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思

近日,波蘭藝術家卡別耶拉·莫拉維茨(Gabriela Morawetz)的個展《地遠·天近》作為第二屆波蘭文化節的一部分在華展出。這位近年以影像作為主要手段,卻又遠遠飄離影像之上的藝術家如同一位當代巫醫,她的作品看上去充滿了迷離、掙扎與困惑,綜合性的材料和復雜的形式營造出陌生、詭異的神秘感。東正教美學、潛意識、三維影像空間,天穹哲學的投射、多重隱喻與假想的世界混雜其中,確實讓卡別耶拉的作品看上去晦澀難懂,大有點上幾支蠟燭就可以在神壇前舉行法事的感覺。但是她如同靜態劇場般的作品,又總是能在第一時間把觀眾抓入畫面中的深深天幕。進入她的作品,也許你需要放棄一個唯物主義者的身份,哪怕只有那么一瞬間。撥開重重迷霧,天馬行空與光怪陸離背后,是藝術家對于直覺和存在本質的細心追尋。
卡別耶拉·莫拉維茨的故鄉是波蘭的首都克拉科夫。童年時代,卡別耶拉和家人生活在一幢帶有一個大花園的老式別墅中,不遠處就是市立植物公園。她的父母都是記者,祖父是一位老派人像攝影師,也是最后一批擁有19世紀維也納風景畫幕布的攝影師之一??▌e耶拉對于攝影的啟蒙就來自祖父的暗房。
“每當拍完一組照片,祖父就有了新的炫耀內容,他在暗房里用不可思議的手段對照片進行修補,而我就在他的身旁被這一切深深吸引并且驚訝不已。祖父有時候會用小刷子給照片上色,我對此非常著迷?!?卡別耶拉說。也許是受到祖父的影響,卡別耶拉的攝影作品更像一種“暗房操作”,而非對于客觀影像的記錄——她只是在利用各種各樣的道具和手段讓作品呈現出內心世界里的圖景。

用藝術剝離現實的迷霧
波蘭文化是根植于基督教文化的,在波蘭,人們的行為或多或少都遵從著基督教傳統。在卡別耶拉兒時的記憶中,她的身邊都是東正教的虔誠信徒——她在克拉科夫美術學院上學時,導師耶日·諾沃謝爾斯基(Jerzy Nowosielski)就是一位知識淵博的東正教信徒,也是波蘭著名的宗教繪畫大師,曾為波蘭許多教堂繪制宗教壁畫。在他那里,神學和藝術的關系在雙重的維度上得到了繼承。在諾沃謝爾斯基的影響下,卡別耶拉開始對東正教產生興趣。但是卡別耶拉對于東正教的關注更傾向于從藝術的角度出發,她往往在作品里采用圣像畫式的構成方式,正面地表現主體形象,這些都來源于東正教對圣像畫的獨特理解:
東正教認為畫板是剝開隔絕塵世與天國的物質性的障壁,圣像的美就在于它是上帝向世間透露神性光芒的一扇窗子,在畫板的背后,是整個天國??▌e耶拉同樣將作品看作是撥開現實的迷霧,傳遞內心隱秘世界、潛意識抑或神性的窗,雖然用光學的幻影來表述內心夢見這一行為本身是自相矛盾的,但是人們依然為之入迷——一種如同法術一般的魅力是如此真實。
卡別耶拉的作品中經常會出現不同形狀和尺寸的凸面玻璃,有時候是樹脂玻璃或者薄紗,將兩三層圖像結合在一起。在傳達出一種虛幻的感覺時,這同樣代表著圖像可以成為三維的事物;從不同的角度去感知,彼此連接的薄紗也讓人聯想起三聯畫的形式。解讀卡別耶拉的作品,需要了解她經常使用的一些元素:金和銀的疊加,是對于物化的時間的詭異感知;鏡子是自在與他者之間的內在連接;水晶球講述的是有關于神秘的美好故事;紅線圈出夢的領域,而圓中心的身體則隱喻著時間的流逝;氣泡來源于德國哲學家彼得·斯洛特戴克(Peter Sloterdijk)提出的微空間的哲學概念,扭曲的舞者代表著無形能量在平衡與不平衡之間的平衡……
但是對于隱喻和象征的分解,只是對她作品的一種解讀方式。對于卡別耶拉來說,創作時感覺始終是最重要的,而知識的、理性的東西都是次要的。她希望通過作品,讓觀者可以由她的世界進入到另外一個世界,一個脫離現實的世界。
隱喻的心景
卡別耶拉·莫拉維茨認為:每一個人內心都存在著獨特的景觀,它不一定和外在的自然相關聯。內心景觀投射在現實的世界中會變成另外一種樣貌,它們可以被視為一些零星的初級語匯,可以自由地編織出新的圖像和想法?;诖?,那些隱秘的、不可見的關聯總是可以抓住她的直覺和注意。她喜歡循著那些蛛絲馬跡,去探尋如宇宙一般神秘無垠的內心世界,以及它與外在世界的關聯。
“在所有的人類文化中,都存在探究生命和自然能量系統的巫醫,他們通過內在震動的狀態將自然界的能量連結到人的身上。盡管在不同的地方他們的名字可能會不同:巫醫、招魂者、隱士、江湖騙子、薩滿……但是他們的共同點都是將整個宇宙視為一個整體。他們將祖先的知識、經驗主義的文化代代相傳,或者像那些‘能量大師一樣,借用一些科學術語將治療過程進行修飾,但實際上和巫醫的理論并無不同。”卡別耶拉說。17世紀的牛頓和笛卡爾將人類的身體和心靈分開,讓身體變成了機器。但是,現在生物學認為身體能量和心靈能量存在著內在的連結。思考,也和身體的行為一樣,可以產生物理能量。此外,現代科學已經證實,思想中的信息可以在遠距離外轉換為能量,這代表著巫醫可以在幾千里之外對病人進行治療并非是不可能的。
卡別耶拉的作品《沉睡的自我》(The sleeping self)就是關于心靈特殊狀態的作品。對于卡別耶拉來說,夢游是潛意識和現實之間的短暫轉換:當做夢者的眼睛睜開,夢中的圖像和感覺似乎還是可以看見的。奇幻的想法和現實的行動在夢中同時出現,通過夢的媒介逐漸騰空,或者將那些磁性流體物化為現實……這些都可以通過攝影來證明,光與影將這隱秘的世界呈現出來,這個短暫的劇目可以是夢的比喻,也可以像夢一樣消失。卡別耶拉的很多攝影都在記錄消失和缺席,但是對于是夢中渴望的探索也是她周期性的主題。
對于卡別耶拉來說,人的存在無時無刻不在經受著看不到的磁極的影響,并且作為一種磁源。每一個人同樣也對自然和宇宙產生著重要的影響。而它恰恰是我們在討論人和自然的關系中經常忽略的一部分。
“我們如何解釋特定事物、圖像、想法對我們的吸引力呢?我們的潛意識中存在著祖先記憶的很多影響,貫穿著我們生命的始終。我經常對那些不能被理性解釋的領域感興趣,這一直存在在我的潛意識中。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我
必須在事物之中找到證據。我開始去見那些有這方面經驗的人。這是我開始創作關于《身體與呼吸》系列的開始,我用視頻和照片記錄波蘭那些接受磁場治療的人們……”在這一系列充滿懷舊感的作品中,卡別耶拉試圖用視覺的形象揭示出自然界中存在的隱秘磁場能量和它們之間的作用關系。
卡別耶拉在北京的展覽《天近·地遠》的學術主持王紅路對卡別耶拉作出過這樣的評論:“她如同一位煉丹師,用現代科技方法結合復雜而古老的工藝,以立體三維空間的方式構筑遙遠的虛幻世界。作品中斑駁的點和線,像是脫離了矢量和磁極,不停地穿越人體、地面和天空,捕捉轉瞬即逝的時光?!?/p>
政治難民的藝術成長
在大學畢業后,卡別耶拉的祖國波蘭陷入了一段政治上的黑暗時期,面對這一切,卡別耶拉選擇了出離。1975年,她得到了委內瑞拉政府的一筆獎學金,并開始了在委內瑞拉長達8年的旅居生活。
委內瑞拉的首都加拉加斯,一切都和波蘭全然不同?!拔瘍热鹄臒釒ш柟馀c波蘭的灰暗和寒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里到處都是熱情、時髦的人們。讓我特別驚訝的是,在委內瑞拉我遇到了一群藝術家和作家,他們對于我繪畫中的象征和隱喻有著很好的理解,也非常欣賞波蘭的雕塑和招貼藝術,他們喜歡去了解那些和美國波普與抽象藝術完全不同的藝術形式。這樣寬松的藝術氛圍讓我可以對這里流行的強烈、光亮的色彩說不。生活會用它自己的方式改變你——也許我骨子里的本質并沒有變化,但是在熱帶國家8年的生活經歷確實改變了我看待世界的方式。”
卡別耶拉坦言,她的作品看上去也許充滿幽暗和掙扎,但實際上表達的的確是對于光明、感悟和美好的追尋。在委內瑞拉的日子里,她游歷了許多國家。正如她自己所說,創作是氧氣,但是當她感到缺氧的時候,她會四處旅行,新鮮的環境和不同的感受會給她帶來更多的藝術靈感。委內瑞拉的經歷為卡別耶拉的藝術創作提供了很好的展示平臺。她的作品得到了更多的展出機會,并被畫廊帶到法國著名的FIAC當代藝術博覽會進行占城,獲得了極大的成功。
“也許是對于歐洲文化的懷念,也許是對于四季分明氣候的懷念。”1983年,卡別耶拉正式遷往法國巴黎定居,她很快就融入并且愛上巴黎這座藝術之城?!拔曳浅O硎荞{著小船在塞納河徜徉,和周圍的風景融為一體的時刻,這種輕松和自由的感覺非常美好。但諷刺的是,我在巴黎生活的第一年,大家都把我看成典型的拉美人……”
投射向天穹
德國哲學家彼得·斯洛特戴克曾提出過一個重要的概念:天穹(Sph·ren),并為之撰寫了三本大部頭著作。第一卷命名為《氣泡:微觀空間學》(Blasen),第二卷命名為《宏觀天穹學》(Makrosph·rologie),第三卷命名為多元天穹學(Plurale Sph·rologie)。
在斯洛特戴克那里,存在的寓所絕不簡單是一個現存之物進入或脫出的立方空間,而更類似于一種操持的天穹——在其中,此在出離于其身去伸展其生存。
卡別耶拉認為,斯洛特戴克的哲學就是自己個人經驗的理性支撐。他的《氣泡:微觀空間學》至今仍然是她最喜歡的一部書。而卡別耶拉的許多作品也圍繞“天穹”這個概念展開,比如《存在的天穹》(Spheres of Being)、《自我的天穹》(Egosphere)和《時間之眼》(Eye of Time)等等。
在創作《存在的天穹》時,她感興趣的是不同的“我”(I)處于連續的循環運動中的場景。當托缽僧離魂舞蹈時,可以處于一個精神和宇宙相通的世界,他在循環的模式下旋轉。而水的旋轉是宇宙將我們拉向它的中心的暗喻,人是這一切運動的動力中的一部分;人的輪廓想要進入時間的輪回中,進入生命的韻律中。在卡別耶拉看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穹”,并構成了宇宙運動的一部分。到最后,人在世間所有的經歷和他的圖像,都會在別人心中消失,從而進入永恒?!侗茸约焊N近我》(Closer to Me Than Myself)也是在天穹概念的框架下,通過不同的維度層面來探尋自我和他者關系的一件作品。鏡子是迷失的時空,也是投射自我與他者的通道。鏡子可以讓觀者也加入這個過程。到最后,觀者被刺激去尋找自我,正如作品中的那個人一樣。在時間和空間的連接處,存在著像鬼魂一樣的元素,屏幕的層次如同幽靈,人們在不同的天穹之中互相作用,觀者也在作品之外變成圖像的一部分。它不僅僅是對于他者的探討,更是對我們自己的隱秘部分的窺視。
卡別耶拉解釋,創作這件作品最初的靈感是:“人們總說看到別人,才能認識自己,但這其實非常矛盾。我們在與他人的關系中總是存在著自戀的一面,往往在他人身上看到的仍然是自己,正如照鏡子一樣,并非真的看到了他人。我們總是被這種自戀牢牢鎖住,不可避免地將自己與他人切斷開來?!?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4/07/yosj201402yosj20140221-9-l.jpg" style="">
卡別耶拉的多數作品都是在影棚中完成。對她來說,影棚就是一個小小的劇場,我們可以稱它為:內心劇院。她用簡單的道具來創造小說一般的情節和氛圍,幕布和光,就是整個宇宙。法國評論家和策展人塞爾日·福士若說:卡別耶拉的作品捕捉的是平庸的光環,但卻如此的不平庸。而我們在與卡別耶拉的漫長交談中感受到的是,在整個“有理可循”的當代藝術世界,恐怕再也難尋如此理性探索非理性時空的追日者,仿佛讓人看見了數千年前,巫藝之初,人類對于藝術的崇拜與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