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 晉
時局關鍵之際當政者的決策成敗(下)
■ 陳 晉
歷史關頭常常彌漫著重重迷霧和利益的誘惑,藏伏著種種玄機和陌生的陷阱。當一個國家的時局走到關鍵之際,執政者的選擇可謂是“一言興邦,一言喪邦”。當政者的判斷和決策之難,可想而知。他們最終做出什么樣的決策,除了受時代限制外,其主觀的判斷力和意志力,其信念素養、個性情趣和胸襟見識,乃至是否具有承擔決策后果的自信和膽力,都會在明里暗里發揮作用。
信念決定成敗:強烈的信念和性格,使戴高樂在逆境中忍辱負重卻又能夠獨樹一幟,為復興法國做出一系列成功的戰略決策
近代法國一直是歐洲甚至世界上的大國,它在海外擁有的殖民地數量僅次于英國。但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期,它卻戰敗投降,國土淪喪,成為需要別人來拯救的國家。對所有的法國人來說,這都是無法接受的嚴酷事實。
1940年6月18日,英國廣播公司向德國占領下的法國播發了一篇《告法國人民書》。從此,生活在淪陷區的法國人得知,一個流亡倫敦的將軍組織了一個叫“自由法國”的運動,并且宣稱:“法國的事業沒有失敗,終有一天我們會轉敗為勝。”這名將軍就是夏爾·戴高樂。在戰前并不出名的戴高樂,從此成為了法國抵抗運動名副其實的領袖和自由法國依然存在的象征。
戴高樂的性格桀驁不馴,其瘦長身材和靦腆的性格給人一種離群索居、任性傲慢的感覺。他在軍校時的外號叫“大公雞”,意思是好斗。因為經常頂撞教官,畢業時得到的評語是:“除了他的身材以外,各門功課的成績均為中等。”但是,當戴高樂為維護民族尊嚴而奮斗的時候,這種性格卻成就了一個富有魅力的戰時領袖。
在戰敗投降的恥辱依然纏繞在法國人心頭的時候,戴高樂給自己樹立的目標是恢復法國的尊嚴。首次向法國發表廣播講話的那一天,他手下只有300個“自由法國戰士”。被召喚到一起的愛國者們雖然寥若
晨星,卻十分勇敢地潛回法國建立抵抗組織。盡管德國占領軍扶持了貝當和維希政權,但戴高樂在世界上還是成功地維護了真正的法國從來沒有投降這種形象。
戴高樂是在怎樣的條件下做到這一點的呢?作為流亡者和戰敗國名義上的首腦,他很難像其他盟國首腦那樣被人看重。他不得不身負戰敗國的名譽,忍受與英國首相丘吉爾頻繁而激烈的爭吵,忍受美國總統羅斯福的敵對態度,因為羅斯福視其為潛在的拿破侖。在和盟國打交道時,戴高樂始終堅持法國依然存在并且正在為自己的權益而斗爭。從1942年4月起,戴高樂就開始和他的參謀長制定諾曼底登陸的計劃,并打算在年底實施。但這個計劃遭到羅斯福的反對,他只好按住性子遷就了美國人先從非洲登陸,然后繞道進攻歐洲的計劃。1943年,戴高樂來到解放了的阿爾及利亞,在那里組建了法蘭西民族解放委員會,自己任主席,其目標是確保該委員會在法國獲得解放時成為法國臨時政府。盡管他知道沒有英、美兩國的支持,這一目標無法實現,但他還是毅然拒絕了在德軍被趕走之后讓美軍駐扎在他的祖國這一屈辱性的安排。這個拒絕是非常有遠見的,它為戰后法國能夠在西方世界獨樹一幟創造了條件。1944年春,盟軍登陸諾曼底的準備工作已經接近尾聲。但是,戴高樂卻被蒙在鼓里,“霸王”行動開始前幾小時,他才接到通知。由此可見,他在英、美兩國首腦心目中的地位是多么令他難堪。
諾曼底登陸后,戴高樂說服盟軍,由自己領導“自由法國”運動的一個裝甲師去解放巴黎。這個選擇極具象征意義,意在向世人宣告,法國的心臟是法國人自己解放的。于是,流亡者作為解放法國的英雄回來了,在此之前,法國人一直只是從廣播中聽到他的聲音,如今,法國民眾用歡呼和鮮花簇擁著戴高樂走過凱旋門。后來,戴高樂寫道:“置身其中,我覺得自己是命運的舵手。”
在危機中成為法國“命運舵手”的戴高樂,在戰后為復興法國的地位也走出了一條獨特的道路。1945年法國爭取到了新成立的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的一個席位。1958年,戴高樂支持法屬殖民地阿爾及尼亞人民的民族自決主張。1963年,他和聯邦德國正式簽訂友好條約,從而使兩個宿敵共同成為歐洲一體化的“發動機”。1964年,法國成為第一個同新中國建交的西方國家。1966年,法國宣布退出北約。凡此等等,都使法國在世界舞臺上成為一支舉足輕重的制衡力量,使這個在經濟和軍事上的非一流國家,能夠在世界政治中發揮一流作用。這大概是戴高樂之于法國最根本的意義所在。
“沒有了偉大,就沒有了法國”,這是戴高樂的一個堅定信念。“每當歷史最惡劣的時候,我的義務就是把法國的責任擔當起來”,這是戴高樂留給世人的一句名言。如果說,羅斯福和丘吉爾是因為背后有英美兩國在反法西斯戰爭中的特殊地位而被世人看作盟國的領袖人物,那么,戴高樂走上歷史舞臺卻是在祖國的危機中努力奮斗的結果。用后來擔任過法國總統的德斯坦的話來說:“戴高樂幾乎是單獨一人成功地贏得了法國的合法地位。”在重振法國地位的過程中,戴高樂靠牢不可破的民族自尊和自信、忍辱負重的堅持和縱橫捭闔的突圍,終于讓人們認識并接受了他。這當中,他的百折不撓、特立獨行的性格和罕見的民族自尊心,無疑發揮了重要作用。
審時度勢定乾坤:阿登納和戴高樂推動德法和解的戰略決策,為這兩個元氣大傷的國家在戰后確立了有利的國際地位
1949年,73歲的阿登納成為德意志聯邦共和國第一任總理。2003年,德國電視二臺評選“最偉大的德國人”,他名列第一。活躍在半個世紀前的阿登納,在今天的德國人心目中為什么有如此重要的地位?
作為戰敗國,德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面臨何去何從的選擇。其中一個關鍵的問題是,德國能不能擺脫幾個世紀以來試圖在歐洲稱霸的傳統思路,重新設計自己的發展方向。阿登納在二戰前有著特殊的經歷。作為政府官員,他三次拒絕與希特勒合作,在希特勒到科隆發表講話時,甚至下令市政工人把萊茵河橋上的納粹旗幟取了下來,這使他先后兩次被捕。出獄后,生活失去保障,只好在家里養玫瑰花。作為花草園丁,阿登納培育出了一
種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新品種“阿登納玫瑰”;作為一名政治園丁,他擔任總理時培育了一個新的德國。
德國在兩次世界大戰中戰敗的歷史,讓阿登納明確認識到,絕不能再屈從于好戰的民族主義習慣勢力,要永保和平,就必須實現歐洲聯合,以徹底斬斷那只看不見的戰爭之手。而要實現歐洲聯合,首先要實現德法和解。幾個世紀以來,德法之間不知發生了多少次戰爭,彼此間的仇恨和猜忌實在太深。因此,德法和解在當時看起來幾乎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使命。
幸運的是,上個世紀50至60年代法國的執政者戴高樂,同樣是一位有遠見卓識的戰略家。他曾經表示:我們應該是愛國者,但不應是民族主義者,因為民族主義者不熱愛其他民族。1958年9月14日,重返政壇剛剛三個月的戴高樂把聯邦德國總理阿登納請進了自己的家門,這是他唯一一次邀請外國領導人到自己的私宅里做客。這個讓整個世界吃驚的舉動,顯然賦予了法德和解一種家庭式的溫情和深深的期望。戴高樂說,法德之所以要和解和合作,首先是這兩個國家直接或間接地受到由于美蘇冷戰而對歐洲造成的威脅;其次,要使歐洲自信和強大,除法德合作外,別無其他基礎;再次,要使歐洲保持和平、均衡與發展,關鍵是西歐要有一個具有活力的、強大的共同體,而這個共同體的軸心就是法德合作。而阿登納也拋棄了戴高樂所說的那種不熱愛其他民族的狹隘民族主義立場,稱自己“不僅是德國人,而且是歐洲人”。從此,這兩位政治家建立了特殊的友誼。戴高樂1962年和1963年訪問德國時,阿登納同樣邀請他到自己的私人宅邸敘談。他對戴高樂說:“以我之見,歐洲沒有一個國家可以向它的人民保證,僅僅依靠自己的力量就能為他們贏得一個安全可靠的未來。”
1963年1月22日,阿登納和戴高樂共同簽署了德法友好條約,兩國最終實現和解。就當時的世界形勢來說,法德和解,使曾經戰敗投降的法國恢復并彰顯了自己的影響力,而德國則在歐洲開始擺脫作為戰敗國的被動和孤立。歷史已經證明了阿登納和戴高樂的共同選擇的深遠意義:如果沒有德法和解,就沒有歐洲一體化的進程,就沒有在今天世界格局中舉足輕重的歐盟。在這個意義上,阿登納和戴高樂不僅是理想主義政治家,也是現實主義政治家,而且也稱得上是具有遠見卓識的,在經歷國家命運低潮之后成功設計未來崛起之路的戰略家。難怪美國總統尼克松不無感慨地評價說:“這兩位戰后的巨人彼此尊重,共同合作,從而消除了法國和德國之間幾個世紀的宿怨。他們中任何一個人都不能單獨做到這一點。他們在各自的國家里同時執政,這是幸運的歷史事件之一。”
(續完)
(作者為中央文獻研究室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