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曉梅 圖/受訪者供圖
陽曉寫戲:袖手于前 疾書于后
文/蔡曉梅 圖/受訪者供圖
人物簡介:
陽曉,1943年生,重慶人,國家一級編劇,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2011年退休,退休前系重慶市藝術創作中心創作員、創作部主任、重慶市戲劇家協會副主席?,F為重慶市舞臺藝術創作專家委員會副主任、重慶劇協顧問。從藝51年,創作、發表的大型舞臺劇計32部,其中上演達22部;創作并拍攝、播出的電視劇有13部(102集),出版有《陽曉劇作選》三部,共計110萬字。作品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文化部文華劇作獎、文華新劇目獎等國家級獎6項,省級獎30項。
在重慶戲劇人的圈內,陽曉被稱為“苦行僧”,幾十年來,他用盡心思、腦力來觀察、理解這個多彩的世界,用手中的筆桿子將生活的幽默、苦楚濃縮在一頁頁稿紙上。時間是最厲害的殺手,人們遺忘,厭倦,變老,離去。只有歷經生活的磨礪,才能與富有生命的戲劇真正相連,也只有深入靈魂的熱愛讓人永遠年輕。他可能不會太富有,也可能有點苦,但他把整個靈魂都給了戲劇,連同他的怪癖,小脾氣,三千六百種心情,忽喜忽憂。
我們腳下踩著一片泡酥、松軟的智慧土地。四川人一不留神將半句笑話掉到地上,眨眼功夫,這片土地就會慷慨地還給他幾十株幽默詼諧的喜劇之樹!所以,在這里長出了濃蔭蓋地的川劇、一枝獨秀的諧劇。陽曉就是在這樣的土地中孕育了屬于自己的戲劇人生。
回首陽曉的前半生,不管是有意或者說是命定,他與戲劇總是保持著或遠或近的距離。戲劇基本上是延續了陽曉整個童年,我們可以作這么一個推論,戲劇是陽曉的人生烙印,擴而大之,成為深入靈魂的專業。
1941年10月到1942年5月,為重慶首屆“霧季公演”。 所謂的“霧季”,原本是指重慶特殊的氣候現象,抗日時期,這個特殊地理反而成了天然的防空網,日軍空襲減少。后來人們發現了“霧季”的規律,舉行大規模的盛大戲劇演出。在史料中還依然能看見這樣的記錄:“很多人抱著被子睡到劇場門口,等待第二天售票,更有人專程從成都、貴陽趕來看戲。整個山城沸騰了。無論在教室內,在馬路上,或在輪渡口、車站旁,時刻可以聽到人們談論戲劇。”
陽曉也屬于被影響的那一代人,上世紀50年代,時常能在重慶的街頭巷尾見到一個小毛孩哼唱著并不熟悉的曲子,扭動著不算完美的姿勢,自己享受其中,不亦樂乎,此時的話劇離他很近,張口就來。“六歲時會唱點曲藝和川戲,都是我家隔壁王大伯茶館的茶堂倌叔叔教我的?!?/p>
陽曉初中時期,成了戲迷,話劇、歌劇、川劇、京劇、越劇等看了不少??赡軓男釔畚乃嚨男『⒍紝儆谟悬c叛逆的類型,陽曉不按常理出牌,總挑別人剩下的科代表當,初中最后一學期,莫名其妙當了化學科代表,繼而因誤會步入瀘州化學??茖W校有機合成專業,“我學化學,最終卻搞話劇,兩個‘hua’字不同?!币荒旰箨枙砸蜇氀藢W,回家休養。貧血的癥狀迫使陽曉很難養活自己,重活累活不能做。老蔭茶一分錢一杯,陽曉只擔了一次。
17歲的陽曉慎重考慮,選擇拜師學藝修鐘表,他的體能也只能適應這種手上活。此時的陽曉已經偏離了話劇的軌道。為了學好這門手藝,很多個夜晚,透過薄弱暗黃光亮,陽曉拆掉了家里所有的鐘表。三個月后,手藝粗學成,便擺個小攤,月掙300多塊,而家里的鐘表卻因之前的手藝生疏爛得不成樣子。這一年,副食店上班的陽曉父親月薪才27塊,他也因此成了家里的頂梁柱。
1963年早春,在修表店“鐺、鐺、鐺”的鐘表擺動聲下,不到20歲的修表青年迫不及待脫下身前的圍裙,隨手將其放在修表的工作臺上,青年因為整天修表的緣故,起滿繭子的雙手變得有些麻木,雙腳也因長時間坐立不能立即起身。來不及調整好狀態,青年踉踉蹌蹌起身,不一會,一個箭步沖出修表店,來到山城曲藝場,趕忙去取早已訂好的三排一號的門票,這已是修表三年來,陽曉每天固定的下班安排,如無特殊緣由,從不缺席。陽曉時常能聽到這樣的招呼:“咦,三排一號又來了”。倘若缺席,票錢定是要給的,這是陽曉的“怪癖”,不消費,也給錢,用他的話說,“因為我有錢”。
一張門票,每天花費兩角五分錢。三年來,修表賺的錢大部分都花在了戲劇或曲藝上。每天晚上,臺上的演員演著不同的戲,“三排一號”總是雙手搭在座椅把手上,不停打著節拍,熟練地跟著合唱,如此以往,曲藝團6套循環演出的節目,每一個字、每一個音符、每一個唱腔,陽曉都記得。
今晚的戲已落幕,陽曉還覺得不過癮,起身走出曲藝場,意猶未盡地繼續哼唱方才的戲。在昏暗的大街上,青年一邊回味著演員舞臺上的韻味,一邊唱著剛才的選段,一邊往家的方向趕——這是多么逍遙的生活狀態。
源源不斷的哼唱聲起初引起了街上老街坊的注意,但現在三年過去了,他們都習以為常,任由這個青年哼唱,時不時加入進來,跟著一起唱。
不遠處,大門緊鎖的便是陽曉的家,可選段還沒有唱完,按常理,到家肯定先敲門,可陽曉不。到了家門口,陽曉扭頭就走,繼續來時的路,接著哼唱,直至選段哼唱完畢。“媽媽,開門!”陽曉這才進了家門。
這三年來對戲劇的癡迷也引起了陽曉后來的師兄,評書表演藝術家徐勍的注意,兩個熱愛藝術的人時常待在一起交流。也是在這一年,經徐勍介紹,陽曉進入了市中區曲藝隊,后來的重慶市喜劇藝術團,當上了演員,開始了為期一生的藝術生涯??筛改复藭r開始覺得陽曉瘋了,因為曲藝團工資不足20塊,豈能同300塊相比。
才進團,陽曉什么都干,演出、寫作、搬道具、拉幕布、打燈光、搶場景。陽曉什么角色都演,“一臺戲中的人物只要是男人我都能頂角,《抓壯丁》我演李老栓八十場沒換過人,王保長卻換了四個演員?!?/p>

陽曉在作報告,分享藝術創作歷程
“不會演就不會成為好的劇作家?!边@是此后很多年陽曉得出的結論。
進入區曲藝團,徐勍和陽曉都拜了當時鼎鼎大名的評書老師逯旭初,但由于陽曉嗓子和氣息問題,評書這條路沒能走下去。陽曉說,在逯旭初身邊的日子,讓他學會了如何觀察人物,如何塑造人物性格,如何編織故事,并在演戲間隙開始寫戲?!盁o中生有的編出故事來,說書的人不簡單,看一頁書,可以說一晚上兩個小時,加上很多自己的東西。而今在重慶,要講編故事我還算能編的吧。這是都是受老師的影響。”
光陰苒冉,在曲藝團17年,陽曉都是演員兼編劇,但只是業余發表。團里3個編劇,兩個專業的,陽曉是業余的。但從小對戲劇的熱愛,奠定了陽曉的藝術風格和“氣味”——不折不扣的試驗主義者,開始研究戲劇,并在各種現實的約束條件下尋找解決問題的路徑。
“出去演出,同事們都住旅館,我一個人住舞臺。我就說我是守舞臺、服裝、燈光等,免得人家偷東西。實際上不是,他們走之后,我把電爐燒上一壺水,把熨服裝的案板拂平,把我的本本、筆拿出來,我就開始工作了。”
每天晚上當完演員,就開始寫戲,正因為對舞臺的熟悉,陽曉才知道觀眾喜歡什么,知道演員喜歡什么。在艱苦灰暗的日子里,陽曉時即投身曲藝和戲劇創作,并開始對自身和戲劇進行反思,如何才能寫出好戲?唯有多寫才能找到出路。
1981年,這年冬天,曲藝團處于風雨飄搖中,正值最困難的時期,劇團如何發展,劇本不夠出彩等問題接踵而來。不久,陽曉遇到了對他影響至深的人——曲藝團新任團長彭吉生。此時,也正是由于她的賞識,把干了17年演員兼編劇的陽曉忍痛拉下舞臺,轉為專職編劇。
1982年初,區文化局讓彭團長到上海觀摩第一屆上海藝術節,但她執意不去,“我去能學到什么?陽曉去才能學點東西回來”。陽曉也沒意識到正是這一句話,充斥他整個人生的“喜劇”之路即將開啟。
那時的陽曉在團里也算創作主力,但寫的都是曲藝唱詞、相聲、小戲,但到了上海看到了滑稽戲的演出,幾乎通篇都是曲藝手法,看完后的陽曉,茅塞頓開,“這樣的戲我也能寫嘛,不很難嘛。”
1982年1月從上?;貋?,陽曉就開始創作方言喜劇《人與人不同》,為寫好這個戲,陽曉到廢品收購站去收廢品,還同重慶市勞動模范易延梅一起拉板車收骨頭。3月,《人與人不同》脫稿,隨后,《人與人不同》劇團演出場場爆滿。
2011年退休之前的大部分時間,陽曉都在創作、采訪、體驗生活。凡是跟生活相關的真實現象,他似乎都有興趣。
電視劇中為凸顯寫作的艱難時常有這個情節,主人公就坐于桌前,一手拿著筆戳戳腦袋,寫下幾句,然后兩手將紙撕掉,揉成一團扔掉,如此反復,接下來,畫面的下一個鏡頭必然是滿屋揉成一團的廢紙。但現實狀況卻不是這樣,陽曉不是這樣,寫戲之人必然不會如此浮躁。
還沒退休前,很多個夜晚,在陽曉家里,都能看到這樣的情景,他端坐在書桌前,拿出紙筆,但不動筆,隨后左手食指與中指間夾起一根煙。魯迅在《且介亭雜文末編?“出關”的“關”》中描述畫家時這樣寫道,“就例如畫家的畫人物,也是靜觀默察,爛熟于心,然后凝神結想,一揮而就?!标枙砸踩缤斞腹P下的畫家一般靜觀默察,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家人也很識趣的從不打擾,因為都知道,陽曉已經開始創作了。
“寫戲袖手于前,方能疾書于后”。這是陽曉寫戲的宗旨。熬夜寫戲也是他幾十年來養下的習慣。這個盛夏的夜晚也一樣,思考完畢后,大量的資料和戲中人物的狀態迅速拼出一張略粗的樹狀圖譜,或可選取的有效素材如雨后春筍般破土而出。還沒來得及一揮而就,陽曉點燃手指間的煙,吸了幾口,右手隨即拿起筆迅速在稿紙上寫下一個又一個深思熟慮的文字。稍有停歇時,又吸幾口讓思緒重新組合。陽曉并不是愛好抽煙之人,只是寫戲過程中,不斷的將煙點起,煙已燃盡幾根,他都忘了抽。整個夜晚下來,稿紙上的文字不斷,煙頭也不少。
正常速度,午夜前后就能結束一場戲的寫作,這一次第二天清晨陽曉才把初稿完成。初稿上滿是陽曉修改的痕跡,但沒有一張揉成團的稿紙。就在他將這場戲重新抄正時,清晨起床上學的女兒傳來疑惑的聲音,“爸爸,你還在寫?。俊标枙砸灿洸坏眠@是第幾個清晨女兒看到自己還在寫戲。一場戲一氣呵成是多年來陽曉堅持的原則,陽曉告訴我,“一氣呵成才有那個味道,這也比斷斷續續寫容易得多,能接得起氣,斷了之后,看得出來?!?/p>
2011年退休之后, 陽曉已沒有熬夜的精力。“67歲,退休之后,我也變了,因為人啊,老了,熬夜不行了,腦袋是暈的,只有上午9點到12點那一陣能寫點東西。包括《灰闌記》都是上午寫出來的?!?/p>
《灰闌記》是最近幾年陽曉得意的作品之一,延續了新川劇幽默灑脫的風格和悲劇喜演的表現方式,2014年《灰闌記》開始在全國各地演出,深受外地觀眾的喜歡。
“天賦、勤奮、積累、人格”是陽曉認為寫戲之人必須具備的八個大字?!拔沂且粋€真誠的人”是陽曉最后的回答。采訪已經完畢,走出采訪的會議室,舒心的微風吹在窗外爬山虎葉子上,聽到屋里傳來陽曉透人心扉的戲曲選段吟唱,充滿浮躁的內心立刻平靜,讓我恍惚與陽曉同處曾經的“三排一號”場景中。
所謂寫戲,就是將自己心靈最深處的感受幻化成文字,才能抵達信手拈來的自由境界。雖然陽曉已獲獎無數,但必然也感受過命運的波瀾,有著不為人知的苦楚,但我想人生最曼妙的風景,就是內心的淡定與從容,也許曾幾何時他也期盼外界的認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系,自己認可才是最大的驕傲。

陽曉所獲榮譽及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