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東京
“官改”三問
■ 王東京
中國的官制改革,與經濟改革是同步的。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經濟改革舉世矚目,成就斐然;然而官制改革卻相對滯后。何以如此?中央黨校教授王東京針對當前官改中的三大難題,從經濟學角度分析了改革的艱巨性,并提出了一些建設性思路。
研究中國官改,不得不關注班子問題。目前最令人撓頭的,恐怕是班子不團結。班子團結,事業勃發,造福社會;班子不團結,敗壞官風,貽害百姓。所以中央曾三令五申,要求各級領導班子要搞好團結。可遺憾的是,這個問題在一些地方、一些部門至今遠未解決。
班子為何不團結?表面上看,似乎是官員間的性格不和,但實質則是利益沖突所致。我國現行的地方機構,是黨、政兩個平行的系統。縣里有縣委與縣政府;市里有市委和市政府,實際上是兩套班子。按理說,黨委管人,政府管事,各有分工。可問題在于,事情是要人去辦的,如若管事的管不了人,管人的管不了事,天長日久,相互間就難免出現碰撞。經濟學認為,人是理性自私的。官員雖不是平頭百姓,但也不是超凡脫俗的圣人。當官的要追求權利,講究權威,都想說話算數,一言九鼎。可是兩套班子都要說話算數,如果思路一致,也便相安無事;倘若意見相左,扯皮拆臺,不團結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不僅兩個班子會不團結,一個班子內部,若有兩個權力中心,也會有摩擦,國有企業就是典型的例子。國企改制前,是黨委書記與廠長鬧矛盾。黨委書記和廠長,都由上級任命,級別一樣。黨委是政治核心,廠長是經營中心。兩個中心同處一個企業,分不清大小,比不出高低,誰也不服誰,誰也管不了誰。后來企業改制,工廠改成了公司,書記和廠長之間的矛盾,變成了董事長與總經理之間鬧對立。本來按《公司法》規定,董事長聘任總經理,總經理是不敢跟董事長“頂牛”的。可是國企的董事長和總經理,卻仍由上級委派,彼此間沒有授權關系。既然董事長不握有總經理的飯碗,自然就拿不住總經理。
可見,班子不團結,是源于有兩個權力中心。那么,何不將其合二為一,比如讓書記兼縣長,或董事長兼總經理呢?其實,現行體制下設置兩個權力中心,并非高層主觀臆斷,而是有深層的原因。經濟學里有一個理論,叫“信息不對稱”,說的是市場買賣雙方,由于賣方對商品了解多,于是就很容易欺騙買方,令買方吃虧上當。為防止這種敗德行為,經濟學建議必須對賣方予以監督,以保護買方利益。
官場也存在信息不對稱問題。比如下級向上級匯報工作的時候,出于自身考慮,很可能會提供虛假信息。所以為避免信息不對稱,官場也得強化監督,監督的有效法門,就是內部制衡。比如,讓縣長管事,書記管人,就是一種制衡。縣長若以權謀私,書記必定干預;書記任人唯親,縣長也會反對。如此相互盯著,彼此都得收斂,誰也不能一手遮天。所以設兩套班子的重要目的,是要建立從內部制衡權力的機制。
回頭再說國企,董事長與總經理分立,其實也是為了制衡。早些年有的企業為了回避矛盾,實行董事長總經理一人兼,結果滋生出一批腐敗大貪。
行文至此,我們已陷入兩難困境:兩套班子(或權力中心)分設,會導致班子不團結;兩套班子(或權力中心)合并,權力又會失去制衡。何去何從,似乎很難尋出兩全之策。為此,我們不妨看看西方國家的做法。他們只有一套班子。如何制衡呢?做法是,地方“一把手”皆由民眾選出,對議會負責,所以老百姓和議會,都有權看住“一把手”。
我們的困難在于,無論地方還是企業,“一把手”都是上級任命的,自然只會對上級負責。雖然上級也能監督下級,可由于信息不對稱,不僅監督成本高,而且通常是“馬后炮”。所以,通過合并班子解決團結問題,目前尚不是時機。可能的選擇應該是,在目前村干部直選的基礎上,逐步擴大民選范圍,強化民主監督。一旦建立起完善的民主監督機制,班子合并才能瓜熟蒂落。至于企業,則應重在推進投資多元化。只有投資多元化,方能有真正的股東會;有了股東會,才能按《公司法》的規定,由股東會推選董事,由董事會聘任總經理。這樣,團結問題也就不在話下了。
干部年輕化問題,關鍵在體制,沒有體制保證,人才就很難脫穎而出。所喜的是,近年來中央高層對此十分重視,并明確規定,在各級黨政領導班子中,都要配備一定的年輕干部。這一措施出臺,無疑推進了干部年輕化進程,改善了班子的結構。但要指出的是,此辦法還未從根本上觸動原有的干部體制。
不可否認,目前我們的選人機制,基本上還是論資排輩的。有關文件就明文規定:副職提正職,要在副職崗位工作兩年以上,由下級正職提上級副職,要在下級正職崗位工作三年以上。可見,臺階與任職年限,仍是我們選拔干部的重要依據。令人費解的是,論資排輩不利于人才成長,已是不爭的事實;中央也早就提出要打破論資排輩。可臺階與任職年限,為何還能白紙黑字地寫進官方文件呢?哲學上講,存在即合理。千百年來,“論資排輩”能夠流傳至今,歷久不衰,肯定是有其合理性的。站在經濟學的角度看,結論也是如此。
如果我們用實證方法,分析官場的論資排輩,那么可以看出:論資排輩與干部委任制有關,也就是說,在上級任命下級的局限條件下,論資排輩,必成官場的理性選擇。
經濟學的精髓,就是“利益最大化”。企業,要追求利潤最大化;學者,要追求名利最大化;官員,要追求職位最大化。在選拔干部時,無論是選官的上級,還是想升官的下級,都會用“最大化”來決定自己的選擇。以下級官員為例,是希望上級任命干部好,還是論資排輩好?下級多半會選擇后者。為什么?因為第一,由上級任命干部,難免主觀武斷、任人唯親。領導用人,往往會用自己了解、熟悉的。可對大多數下級官員來說,通常都少有機會與上級接觸,只有少數在領導身邊工作的人,才能近水樓臺,占盡先機。第二,大凡官場中人,都有一定資歷,只要講先來后到、按部就班,大家就能機會均等,雖然誰也撈不到便宜,但多數人也不會吃虧。而出于同理,出于利益最大化的考慮,上級也會贊成論資排輩。所以,論資排輩符合官場多數人利益。再說,下級政績如何,上級往往難作決斷。所以按資歷用人,一是簡單易行,二是有利于官場的穩定。
吳思先生在《潛規則》中考證,論資排輩起于北魏,發明人是當時的吏部尚書,叫崔亮。據說,崔亮發明此法,也是迫不得已。崔亮有個叫劉景安的外甥,曾寫信給舅舅,對論資排輩質疑,崔亮回信說,如今想當官的太多,可官位又太少,即使十人共一職,也不夠分配。所以,必須立個規矩,不然,任人們四處走門子,托關系,官場會弄得烏煙瘴氣。事實證明,崔亮的分析是對的。縱觀古今,只要是由上頭少數人選官,在官位供不應求的情況下,論資排輩確實有它的積極意義。就連日本這樣經濟發達的國家,企業里至今還沿用年功序列制,恐怕也是應了這個道理。
以上是實證分析,若改用規范分析,即撇開“委任制”這個局限條件,僅對論資排輩作價值判斷,結論卻是:論資排輩流弊百出,乏善可陳。所謂論資排輩,說白了就是只認資歷。只要年頭長,哪怕是庸才,也能升官;相反,如若年頭不夠,任你功高勞苦,也不能任命,這種規則,豈不是在鼓勵庸人嗎?時下官場之所以干部老化,結構失衡,就與論資排輩有關。所以要實行干部年輕化,就必須改變規則,唯才是舉,重視德才,看輕資歷。
西方市場經濟國家,通常是不強調干部年輕化的。里根70歲入主白宮;克林頓40多歲也當了總統。他們奉行的只是競爭。其實,對干部來說,年不年輕倒在其次,關鍵在于是否德才兼備,泛泛談論年輕化,不如把重心放在如何選拔優秀人才上。現在大家有一個共識,要建立新的人才選拔機制。
其實,改變選人規則,也是一場革命。由于它事關人們的切身利益,所以在謀劃改革時,我們既要大膽,又要謹慎;既要注意治標,更要注意治本。因此,改革用人規則,必須抓住重點,整體推進,要打破論資排輩,必須先改委任制,變少數人選人,為多數人選人。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只要委任制改了,論資排輩必定不攻自破,官場氣象也將煥然一新。
高薪雖不能完全養廉,低薪一定導致腐敗。這個道理盡管大家都明白,可人們對公務員加薪,還是頗有爭論。有不少人對公務員加薪表示反對。他們的理由是,官員是人民公仆,企業職工沒漲工資,官員如何能加工資?對此筆者認為:官員該不該漲工資,與企業是否漲工資無關,若官員工資確實太低,即便企業沒漲,給官員漲工資也無可非議。
說官員是人民公仆,這點不錯。但做好公仆,最主要的是要視百姓如父母,做好服務,不是說當官就要比老百姓少拿錢。市場經濟,講究的是按貢獻分配。貢獻大,拿錢就多;貢獻小,拿錢就少。所以,只要對社會有大的貢獻,就應該取得較高收入。過去有種流行觀點,認為當官就得無私奉獻,不計得失。受其影響,公務員一直實行低工資。可結果如何呢?堤內不足堤外補,低工資不僅沒有造就廉政的政府,有可能導致官場腐敗,惡化干群關系。
其實,官員實行低薪制,并非始于現代。中國封建社會幾千年,官員的俸祿都是很低的。東漢時期,宰相每月收入為大米28.5石(約為3060斤);最小的官員,每月只有1.9石(約204斤)。北魏初期,官員沒有俸祿。明朝宰相,月俸不足20兩銀子。清朝四品官月俸大米24石(約2576斤),五品官月俸16石(約1717斤),而七品縣令的月俸,僅7石(約751斤)。那時官員薪俸如此低,顯然不是為廉政,只是為了維護王權統治。
中國封建社會,歷來都是皇權至上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可天下太大,王臣太多,朝廷如何控制得了呢?朝廷的辦法是,實行低俸祿。因為俸祿低,就會逼著官員去腐敗。比如一個縣令,月俸只有7石大米,充其量能養活7個人,可官府里不僅要雇用衙役,而且上有高堂、下有妻小,另外還有管家、侍女、馬夫、廚子等一大堆。靠官餉無論如何也應付不了開支。怎么辦呢?當然只能巧取豪奪,搜刮民財。俗話說,心中無愧,不怕打雷。可要是做了虧心事,有了痛處捏在上司手里,那么就得唯上是從,服服帖帖。不然一旦得罪上司,單查經濟問題,也能判你個滿門抄斬。所以這種捏人痛處的辦法,的確是維系權力體制的一種有效手段。
可見,歷史上的低薪,是為了控制。新中國成立以后,為何我們還是實行低薪制呢?大致有兩個原因:一是歷史原因。長期以來,中國社會已經形成一個傳統,不患寡,患不均,而且在國人腦海里,平均主義已根深蒂固。二是現實原因。建國伊始,國家一窮二白。面對內憂外患,我們必須上下一心,勒緊褲帶搞建設。若老百姓尚在節衣縮食,黨員干部怎能不身先士卒呢?所以相當長時間里,干部只能實行低工資,這是國情所限,是迫不得已的選擇。
改革開放后,國家財力日益強盛,人民生活漸近小康。于是,干部低工資問題,也就顯現出來了。從實際情況看,干部工資這些年雖有微調,但與當初設定的目標,還有距離。從表面上看,好像是政府沒錢;實際上是執行過程中遇到阻力。普遍議論是,現在黨政官員名義工資雖不高,但實際收入卻不低。因為他們除工資外,還有一塊職務消費。國務院發展中心前副主任陸百甫算過一筆賬,他說,如果把領導干部的福利房、配車、養司機等花銷加起來,估計每月也得一萬元。這些錢雖沒打進工資單,但卻是實實在在的消費,是一種灰色收入。在這種情況下,官員若再漲工資,不僅會加重納稅人的負擔,而且有悖于市場經濟的效率與公平原則。
如此看來,官員能不能漲工資,問題就歸結到一點,即如何處理職務消費。筆者看法是,必須把職務消費貨幣化。現在黨政干部,無論級別高低,都享受一定的職務消費,而職務消費,又都表現為各種物質待遇。這一做法還是計劃經濟的產物。市場經濟是一種貨幣經濟,它要求一切生產要素,都要用貨幣表現,通過市場配置。所以,取消職務消費,將物質待遇貨幣化,是改革的大趨勢。此一改革,既能減少資源浪費,又能提高官員的貨幣工資,是兩全其美的好事。
總之,公務員工資該不該漲,如何漲?有一個前提必須把握,這就是財政不能多拿錢,納稅人不能添負擔。那么錢從何來呢?總的思路應該是,眼睛向內,做體制文章。比如,物質待遇貨幣化。只要羊毛出在羊身上,國家不再多出錢,老百姓也不掏腰包,公務員加薪的問題,大家自然不會有意見。所以,公務員何時漲工資,取決于“物質待遇貨幣化”的進程,只要職務消費改革先行,公務員加薪便可水到渠成。
(作者為中央黨校校委委員、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