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仲勛長葛調研

王國鈞

1961年4月10日，習仲勛帶領中央工作組一行12人到河南長葛蹲點調研。到長葛的第二天，習仲勛就要到監獄去看望那里在押的因說真話而被劃為右派的同志，有太平村的馮海成、崗劉村的劉毛、坡岳村的岳洪瑞等150多人。當時劉毛已冤死在獄中，馮海成也被內定為死刑。習仲勛為馮海成及時平反并將其與其他同志一起釋放，馮海成當晚就回了家，激動得久久不能入眠。4月14日，當知道那位解救他的干部是習仲勛副總理后，他急忙趕去拜望。這時習副總理下鄉了，馮海成沒見到他。等習仲勛回到辦公室時，工作人員向他匯報有位前天從監獄里出來的同志來看他，他馬上吩咐工作人員去把人追回來。馮海成見到習仲勛副總理后，情不自禁地跪在地上，習仲勛連忙攙起他，扶他坐在凳子上，和他親切交談起來。

那時樊樓村三餐難繼，全村共49戶人家，習仲勛走訪了46戶，農家沒有凳子，他就隨地搬塊石頭或磚頭當凳子，每到被訪的人家都是稱兄道弟、稱嫂道妹。樊樓的群眾自豪地說，大總理都稱我哥了、弟了、嫂了、妹了。

習仲勛跟抗旱群眾一同搖轆轤，農民說，習副總理還是搖轆轤的行家，還說“我也是農民出身”。

習仲勛在宗寨（今八七村），看見抗旱澆麥推水車的一位婦女腿瘸得無法走路，就把她攙扶到井臺邊上，他知道這是因為浮腫所致，就用手按了一下她的小腿，陷的坑久久不能復原，習仲勛潸然淚下。

有一次，習副總理找大隊干部郭銀朝和老農蔡丙戌座談后，留他們吃飯，他倆一左一右坐在習仲勛身邊。吃飯時習副總理親自為他倆盛飯，還風趣地對蔡丙戌說：“老蔡，聽你的名字，就知道你是屬狗的，比我大兩歲，你就是老大哥，咱們是一家人，不要客氣。這糊涂面條不算好，但一定要吃飽肚子。”這事雖然過去50多年了，但老蔡至今回想起來還猶如昨日。

習仲勛到長葛以后，長葛縣委派張繼增副書記專職負責配合中央調研事宜，4月16日，他與習仲勛、侯亢、范民新、和尚橋公社書記孔憲瑞等同志一起，來到和尚橋公社杜村寺大隊。張繼增向大隊書記張大力分別介紹了中央工作組成員，說：“今天到這里主要任務是調研群眾的口糧問題，并要親眼看看糧倉。”張大力一聽要看糧倉，嚇得話都說不囫圇，又搪塞不過去，只有硬著頭皮領著工作組看糧倉。習仲勛看了看寬一米多、高一人多的糧囤，想著報上那些大吹成績的報喜文章，對比在村里看到的餓成浮腫病的群眾，覺得很費解。他讓張大力打開囤子要親眼看看，張大力非常為難，習仲勛就讓工作人員打開糧囤，一看才知道原來竟是用竹竿片兒撐了個拱，用布蓋住，只在上邊攤了不足一寸厚的糧食。習仲勛看后又氣又惱地說：“你們杜村寺大隊，把黨中央制定的多、快、好、省建設社會主義的‘多快好省這四個字學精了，用妙了，這個糧囤如果用土填滿它得用土兩方多，一個好勞動力擔土得用兩天時間，嗨，這下子好了，半個小時就能把假造出來。”張大力滿腹委屈：“不瞞你說，習副總理，1959年廬山會議之后，這里到處都搞衛星田，瞎指揮種麥下種量幾十斤，更甚者還有下種量二百斤的，瞎指揮又遇上1960年大旱，麥子產量連種子都顧不住，可產量吹得一個比一個高，上邊下來檢查工作沒辦法，只有造假這條路了。上邊壓下來的事只能聽指揮照辦，否則就得挨批斗，還得在毛主席像前作檢討。”

張繼增說：“你們村有位同志叫孫啟宇，是大學高才生，聽說被劃為右派下放在家，我們想到他那里了解點兒情況。”張大力說：“別去了，半個月前他跳井自殺了，要想了解他的情況，到他本家的侄子孫守德老師家問問吧。”習仲勛同意了張大力的意見，一同來到孫守德家。張大力介紹了工作組成員的來意后，孫守德說：“我們祖上幾輩為落魄秀才，膽小怕事，我五叔前些日子跳井里自殺了。這些還是不說為好吧，不知哪句說錯了，就是犯綱犯線了，就得挨批斗禍及自身了。”這時大家沉悶起來，習仲勛說：“你大膽盡情地說吧，一切由我負責。”孫守德說：“您去看糧倉了沒有，1959年廬山會議反右后到處都搞衛星田，您去看我們這里的三塊衛星田，一號衛星田是公社主要領導的，二號衛星田是縣里主要領導的，三號衛星田是地區主要領導的，他們只以農業八字憲法（土肥水種密保管工）中的‘種密為增產依據，以播10斤種能打800斤，播100斤種就能打8000斤的邏輯，強迫農村干部種麥下種100斤，更有甚者下種200斤，然后按照這個邏輯公式，以麥播量200斤產出15000斤作為成績上報。麥子大減產，結果連種子都顧不住，可是把產量吹出去了，上邊到下邊檢查怎么辦，只有一條路——造假囤。我縣坡胡公社（鎮）孟排大隊馬同義，發明了深翻土地的辦法，這項技術確實能讓小麥和玉米增點產，呂炳光縣長匯報到黨中央毛主席那里了，可到了下邊硬是強迫用在種紅薯上，把土地翻挖深達一米多，再一層肥一層土去填平，搭個高架子讓紅薯秧往上爬。可紅薯不喜高肥地，深翻一米多的地很虛。紅薯只長根秧，就是不長莖塊，但領導們只依據紅薯秧就報喜說，一棵紅薯能吃半年。瞎指揮與強迫命令是勞民傷財，怎能不出現今春的大饑荒呢。”習仲勛連連點頭，侯亢、范民新都記錄下來。

習仲勛又問：“你五叔跳井尋短見是怎么一回事？”孫守德眼淚欲落，沉默不語，在座的同志沉悶起來，習仲勛又一次說：“盡情地說，還是那句話，一切由我負責。”孫守德說：“我五叔不管學識多高，打成什么派，他千不該萬不該也不能跳到那口井里尋短見啊，那是全村的一口吃水井，這不是作踐全村老少爺們嗎？哎，習副總理啊，還是不說吧。”習仲勛說：“老孫啊，你是膽小怕事，盡情地說，還是我開頭給你說的那句話，一切后果由我負責。”孫守德這才激動感慨地說：“我三叔把我五叔從井里救出來后，把我五叔搭在牛背上，是想把五叔憋在肚內的水給晃蕩出來施救，那得牽著牛在路上走吧，那些運動紅人就說我三叔這老地主把他家右派死人搭在牛背上沿街行走，是地主右派對黨對社會主義不滿，是向黨中央毛主席示威，這樣的救人方法無法進行了，我五叔就這樣命歸黃泉、用三塊薄板捆送到土里了。”習仲勛感慨地說：“知識分子出了問題，這個社會隨之就也要出問題的。”

孫守德說：“大食堂一年比一年問題大，到后來除了炊事員與司務長能吃飽飯，其余的人都別想，也由此導致了民風日下，這里有這樣幾句民謠：干板直正餓得頭疼，敲敲搗倒吃得傻飽，十個人七個人手長（小偷）。民風敗壞了。”習仲勛說：“民風不好是有根本原因的，弄虛造假、讓群眾吃不飽餓成浮腫病不是民風問題吧。人快餓死了讓他談道德談修養，談人格顧面子可能嗎？用你的邏輯那些不顧面子去偷點吃的就是小偷壞人盜賊，而那些老老實實不去偷吃的，他把榆樹皮揭吃了，那他就是山羊了。這都是那些瞎指揮的干部弄虛造假給害的，這才是問題的本質。”孫守德說：“上邊的干部都像您這樣到群眾家了解實情，還會有啥問題解決不了？”時間很晚了，孫守德不好意思地說：“中央大干部到農家，可我無能為力管你們幾位一頓飯，這么晚了還得讓您幾個各自回家吃飯。”習仲勛一行人異口同聲地回答說：“出現這些問題我們有責任，也無顏到您這些老農民家吃飯。”

曾一凡等在太平村調研的幾位同志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也回到習仲勛的住處匯報工作。

習仲勛完成了這天的調研回到駐地宗寨村時，天已晚了，他對身邊的工作人員說：“今天的調研見聞讓人心里沉重，這些問題的癥結是弄虛造假，而它的病根，第一是共產風把私人的東西歸了大隊？可沒有有能力的人去經營管理出效益，放到一堆爛掉了；第二是一平二調挫傷了群眾發展生產的自主性與積極性；第三是干部特殊風，敗壞了黨群干群關系，制造了民怨；第四是瞎指揮風，外行領導內行，只用主觀意志不講科學性，使生產受挫折；第五是強迫命令風，使政策在執行中一刀切，沒有靈活性，同時也制衡與壓抑住了說真話的人；第六是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管理社會這種基層的體制制度，對經濟上的利弊沒人弄清。大躍進這種主觀意志與急切愿望所形成的，從面上看是熱火朝天，從本質上講是無理性的浮躁。我們在長葛調研工作中，要以事實為依據，圍繞上述幾項觀點進行反思，向黨中央提出切實可行的參考意見與思想觀點。今天調研的心得就這些，眼下要緊的是向總理請求撥救災糧的問題。”

當晚習仲勛寫了一份向周總理請示給長葛人撥救災糧的材料，寫完材料時天已接近午夜了。

習仲勛在長葛調研，愛到清河河堤上散步。4月17日清晨，他與秘書范民新一同到河堤上散步時對范說：“咱們調研的這和尚橋公社的名字由來，就是清河上有座和尚橋，橋名物化出地名，可見它的神圣性。更神圣的是古人建這座橋時的科學思維，橋上行車走人，橋欄柱上的瑞獸瑞物可做美學藝術欣賞，橋孔內能蓄水，蓄滿水后可自流灌溉土地，服務農業生產。看看古人，想想我們現階段卻出了如此多的問題，我們如何不感慨啊。”范民新說：“請示報告寫成了，怎樣才能讓總理盡快撥救災糧？”習仲勛說：“先打電話給總理，然后用快件信寄去，就這樣去辦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