥毛病的時候了。十一長假，決定先去鄉下，再去圓那個城市里的理想的下午夢。

2號和妹妹們共3家人驅車去鄉下的老叔家。菜園里一派秋季的富足景象。老叔老嬸說吃不動了，只一畦的茄子吃的卻跟不上長的快。辣椒、蕓豆、眉豆、蘿卜、土豆、花生……統統吃不完。我們一行人都很喜歡這些蔬菜，因為叔叔家的菜園子里不施一點化肥，沒噴一滴農藥——這正是我們心中久生羨慕、一聽就眼睛放光的綠色食品啊！起初還羞羞答答，不曾動手。叔叔說，你們摘吧，下霜后就都爛在地里了，我們吃不了！聽了這話，大家就都放開了手腳，有拽茄子的，有揪辣椒的，有擼蕓豆眉豆的，有拔蘿卜的——兒子說，書上都是騙人的。小時候唱拔蘿卜的歌，講動物們齊心協力拔蘿卜的故事，以為蘿卜多么難拔呢！其實你看看，蘿卜都長出來了，只有很少部分的根在土里，輕輕一提就出來了。

陸游說：“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這個理處處都在啊！

一行人來了一次大掃蕩。老嬸遠遠站著，笑成菊花；老叔不言語，隨時幫忙。這個鄉下的午后過得極快。把一大包各色蔬菜分了四份，裝入車里。之后去小時候玩耍過的泥塘咀、大坪塘，兒時的朗朗笑聲似乎穿越時空猶在耳畔。路上經過老井，不由得掀起井蓋探頭望一望，井水依舊清澈，感嘆這是一汪神奇的井水，它曾是前屯30多戶人家共同飲用的水源。自打出這口井至今，不知經歷過多少次旱災澇災，可這口井不曾干涸過，也不曾渾濁過。猶記得炎炎夏日，將水瓶深深地沉入井底，打上來一瓶井水，清涼甘冽，口舌生津，是那時最好的解暑飲品。后來我喝過的各色品牌的礦泉水，都無法和我家老井的水相比。

泥塘咀已被沖垮，原先兒童們玩耍，生育后的婦女們無所顧忌、裸著上身洗澡的用石板鋪就的平臺早已不見蹤影，幾塊亂石散落在淺淺的水洼里。我小時候的泥塘咀宛若柳宗元筆下的小石潭，一想起來，“水尤清冽”，“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的句子就會清清楚楚，跳出腦海，仿佛說的就是這里的景致了。在我教孩子們讀這篇課文的時候，我總是想起它——我的泥塘咀。在無數個夏日的午后，我曾在這里用餅子渣做誘餌，一會兒工夫就誘進一罐頭瓶子的魚；我還因為和小伙伴們治氣，將破碎的了玻璃瓶子扔進水中，不久就傳來下去洗澡的孩子割到了腳筋那撕心裂肺的嚎哭；還有，大妹有一次想要趟水過去，不想很快沒頂，又大哭著頂著一身浮材爬出來……這里承載著我童年的多少回憶啊！驚喜、懊惱、恐懼、愧疚……五味雜陳，都是在那個時候，在那個泥塘咀，觸碰到了一個年幼的孩子內心深處敏感的神經和脆弱的情感，在我童年的心靈里留下了深深的印痕，讓我今天想來還會心跳、耳熱。

鄰居的本家妹妹告訴我，丹大高速就從大坪塘上穿過，將它一分為二。前面是田野，沒有路了，我過不去。抻著脖子遠望，也不曾看到一丁點的波光。妹妹說回去吧，我依然回頭，戀戀不舍。泥塘咀下游的小河曾經是我小學時上學的順路，這里柳條叢生，蒲葦飄飛，鳥鳴啾啾。如今更加荒蠻了，溪水不多，卻百草豐茂，溪水旁蒲葉油綠，嘎啦麻子結滿了香囊一般的果實，刺狗蛋子多刺，鋪開了生長，野生的青麻高高地擎著蓮蓬一般的種子，有的已經爆裂，有的還青著呢！遠處一簇簇潔白的葦花隨風搖曳，紫色的牽牛點綴其間……三家，九個人，獨享這假日美景。這兒不是景點，但在這個秋日的午后，這里是我們的專屬景區，因為曾經生活過，因為那份漸漸變得陌生了的親情，更讓我覺得時光的匆匆了。

“幽靜田村，風景美極，空氣水質好極，卻是清晨夜晚都好，下午難免苦長。”這是舒先生說的鄉村的下午，不是我的故土的鄉村的下午。

回來的路上，孩子們第一次見識了長在田野里的花生、地瓜，我們在地頭拔了兩墩花生，不知是誰家的，自覺有和魯迅社戲歸來偷羅漢豆相類似的感覺。大家揪下新出土的花生，花生殼堅硬，籽粒飽滿，妻、妹們竟然捏不開。回到大連后，覺得不妥，就給老叔打電話，說向花生的主人道個歉，偷吃了兩墩。電話那頭傳來了爽朗的笑聲：“他家人要是知道是你回來了，吃了他家的花生，不知道有多高興了。”我又想起了《社戲》里的情節了，眼睛竟也有些潮熱。

城市里理想的下午第二天就要實現。一年到頭忙忙碌碌，竟然久違了青泥洼，久違了天津街。我和兒子決定坐2路車去。臨行前，妻囑咐要辦兩件事，一是給自己的皮鞋打個墊，二是把孩子過期了的稿費看看能否取回來。還有第三件事，是關于手機短信發來的存話費贈智能手機和平板電腦的“好事兒”。兒子今天急切地要去過這個理想的下午，顯然是沖著贈送智能手機和平板電腦去的。

青泥洼橋繁華熱鬧，步行街上搭臺促銷，有少女勁舞，音樂喧囂。小販們放下籮筐，靜靜地棲于一角。籮筐中的水果紫里透亮，顆顆晶瑩，吸引著我，問其名曰黑加侖，買了半斤要和兒子嘗嘗，卻忘記這小子有輕微潔癖，黑加侖表皮黏黏的，這讓兒子懷疑是否涂了什么東西，竟然一顆都不肯吃，非要找到洗手間徹底洗凈不可。

穿過了“勝利地下”，走逛在天津街上，濃厚的商業氣息撲面而來。上世紀80年代，這里名噪一時，天百的“十五條龍”服務聞名全國，幾次春晚都有總經理李貴露臉，而今，昔日的輝煌已成昨日好夢，天津街也幾經沉浮，不知是否會涅槃重生。

找到了交話費的營業廳，優惠政策超出想象。雖說手機一般，平板電腦更像玩具，可畢竟贈送話費一項足以讓人眼熱。不過一問要換號，還有最低消費，附加條件正是預料之中的，我即刻打起了退堂鼓。兒子雖然失望，卻也不惱。去辦第二件事，可是勝利橋郵電局不知搬到哪里去了，原先的新舊兩個營業廳仿佛一下子全都被電信公司攻占了。找來找去，來到郵政儲蓄，舉手推門，巋然不動，這才發現今日是假期，3點鐘下班。兒子說，這個理想的下午怕是要變成失望的下午了。

一路上不曾見到一位掌鞋的師傅，失望仿佛洪水，漸次漫溢丘陵。所謂山窮水盡之際，映入眼簾的是宏濟大舞臺。理想的下午怎能滿足于泛看泛聽？心想，看一場京劇也不枉這個下午的時光。和兒子走進大廳，這座古建筑以舊修舊，翻建后更加人文和諧。看戲的人很多，落座不久，《鎖麟囊–春秋亭》一出就開始謝幕。在熱烈的掌聲中，伴隨著鏗鏘的散板，《趙氏孤兒–說破》開演。兒子很興奮，不只是因為那一年馮小剛的賀歲檔，還有我出的那套試卷——就是將《理想的下午》編成現代文閱讀的那套卷子里，我出的課外文言文閱讀竟然就是選自《史記》的《趙氏孤兒》片段，這般機緣巧合，讓兒子喜出望外。

和兒子第一次看京劇現場表演，無論是舞美，燈光，還是演員的扮相，對我來說都無可挑剔。當優美的唱腔拋出天際般由近及遠而后由遠及近回環往復時，當悲愴的道白拖出凄婉的長音最后在頓挫中說出時，當趙武被程嬰說破身份突然昏厥猝然后仰直挺挺地摔倒在地時……都有大聲的叫好和熱烈的掌聲響起。最后一出是《三娘教子》，范金秋表演的三娘王春娥，劉小龍表演的老仆薛保，王帥表演的頑劣學童薛倚哥，都各有精彩之處。人物形象惟妙惟肖，矛盾沖突集中激烈。謝幕時，觀眾涌上舞臺，鮮花簇擁著演員，竟也抱攏不了，散落在舞臺上了。

坐在這鬧市中的戲院里，心中生出了許多感動和敬重。外面是喧鬧的市聲，有匆匆促促的車陣和急急忙忙的人流，有不絕于耳的叫賣和驗鈔機刷刷的點鈔聲，有激烈的討價還價和爾虞我詐勾心斗角的人際關系……而這里，只有京劇藝術，只有全身心投入的演出，只有癡迷于國粹的戲迷票友。不受世俗羈絆，獨守心靈凈土，一個亮相、一句唱腔，一投足、一顰蹙，一聲鑼，一通鼓……唱念做打，樣樣在行。若不是訴之以情，聽之以心，怎會有此等的舞臺和此等的觀眾！我們的熱情是對藝術家表演的最大尊重，是對堅守、熱愛、癡迷、工心和辛勤勞動的尊重，是對國粹京劇藝術的尊重！這樣的升華并非高調，我想這一定是源自演員和觀眾共通的本心。

我想起有一年兒子還小，不通音律的他跟隨他娘聽了一場郎朗的音樂會，接他回來的車上，我對他說：“兒子，我們可以一輩子不會彈鋼琴，不會跳舞，但是我們要學會敬重與欣賞，要始終對音樂、舞蹈、美術等等的藝術保持一顆景仰、想往的心！”我又想起前不久全運會上看的那場花樣游泳，一家人同樣的被水上芭蕾的美攝去了心魄。

走出宏濟大舞臺，天已擦黑，理想的下午銜接上了理想的傍晚。穿過富麗堂皇的友誼商城，人民路就在眼前了。這里有富麗華、香格里拉、新世界、時代廣場等等壯觀樓宇，華燈初上，流光溢彩，車水馬龍，川流不息。我似乎容忍了自家城市的鄙陋：曾經埋怨桃源早市的污水橫流，桃源橋下北行單排道路的擁堵，部隊大院寸土不讓而導致擴道剩下的窄窄的人行道，解放路上栽完樹木后不曾及時補上的樹篦子，破爛的人行路上的方磚，還有缺少設計的綠化，常見的裸土，扒個窩就能栽一通的大樹……我愛自家的城市，希望她精致，不只是臉面光鮮，脖子后面也不要有灰。

十五庫日漸熱鬧，在ifood游輪主題餐廳，一家人第一次見到真人人體彩繪。在出口處，一尊青銅塑像突然動了動眼珠子，接著齜牙，嚇人一跳，行為藝術就在不經意間出現在身邊。遠處國際會議中心前廣場上的音樂噴泉開始了，沖天水柱宛若節日里的煙花，伴隨著音樂“噗噗”作響，高亢激昂。噴嘴有序擺動，形成的水流時而如展翅的海鷗，時而如蹁躚的蝴蝶，又像似盛開的寶蓮、噴薄的火焰……回家的路上，我和妻又問起了那句永不變更的話：“孩子，你幸福嗎？”

這個先是有點失望，后來終于理想了的下午終會成為絢爛生活中的一次普通的經歷，和許多事一樣，它也會在歲月的磨礪下漸漸淡去。然而，生活的長河是無止境的，保持一顆健康樂觀的心靈，你和我，每個人，都會有一個理想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