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營
他摔死在樓下的馬路上,到處都是新鮮的血。
這是個粗暴的男人,自私邪惡,占有欲超強,曾經一度毀掉過我的生活。
她開了輛紅色的跑車,停在不遠處的老樟樹下。
我拿上細軟,奔下樓朝她跑去,衣服里染了新鮮血液的氣息。
她看著我,說,上來。
我沉吟了半分鐘,問她:知道是誰殺了那個瘋子嗎?
她說,誰殺了他重要嗎?活著就行。我要帶上你,就我們倆,離開,遠遠地。我和你,找一安靜的角落,一世隔絕地把世界關閉。他媽的,就和你在一起。不要害怕,跟著我。就我們兩個女人,一起看風景,喝酒。應該是黃酒。喝著酒,一口又一口,醉了,睡了,一直到老。
這倒不錯,但我害怕。
她說,不怕,反正不會餓死,我的卡可以撐上個幾年,又不過紙醉金迷的日子。我們倆,簡單,樸素,與世無爭。
我想了想,上了她的車。
到了一個陌生小鎮,她停下車來說,吃碗餛飩,純手工的。我跟著她,走在青石鋪路的老街上,在一家老舊的仍用肥皂水刮胡子的理發店旁,看到了餛飩店。矮個子老頭,爐膛里的柴火正旺。我們各自要了一碗,看著街對面溪灘上的幾頭老牛,一群白鷺,一口一個餛飩,吃得緩慢并且持久。
她說,就留在這里吧。租幢房子,開個客棧,養兩頭奶牛, 看點閑書,做點閑事。
就這樣,留下來了。
房子也租了。
找了工人,開工三個月。
一切準備就緒。
客棧很快就有了第一個客人。一個蒼白的尖下巴男人,穿著灰色的外套,打了紅領帶。
第二天下午,他來樓下喝茶時說,“好時光都已經過去了!”我曾經有過很好的女人,她天真無邪,明眸善睞。后來迷上了酒,染了酒癮,天天不醉不休,昏天黑地,有次竟然在馬路上睡到天亮。她堅持了半年,終還是離開了。我總是從夢中驚醒,我越是想記起那些夢,它們就越是從我頭腦中褪去。我變得越來越糟糕,有天喝到凌晨回家,倒頭就睡,門也沒關,午后醒來,發現屋子里值錢的東西全被小偷搬走了。什么都沒了。到后來,酒喝下去就開始渾身痙攣,抽搐不停。我想完了,我非得死在這上面不可。我開始突然清醒過來,不能,我不能就這樣完蛋了,我得要安然無恙地活到上帝決定讓我上天堂或者下地獄為止。我不能再喝了,再喝只有死路一條。我開始竭盡全力地控制自己不去碰酒,我甚至還去康復中心待了幾個月。我什么地方都敢去,什么險都敢冒,但就是不想死在酒里。你看,我現在走出來了,到處走走,隨便看看。我希望好時光重新來臨,或者正已經來臨。
他喝完杯子里的最后一口水,用手背擦擦嘴唇,站起來,替自己續了杯水,笑嘻嘻地看著我們。
她似乎對他的話題很感興趣,不時問些白癡的可笑問題,而他也非常樂于回答。
我對他以及他所有的一切都沒什么好感,找了個借口離開了客棧。我在小鎮上百無聊賴地轉了一圈,看兩只狗交配,兩個賣水果的女人吵架,在小樹林里撿到了一只剛從母雞屁股里生下來的蛋,然后走向溪灘邊,牽回兩頭吃草的奶牛。我回來時,他們倆還趴在桌邊,有說有笑,似乎聊得正歡。
晚上睡覺時,我問她,那男人準備住幾天,何時離開。
她說,不知道。
我說,我不喜歡尖下巴的男人。
她說,明天我們去溪里摸些螺螄和魚蝦,再到田野里抓幾把野菜,去菜市場切片臘肉,嗯,還得買幾斤黃酒。
我說,我不喜歡尖下巴的男人。
她不理我,顧自睡了。
第二天晚餐。有魚有肉,有黃酒。
三人一起用餐。
她和我喝姜絲溫過的黃酒。他喝白開水。
酒好入口,幾杯下去,她就顯得有些興奮,話題多多。
她倒了一杯,放在他的唇邊,笑顏燦爛。
他搖搖頭,用手擋了下。
她說,來來來,就喝一杯,我管牢你,不喝第二杯。
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白水,堅決搖頭。
她端起酒杯,仰頭一口喝完。
上床時,她酒勁正濃,嘻嘻哈哈:嗯,這人還真夠勁,這樣勸都不喝。
我不想談他,也不想與她說話。
搬了張凳子坐在窗邊看星星。這個小鎮的夜晚永遠都是如此奇妙,因霧氣而擴散的河道邊的燈光,靜寂的小巷,河上的石橋,偶有捕魚運貨的船經過橋下,船夫低聲吟唱,幾名夜歸的人騎車快速從橋上過去,淹沒在更遠處的黑暗中。真是靜呀。
萬物都沉睡在月光的靜謐之中。
我站起來,木質地板發出嘎嘎的吱呀聲,高跟鞋勾到地毯的一邊,差點讓我摔倒。她撲過來扶住我。我和她四目相對,屋里窗戶透進來的月光照在她的臉上,讓人心動。
我們什么都沒說。
在房間的大床前,她幫我脫去外套,然后緩緩地將我的裙子撩到臀上,我則不動聲色地在月光中緊盯著她的雙眼。月光微微映在她的半邊臉,美得像一場夢。那一刻,如此靜,靜處生欣喜,那是一種安詳和野蠻的歡愉,讓人慶幸能夠健康地活著。我被吸引,裙子已經被撩到腰間。她極為挑逗地慢慢張開雙唇,靠近我的臉。那片盛美的溫肉柔緩地顫動,連空氣都變得甜美濕潤起來。沒有不安,沒有不適。她的手劃過我的身體……她說,別害怕,我們一起,慢慢老去,那么安靜。
一個月后,客棧里往往來來的客人不知換了多少,他還在,那個尖下巴的男人。
他在我們客棧的后院,開出了一片地,種上各種青菜。青菜長勢超好,半月不到,就足夠大家吃的了。她很滿意,經常會在黃昏時跟在他后面,去菜地幫忙。他們倆在地上挖挖填填,有時直接用手在土塊間搓搓抹抹,夕陽照在他們身上以及他們腳下碧綠的菜地,那色調豐富飽滿,立體鮮明。我站在窗口看著他們的背影逆光出現在客棧的墻上,那一片淡黑色會在墻留下黑洞,如同墻上留著子彈孔或者炮彈窟窿一樣。那窟窿里隱藏著秘密的距離,遠遠就可看不可測的心慌。endprint
晚飯后,我喜歡和她出門散步。她牽著我的手,走在雞狗出沒的老街上,慢慢踱到河邊,順著河道走,過了橋,再走一小段,然后返回老街。夜晚的老街比白天顯得狹窄和陰暗,兩個人就彼此靠得更近,聽著腳步的回聲,貓兒從暗處看著我們。兩個人會嚇一跳,隨后就笑出聲來。回到客棧,進樓上屬于我和她的房間。河水潮濕的氣息使她拱起后背,我的指甲不小心劃破她的背,有血絲浸出。但誰都不在意,都忘了,忘了身處的小鎮,忘了過往以及等候我們的一切。只有寂靜的夜,彼此溫暖的呼吸。
這天,下樓時,碰巧就遇到他們倆在樓下說話。他激動地說,我以為,這里是好時光的開始,我真的以為就來臨了,還深信不疑。她說,不是你想的那樣,不是的。他說,有什么不能改變的,我那樣的酒癮,現在都滴酒不沾。她說,求你別說了,不一樣的,不一樣。
他們都背對著我,聽到我的腳步聲后,接著是長長的寂靜。他們似乎剛經歷過激烈的爭吵,空氣中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不言而明。她看了我一眼,有脫逃的眼神。他轉身離開,從我身邊擦肩過去,我沒認真凝望他的眼睛,真不用看眼睛了,從他那神經質地搖晃了兩下的肩膀上看得出,內心分明不太平靜。
晚飯我和她都喝了酒,出門散步時,他跟了過來。
三人并肩走。青石老街上的居民早就睡了,只聽得三人踢踏的腳步聲,他黏著她說些碎碎的話。前兩天下過雨,走過老街后,路就變得泥濘了,沿河邊的路蜿蜒在潮濕的寂靜中,一路往暮氣沉沉中去。他們的腳步越走越快,似乎有很多話要說,聲音在暮色漸濃中顯得渾濁不清。我跟在后面,影子一樣,跟了一段后,自覺沒趣,就返身先回了。
我決定讓裂痕保持原狀,畢竟,沒有任何一種關系可以完美到讓你隨心所欲。
我獨自回到客棧,和衣上床。聽了會音樂,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醒來時,聽瓦片上有雨聲。她沒在床上。我翻身起來,去洗手間看了看,也沒人。窗外一片漆黑,河道上淡薄的路燈在雨中一片昏暗,看不清任何景致。他們應該回來了。在要不要下樓去找她的問題上,我糾結了很久,最后決定待在屋子里等。
我用我的雙眼旁觀。用我的身體等待。
男女關系就像戰場,不宣而戰或者持久不戰,都該恰到好處。
一夜久坐,不能入眠。每個普通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一張臉,一張嘴,一份愛,一個回憶,所有厭惡和喜好,都在這樣的雨夜中一一呈現。過往如鏡頭,冷冷地看著我,拍攝下我沉默痛苦的臉頰。
萬籟俱寂,連雨聲也停歇了。能聽到自己在屋內走動的腳步聲,灌木叢里的蟲鳴聲,以及遠處小樹林邊的沙沙聲,甚至還有樓下人類沉悶的喘息聲。
她徹夜未歸。
我徹夜無眠。
我冷靜地對自己說,今天,我要解決掉那個尖下巴的蠢蛋!
推開窗戶,天已漸亮,晨曦時分遠處山的輪廓和樹的陰影已顯,近處河面游弋飛舞的小蟲在晨光中發出小小的光點,清涼的風雜帶了小鎮晨間特別的安寧。此刻,我覺得自己思緒寧謐,意念和緩,沒有不安,沒有疑慮,也沒有疼痛。
安靜而迷人的早晨,看起來與以往并沒什么兩樣。如果可以,我愿意一切都沒有發生,也可以當作沒發生。我不會問她任何關于這個夜晚的話題。不過,那個尖下巴的男人,必須得讓他消失。
我裝作若無其事地下樓,臉部盡量柔軟。他們并不在樓下。我去敲那個尖下巴男人的房間,他不在房間里。難道他不辭而別了?
她也失蹤了。
他們一起離去了?什么都沒拿,難道他們就那樣走了!
真是個愚蠢的女人。說什么看點閑書做點閑事養兩頭奶牛。說什么就坐在一個安靜的角落里,一世隔絕地把世界關閉。他媽的,還說就和我兩個人。不要怕,一起老去。彼此的指甲印還留在對方的身體上未曾褪去,人卻離開了。
都是天真而真誠的謊言。
你看,沒幾個月,就走了。還有那個來路不明的尖下巴男人。
她的車子還在,她所有的一切都還在。
憤怒過后,我試圖讓自己慢慢冷靜下來。我想,我需要時間去消化去原諒以及等待。我有足夠的耐心,相信她會回來了。用不了幾個月,她就累了,回來了。她就是那種看似冷靜,卻最是容易頭腦發熱的女人。
傍晚的時候,有人來告,她在河邊。
死了。
好吧,就那樣死去了。
她躺在河邊。赤身裸體,一只胳膊橫過頭部上方,臉朝著這只胳膊上的一只刺青蝴蝶。蝴蝶被水泡漲得比平時大了些,更豐滿有力,似乎要從她的身體里掙扎著飛離遠去。她躺在河岸邊,離浮船只有幾米的距離。她的長發披著,散在臉上脖子上。在她結實的白色大腿間,有小塊的淤血。一切都已冰冷,沒有半點生機。
不遠處的溪灘邊,兩頭奶牛正在吃草。草色青青。
我告訴警察,他就是兇手。肯定是他。
兩天后,又有人來告,他在河的下游。
也死了。
好吧,竟然都死了,兩個人商量好的嗎?這讓我無比妒忌。
我并不想去現場。就待在客棧里邊喝茶邊看報紙。報紙上的現實生活并沒好轉,討債的,跑路的,騙錢的,洗錢的,騙色的,搶劫的,殺人的,包二奶貪污下臺的,老人跌倒沒人扶的……孩子病了有捐錢的,嬰兒被棄有人撿了送醫院,有人跳水求死被他人救起了。總有一小點,是可以暖心的,就如冬夜黃酒。
警察來了,問了幾句無關緊要的(緊要的前兩天她死時,已經問過了),喝了杯咖啡。臨走前,我問他們,是他殺了她?還是兩人一起自殺?他們說,都可能吧,但現在下定論為時過早。
半夜,睡不著,我進了他的房間,得看看有什么值得讓人尋思的。
他的包里,除了幾件換洗衣服,幾乎什么都沒有。抽屜里有一個小型的數碼相機,打開,里面全是她的照片,在廚房里做飯的,院子里走路的,客房里疊被子的,樓下喝茶的,都是偷拍的,那不是對話,是自言自語,像是要高聲表達出一個想法,一種欲望。我站起來,在黑暗中睜大眼睛,安靜地等待,等待一個縫隙,可以讓人尋到些什么不可見的秘密。房間里的東西都干凈整齊,找不到缺口。關上門之前,我站在門邊,等了一會,也不知道要等些什么。endprint
警察來了幾趟,問了些皮毛,沒有進展。
這天午后,來了一個磨剪刀匠。
他進門來,坐在我面前說,有事要告訴你。
我說,有啥事。
他說,我前幾天出門去了,回來就聽到這事了。
我說,什么事?
他說,那對男女的事呀。
我問,你知道什么?
他說,我看到了。
我說,看到什么?
他說,看到他們跳下去。就在橋上,他們抱在一起,女的拼命掙扎,男人用勁。女的后來掙扎出來,準備跳橋。男的叫她別動,就三秒鐘,她閃了一下,跳了下去,一片水花,火光一樣。他猶豫了一會兒,也跳下去了。
我說,你怎么知道?
他說,那天,在一戶人家屋里磨刀,主家留飯,吃過飯后騎車過橋回家。在橋上,碰到那對人。看女的掙扎,我的自行車放慢速度,想看個究竟。那男人很兇,罵了我一句:看什么看。我見那女人也并沒有求助的意思,就騎車離開了。到了橋那邊,我回頭看,見女人從男人懷里掙出來,三秒鐘,最多三秒,就跳了下去。男人也緊跟著跳了。我不會游泳,天黑,也看不太清楚,見他們在水里浮上浮下,覺得沒什么事,就繼續騎車走了。
我一邊聽他說話,一邊聽鞋子在地板上的摩擦聲,屋后灌木叢里貓狗的窸窸窣窣聲。桌前放著一杯剛泡的茶,我用手碰了下,沒喝。突然覺得很疲憊,幾天來的失眠讓人無力支撐,簡直可以立馬倒頭就睡。
他說,總歸一句話,該發生的事,就那樣發生了,天命而已,只是讓我倒霉地碰上了。過來說一聲,說了也太晚了,但想想還是要來說一下。
他喝干了我給他倒的茶水,走人了。
我回房間睡覺。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方才醒來。
打開窗,可見溪灘上吃草的奶牛。
多日來第一個大晴天。我長久地站在窗前,看著街道上的車流,小巷里騎童車的孩子,獨步的老人,盡力把這健康、童真、明亮、朝氣蓬勃的景象同他們兩個人的死亡以及每天發生在報紙上的那個不安現實的面目調和起來。清爽的空氣讓我的皮膚充滿了活力,頭腦就變得清醒。我走出客棧,太陽從街那頭直撲過來,光線穿過老街的黑瓦,斜照在我身上。我沿著平時和她一起散步的路線,一直走到河邊。河水如此靜藍,可見水里的小魚和圓石,我脫下鞋子,涉水而行,河對岸的田野,遠處隆起的山形,顯出各種不同的色調,就如古老的畫。
多美好的日子。
河水很快浸到了腰部,我回頭看了看河岸邊的濕腳印,正在慢慢消逝,就像壁畫上的畫痕,在晨間的陽光下曝曬干涸,終至消失。
我記得她的聲音:別害怕,慢慢來,一起老去。
河水將我柔軟地包起來。離岸越來越遠,溪灘上奶牛的叫聲仍舊清晰,晨光在岸邊的樹林上營造出特殊的效果,小鎮如此安靜,像停在畫框中一樣。
好美的日子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