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現代語境下的新型生態倫理
——評《美國后現代派小說的后人道主義研究》

鄒 贊

(新疆大學，新疆 烏魯木齊 830046)

一

自遠古神話和史詩以來，文學所描寫的核心對象始終是人、自然、社會及其相互間的關系網絡。即便是純粹的自然景觀書寫亦或浪漫神話傳奇，其敘述觀照與情感基調也無法完全脫離人的生活世界，所謂“人化的自然”、“文學即人學”某種意義上表達的就是這種意思。“人”固然是文學敘事中的恒定主題，但“人”的位置卻在思想史、文化史的長河里游移變動，與社會時代的總體氣候相呼應。在古希臘神話里，蕓蕓眾生臣服于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即便是人與神共生的英雄，最終也難逃“阿卡琉斯之踵”式的命運悲劇。當然，古希臘、羅馬的特定民主政治也呼應著一種重新認知“人”的位置的哲學，“人是萬物的尺度”毫無顧忌地張揚了人的能動性、主體性和中心性，表達了對于人類有能力認識規律、掌握規律從而改造大自然的樂觀情緒。古希臘是人道主義思想的萌芽期，它以《荷馬史詩》為起點，以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的哲學為主要載體，表達一種素樸的自然理性和樂觀主義生活態度。這種自信的樂觀情緒被漫長、陰暗的中世紀霧霾遮蔽得暗淡無光，雖然這一時期也存在一種基督教人道主義，從奧斯丁到阿奎那都十分推崇基督的博愛與圣愛，但“上帝”作為一個被標舉的權威能指已成為統轄人類命運的至高力量。與此相對應的是，中世紀的文字書寫一方面極力神化上帝的威權話語，另一方面殘酷壓制人的正常欲望與信念。漫長的中世紀無疑是反人道主義話語滋生的溫床，而文藝復興運動的根本要義就是要顛覆神權的話語霸權，重視人的個性發展與現世追求，這一裂變式的思想運動以文藝創作為載體，盡情嘲弄教會的腐化無能，謳歌現世價值，彼時文藝作品競相呈現的重要主題就是愛情、理想以及個體的自我選擇。文藝復興的號角喚醒了人類對自我處境的重新認知，并由此邁向近代啟蒙主義和理性主義的人道主義話語框架。

20世紀見證了人類近現代史上兩次世界大戰的深重浩劫。一方面，伴隨著科學主義與技術理性的迅猛推進，人類在彰顯自身創造潛能的同時，也面臨著被技術宰制、規訓的異化命運；另一方面，帝國主義霸權摧毀了以“理性”為要義的啟蒙人道主義，重新派定了全球政治經濟秩序，進一步加劇了國家之間、地區之間、種族之間以及國家內部的階層分化，法西斯主義與威權政府打著形形色色“人道”、“人性”的幌子，成為摧殘人性、惡化人與自然以及人與社會關系的罪魁禍首，奧斯維辛集中營與古拉格群島事件便是典型的例子。面對人道主義話語所遭遇的現實危機，馬克思和薩特等西方哲學家開始深刻反思這一問題。馬克思的人道主義思想正視資本主義的歷史情境與現實狀況，充分考量理論與實踐的兩個層面，在積極倡導尊重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同時，主張以社會革命的方式推翻那些奴役人性、踐踏人性的不合理的生產關系。薩特的人道主義思想頗具存在主義哲學色彩，其內涵不外乎兩點：一是個體有選擇的自由；二是個體應當為自己的選擇承擔責任，既要為自己的主觀選擇擔責，也不能茫然漠視外在的客觀世界。

20世紀同樣經歷了各色理論話語的雜陳并置，從尼采的“上帝死了”，到羅蘭·巴爾特的“語言革命”，再到米歇爾·福柯的“人是印在沙灘上的一張臉”，這種解構宏大敘事、顛覆威權話語的后現代思潮旗幟鮮明地反對總體性、鼓吹零碎敘事，不但向以上帝為象征符碼的神權話語宣戰，也試圖顛覆那種凸現人的主體性、中心性的傳統敘事模式。后現代思潮在某種意義上說對應著西方的后工業文明，它以相當激進的方式重新評估、繪制種種既定社會關系，其中最為重要的一點就是重新認知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之間如何和諧共處的問題。受后現代思潮影響，傳統的人道主義話語也轉向一種“后人道主義”，其主要的思想內涵表現為要同時解構人類中心主義與非人類中心主義，倡導一種互為主體、平等對話的間性思維，重視邊緣話語與差異性因素，從而有效應對后工業社會所招致的文化危機與精神困境。

在這樣的背景下提及“后人道主義”，“后人道主義”之“后”到底是“post”還是“after”呢?“后人道主義”是反人道主義嗎？它與人道主義有著什么樣的關聯？后人道主義的理論特征和現實價值是什么？后人道主義話語如何在文學敘事中得以呈現？它對思考當下中國的生態文明社會又有何啟發意義呢？諸如此類的問題意識成為考量后人道主義的基本前提。

作為后工業文明的突出代表，美國面臨的文化危機與精神困境也是最為深重的，而以這種危機書寫為重要主題的美國后現代派小說，毫無疑問成為管窺后現代人道主義話語的理想文本。《美國后現代派小說的后人道主義研究》就是這樣一部具有強烈問題意識和新穎理論視角的學術專著。

二

《美國后現代派小說的后人道主義研究》(以下簡稱“該書”)作者是國內美國文學研究領域的知名學者、河南理工大學王祖友教授，王祖友教授是廈門大學楊仁敬先生的高足，近年來關注美國后現代派文學并取得了系列成果，曾出版《后現代的怪誕:海勒小說研究》。該選題是作者專攻美國文學研究的課題延伸，因其處于理論前沿且具有重要的現實參照意義，獲得了教育部人文社科規劃基金項目立項。

該書表明作者的研究視域由約瑟夫·海勒小說擴展到了美國后現代派小說。作者首先從語境切入有關“人道主義”和“后人道主義”的理論論爭，別出心裁地選擇了后人道主義的理論視角，結合文本細讀，探析美國后現代派小說對于后人道主義的豐富表征。該書的前言部分嘗試在變動的語境中觀照“文學即人學”，將與“人”相關的哲學和后現代文學批評結合起來。作者首先指出要突破人道主義思維話語的藩籬，通過追溯西方哲學中有關“人”的命題，為“后人道主義”理論話語的構架提供對話的前提。值得關注的是，作者顯示出一種理論創新的勇氣，在對理論命題的界定上絕不畏縮，明確提出后人道主義既不是反人道主義也不是對人道主義的簡單顛覆，而是一種反思性的修訂，它一邊擯棄人類中心主義，一邊向“非人類中心主義”告別。作者嘗試研究海勒等美國后現代作家文本中的后現代人道主義思想情懷，指出美國后現代小說的敘事“不再是理想與精神對世俗生活的改造和征服”，而是“生活邏輯對人的改造和對理想的修正”。這種介入理論話題的思路不僅有助于理解美國后現代派小說的精神實質和社會意義，其有關人與各種社會因素的新型生態倫理關系的重估，對于思考當下中國現實情境也具有重要的參照意義。

第一章對“人道主義哲學思潮”進行歷史化追溯，詳細分梳從古希臘以來各階段的人道主義內涵，并結合20世紀歷史變遷的社會語境，反思人道主義話語的缺陷。作者重點考察后人道主義與人道主義的合理關系，在總結出人道主義思潮的積極歷史貢獻的基礎上，對20世紀以來傳統人道主義所招致的種種問題如生態危機、拜物教意識展開批判。從這一意義上說，后人道主義之“后”是“post”而非“after”，它深受后現代哲學思潮的影響，是被后工業社會詢喚出來的產物，“后人道主義理論批判傳統人道主義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擯棄單一、機械、碎化的現代思維，倡導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探求差異、多元、有機、和諧的后現代思維”。[注]王祖友：《美國后現代派小說的后人道主義研究》，國防工業出版社2012年版，第37、109頁。第二章專論約瑟夫·海勒小說的后人道主義旨趣。這一部分是整部書的重頭戲，它超越了既有的對海勒小說的形式主義、存在主義、敘事學、女性主義、文化研究、后現代主義、比較文學等多元研究視角，認為此類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第二十二條軍規》，且大多拘囿于黑色幽默、后現代創作技法等層面的重復，缺少整體文化語境參照。因此作者選取了后人道主義的理論視角，以中國學界關注不多、尚未譯成中文的小說《畫里畫外》為文本對象，借用海登·懷特的元史學概念展開論析。第三章探討庫爾特·馮內古特小說中的多重敘事策略，作者將馮內古特定位為一位建構性的后現代主義小說家，“他拒絕接受完全的解構主義所主張的相對主義，而更多地主張重構一個生態的可持續發展的人類社會”。[注]王祖友：《美國后現代派小說的后人道主義研究》，國防工業出版社2012年版，第37、109頁。第四章論述托馬斯·品欽小說中反英雄人物的后人道主義追尋。品欽小說以靈活多變的敘述視角、拼貼與碎片化的書寫方式以及獨特的空間呈現如下水道、地下世界等，對官僚主義、集權社會、技術理性和消費主義意識形態展開批判。第五章結合越戰、麥卡錫主義以及20世紀90年代美國社會問題的多維視角闡釋菲利普·羅斯的小說“美國三部曲”。羅斯小說擅長運用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深入透視后現代社會人的生存困境，建構起一種以身體政治為重心的創傷敘事。該書分析指出，羅斯小說批判現代人所深陷的現代性困境，而真正的出路則是尊重多元政治與文化多樣性，建設新型性別、社區關系和生態倫理。第六章剖析唐·德里羅小說中的后人道主義倫理。作為美國當代社會的文化分析大師，德里羅采用先鋒實驗的寫作技法對后工業社會美國的精神危機進行全方位批判，作者擇取媒介幻想、集權政治、技術理性及仿真社會等幾個面向，探尋德里羅小說如何將文本與歷史互置，借助于特寫鏡頭、獨白等跨媒介敘事形式，充分激發集體記憶，進而回應當下情境。第七章專論拉里·麥克默特里小說的后人道主義風格。通過比較麥克默特里后西部小說“新西部四部曲”與傳統西部小說的差異，認為前者是傳統西部小說和新歷史小說的有機結合，麥克默特里將歷史事實與虛構情節混合在一起，構建了全新的“后西部”獨特世界。第八章對非裔美國女作家莫里森小說的國內外研究動態進行詳盡的綜述，尤其關注新興文化理論介入之后的最新成果。這一部分從自然觀、人性觀、價值觀、文化觀、語言觀等多個角度展開后人道主義與后現代文學之間的關系探討，強調邊緣話語的顯影與在場對于拆解單邊主義與話語霸權的意義，指出莫里森小說以“土地象喻”、“自然之子與自然之女”等表征符號建構起獨特的族群敘事與身份政治，毫不留情地批判“美國夢”所標榜的物質主義和“文化中心論”。

三

總的看來，《美國后現代派小說的后人道主義研究》具有以下幾個特點：其一，駕輕就熟運用西方理論，如馬克思主義唯物辯證法，杰姆遜、利奧塔、伊哈布·哈桑等人的后現代主義文化理論，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文化批評理論，巴赫金和沃爾夫等人的跨學科理論等。但該書在操演理論話語之前有著充分的理論自覺與本土問題意識，尤其注重理論研究的落地性和現實參照價值，能夠恰到好處地運用比較視角，分析上述美國后現代重要作家的藝術創作對于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借鑒意義。其二，在作家專論的章節里引入詳盡的研究綜述，并對國內相關領域的研究現狀進行精要評析，這樣不僅有助于讀者掌握相關研究的前沿動態，也進一步顯示了該書的理論創新意義。其三，該書雖然嘗試探討一個普泛性理論話題，但始終以扎實的文本細讀為論述基礎，堅持從文本中找證據，一切讓文本說話，這樣可以有效避免理論套文本或者空口喊理論口號的玄虛文風。

應當說，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生態批評”已成為當代中國文藝理論領域一個極具活力的研究分支，這種源自英美的批評話語，原本是作為對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遭遇到的普遍現實困境的回應，批判的靶子直接指向技術理性和發展主義，是一種針對資本主義后工業文明的文化批評理論。盡管“生態批評”有著舶來的印記，但它的現實觀照立場和人文關懷理念，對于思考社會轉型時期的中國現實問題有著重要的參照意義。毫無疑問，當代中國的生態批評自覺融合了中國古典生態審美，追求一種解構人類中心主義的和諧價值觀。一方面，生態女性主義、環境美學等新興批評話語崛起；另一方面，簡單化、重復化的淺層批評也使得“生態批評”受到嚴峻挑戰，容易被誤讀為“不需要細究具體的分析過程，即可得出結論”。或許，當人們還在津津樂道于華茲華斯筆下的《丁登寺》、梭羅的《瓦爾登湖》，寄望一種想象式的烏托邦家園時，我們應自覺突破生態批評的最初話語場域，反思特定語境下的現代性后果，在顛覆人類中心主義話語霸權的同時，警惕各種各樣的非人類中心主義，真正構筑起一種“主體間性”的新型生態批評倫理。從這一意義上說，祖友博士的專著不失為一次有益的反思性嘗試。

當然，由于該書采取以理論綜述與作家專論相結合的行文結構，因此各章節之間很難做到絕對均衡，比如各章在研究綜述方面略顯參差不齊，對理論關鍵詞的闡釋與引申也常常重復，但瑕不掩瑜，這部以美國后現代派小說為研究對象的精心之作不僅是對后人道主義思潮的一次“深描”，同時也為當下中國的生態文明建設與新型生態倫理建構提供了理想的“他山之石”。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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