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金東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1331)
試論“自得”為儒家教育方法論的核心
嚴金東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1331)
“自得”二字最早出現在《中庸》第十四章中,然后又出現在《孟子》中。孔子本人沒有提出“自得”概念,但這不妨礙他的思想尤其是教育思想中浸透著這種方法的精神。在孔子與弟子們“教學相長”的過程中,充滿著對“個我”的強調與尊重,“自得”是儒家教育方法論的核心。
自得;儒家;教育
1.“自得”二字最早出現在《中庸》第十四章中,該章談論君子的行為方式: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凌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①
究其實,就是一句話,“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其次在《孟子》中又出現富有意味的“自得”二字,一段之中,再三言之: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離婁下》)②
按照傳統的說法,《中庸》為子思所著,孟子又是“受業子思之門人”(《史記·孟荀列傳》),那么,兩部經典先后出現“自得”概念恐怕就不是偶然的了。相較之下,《中庸》“自得”的含義具體而明確,直指“君子素其位而行”,而《孟子》中“自得”一詞似更有意味。我們去細細品味集注的解釋:“深造之者,進而不已之意。道,則其進為之方也”,③如此則顯示“自得”有方法論意義,因為,在君子“進而不已”的不懈追求中,也有“其進為之方”,“自得”二字應是指“進為之方”。強調這個“方法論”意義的目的在于,我們由此就可以清晰地看出,孟子的“自得”概念絕非突兀而來,它根本上源于孔子思想。至于《中庸》“自得”,文中更已表明有孔子“反求諸其身”之意。
孔子本人沒有提出“自得”概念,但這不妨礙他的思想尤其是教育思想中浸透著這種方法的精神,也不妨礙后儒去發掘這種精神。最典型的莫如他的這樣一段名言:“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集注引用程氏兄弟語云:“憤悱,誠意之見于色辭者也。待其誠至而后告之。既告之,又必待其自得,乃復告爾。”④程氏“待其自得”一語,無疑點出了孔子“舉一反三”方法的精髓。更富啟發的還有這樣一個例子。孔子曾總結自己說:“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朱熹注釋此段,初看起來是令人吃驚的:“此為思而不學者言之。蓋勞心以必求,不如遜志而自得也。”⑤他憑什么如此大膽認定孔子的“學”是“自得”之學呢?單純看孔子這句話,完全不能得出這個結論,倒不如說,“孔子認為自己應當去多讀書學習,而不是空想”,更能為常識接受。唯一的解釋只能是,朱熹已從它處,或者說已從全部《論語》中認定,孔子教、學的根本方法就是“自得”,這里不過用“自得”來具體地解釋這一段話罷了。那么,我們能夠接受以朱熹為代表的宋儒的見解嗎?我認為可以,因為“自得”的實質內涵——用我們現代漢語表達——不妨說是“邀請個體主動參與”,而這一點,在《論語》中是明顯而廣泛地存在著的。說得簡潔一點,在孔子與弟子們“教學相長”的過程中,充滿著對“個我”的強調與尊重。試舉幾例: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衛靈公》)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述而》)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憲問》)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憲問》)為人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子曰:“已矣乎。吾未見能見其過,而內自訟者也。”(《公冶長》)躬自厚而薄責于人,則遠怨矣。《衛靈公》)曾子曰:“吾聞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必也親喪乎。’”(《子張》)毫無疑問,所有這些最終都能夠指向“自得”概念。
2.如果說,以上這些“我”、“自”、“己”的訴求中所隱含的“自得”概念只是原則的話,那么我們還應去看一看孔子的更具體的做法,即觀察孔子在引導弟子們求學問道的過程中,他是如何盡可能地“邀請弟子們的主動參與”的。我以為,此類事例最典型地體現在“詩教”中。試舉一例孔門師徒讀詩的實踐: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后素。曰:禮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詩可與言《詩》已矣。(《八佾》)子夏向老師提出疑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這些詩句究竟如何理解?孔子則意味深長地說出了一個別的事實:繪畫這件事,首先需要一副干凈的白底子。子夏不愧是孔門四科之一“文學”的代表,他居然迅速地領悟了老師的回答。他接下去的提問:禮在仁之后嗎(對于君子的修養而言)?其實已是在為自己的理解向孔子尋求確證。孔子給予肯定,以一種顯然欣喜其“自得”的方式表達,所以他不說子夏的回答正是自己想告訴他的,而是反過來說子夏的回答是對自己的啟發。此正像顏淵感慨的那樣,“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子罕》)我們可以補充顏淵的話,誘人以“自得”。現代人對這個例子內蘊的邏輯關系不見得十分清楚,我們有必要解釋一下,同時也是對孔子究竟如何誘導子夏去“自得”作一下說明。第一個應明白的前提
是,孔門弟子讀《詩》是在尋求“微言大義”,是在追問仁義之道,不像我們現在把《詩》當作“純文學”;其次還應肯定,子夏當然知道“巧笑倩兮,……”諸句的字面義(這對我們都不成問題)。如此一來,子夏的疑問只能在于:像“巧笑倩兮”那樣描寫美人形象的詩,同我們學習夫子之道到底有何關系?(“不學《詩》,無以言”《季氏》。夫子要求必讀《詩》啊!)孔子以繪畫事回答,強調一個“先后”秩序,然,引而不發。那我們不妨順著孔子的“先后”思路來重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于是可以有這樣一種理解:美人之所以“笑起來很美”,之所以“眼光流盼動人”,首先在于她是美人,首先在于她原本就長得美。這不恰恰啟發人:夫子的學問,君子的追求,其要說要做的有很多,但總應有先后之分,總應先立根本吧。這也正如繪畫,總要先有一副干凈的白底子,然后才能作最美最好的畫。我們想,子夏應該正是在這樣的邏輯意義上,立刻領悟了孔子的“繪畫”暗示,并且進一步地、真正地體會到了孔子一貫的仁、禮大義的教導。可以設想,且由整部《論語》也可看出,孔子平日對弟子不乏仁、禮的指點,也從不隱晦“仁為根本”的大義。相信子夏等眾多弟子對此也耳熟能詳,但惟有這次,對子夏而言,才可謂“真知”夫子的教義。為什么說“真知”?因為這是子夏的“自得”——從自己心底發出“禮后乎”。若無此“自得”,孔子再多的“仁為本”的教導,恐怕也只能像風一樣飄走。如何“自得”?對子夏言,是因讀《詩》激起自己主動求知的愿望;對孔子言,是抓住弟子“憤”、“悱”的時機,“舉一”以啟發。孔子肯定意欲傳遞仁之大義,但他僅僅“舉一”的“傳遞”即是在邀請、鼓勵子夏主動地、大膽地自己去探尋,去“自得”,他成功了。所以最后孔子竟說“啟予者商也”,對此,我們絕不可認為是孔子的謙虛(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已經偏向虛偽了),而只能理解為孔子對弟子“自得”的由衷喜悅,對弟子敏捷領悟的傾心贊許。
這樣成功的例子在《論語》中絕非僅有,甚至可以說,通篇《論語》隨處都閃現著類似的光彩,因為,《論語》本來就是在記錄孔子的隨機點撥,也始終能夠體現這位導師總是期望弟子“自得”的教育風范。但我們想提一個也許有點出人意料的問題:孔子是否有失敗的希冀弟子“自得”的點撥?回答是肯定的,而且去探討一下失敗的例子也有助于我們更有意味地領會“自得”。請看如下一段記載: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谷既沒,新谷既升,鉆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錦,于汝安乎?”曰:“安。”“汝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汝安,則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陽貨》)朱熹《集注》中這樣評論孔子“食夫稻,衣夫錦,于汝安乎?”的提問:“夫子欲宰我反求諸心,自得其所以不忍者。故問之以此,而宰我不察也。”⑥一句“宰我不察”,宣告了孔子“欲宰我……自得其所以不忍者”用心的失敗。那么,孔子如何面對失敗?細玩文意,從兩次“汝安,則為之”的激烈言辭,到其最后宰我出去以后的獨自感嘆,也許可用“憤怒”與“痛惜”來概括孔子當時的心情。這不難理解,因為,相對于儒家大義的要求,宰我如此冥頑不靈,實在是有點“麻木不仁”,真枉為其親炙圣人之門。不過,我們現在倒不是想一味感慨這件事,想問的是,對于孔子思想中“自得”方法精神的理解,此次失敗的“點撥”又給了我們怎樣的啟發?我以為,至少有兩點,一為“自得”的徹底性,一為“自得”的必然性。
坦白而言,孔子這次“點撥”的失敗特別是孔子面對失敗后的言行,要比他的成功例子更有力地彰顯其徹底奉行“自得”。何以見得?讓我們細心回顧整個事件的過程。一開始,宰我有疑而發:喪期為什么要長達三年呢?不可輕看這個疑問,它實際上顯示了宰我不同尋常的誠實的勇氣。因為,這是在懷疑“天下之通喪”,儒家之大禮。宰我憑心起疑,并不因其權威性而掩飾自己。先儒有透悟到此的,《集注》就載:“尹氏曰:‘短喪之說,下愚且恥言之。宰我親學圣人之門,而以是為問者,有所疑于心而不敢強焉爾。’”⑥“下愚且恥言之”,正是畏其“天下通喪”的權威性。宰我“親學圣人之門”卻有此問,無它,“有所疑于心而不敢強焉爾”,不愿絲毫自欺,只求誠心而已。這樣的心態即是學問精進的最佳機會——憤、悱之時。孔子當然明白之,并按其一貫的教導方法,不做直接的解釋,只是反問:錦衣玉食,你能夠安心享用嗎?正像朱熹指出的那樣,這是“夫子欲宰我反求諸心,自得其所以不忍者”,遺憾的是,“宰我不察”。夫子的教導期望也就落了空。宰我無“自得”,夫子也不愿去強解,于是連說:“汝安,則為之!……”朱熹《集注》評論曰:“初言汝安則為之,絕之之辭。又發其不忍之端,以警其不察。而再言汝安則為之以深責之。”⑥的確,我們分明感受到了孔子的憤怒,因為,宰我所言所行,是仁與不仁的大是大非問題,孔子于此,絕不能無動于衷。但是不管怎樣激動,孔子仍不愿去直說為什么要“三年之喪”,相反,在“絕之之辭”中仍寄望于“發其不忍之端”,亦即希其“自得”。這是孔子不屈不撓,徹底地奉行“教人以自得”。宰我終于無“自得”,孔子終于也無說,直至二人結束對話,宰我離去。孔子獨自一人,喟然而嘆,這才給出一個“三年之喪”的理由:“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如果要概括此事件,即可說孔子“自得”教人的徹底性表現為這樣的事實:面對宰我極端嚴重的“不仁”想法,且當時已無醒悟跡象,孔子必須要說,但終于沒有直說。也就是,若人不能“自得”,哪怕由他去,決不強求。
3.孔子教人“自得”如此徹底并非偶然,因為他清楚地知道強求無用。《論語》中的另一段問答可表明這點。“子貢問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毋自辱焉。’”(《顏淵》)孔子與眾賢弟子當然是師徒關系,但誰又能說他們不是朋友?朋友之道“不可則止”,非要強求,恐怕免不了“自辱”。但這又是為何呢?孔子這樣說難道只是人情世故上的明智?這樣一位“仁以為己任”的導師似乎不應如此小心翼翼,世俗之人還推崇諍友呢。我們當然可以這樣想,但這難免以“小人”之心度圣人之腹。恰當的理解只能是,在孔子眼里,仁義之道傳播的根本途徑在于“自得”,或者說必然要通過“自得”。不顧這個必然性,即是自辱。于是可以說,孔子對宰我問喪,明明憤怒其“不仁”,卻也只能點撥啟發,盼其“自得”,實在不成,任由他去。這是徹底的“自得”教人,根源卻在于必然要“自得”教人。為什么孔子必然要用“自得”方法亦即為什么仁義之道的傳播必然要通過“自得”?答案就在于,仁義之道是心靈的學問,生命的學問。就讓我們再次回味宰我問喪之事,以便細心體會這個答案,體會“自得”之法何以必然。宰我懷疑:喪期三年是不是太長?一年應該夠了吧?并且為此給出一個理由——君子若三年不習禮奏樂,禮樂必壞。對此我們應立即看出,宰我的懷疑理由是一種無意識的虛言,似是而非。且不說“禮樂必壞”的假設是他自己的想象,就算他的假設成立,我們倒可以順著他的思路問,喪期一年是不是太長?君子若一年不習禮奏樂,禮樂必生疏。那么,“一年”恐怕也不可。宰我懷疑的真實理由是什么呢?
(他本人不一定自覺)我的看法是:無理由,只是單純的懷疑。他問的是為何三年?同樣可能問為何兩年?一年?一月?……如果實際情況允許的話。這種看法基于兩個認定:一則我相信宰我既能親炙圣人,必遠非一般意義上的“壞人”,盡管孔子氣憤地罵其“不仁”;二則宰我的行為本身已顯示出過人的誠實品格(上文已談此)。既然如此,我們就有理由說宰我的懷疑不應出于“不耐煩”喪禮(不仁),而毋寧僅僅是誠實——麻木地去問“為什么”?何為“麻木”?如果宰我將“誠實”用在對客觀事物的提問上,那是可貴的科學精神,用在針對父母死亡的喪禮上,彼時彼地,是有點“麻木不仁”了。孔子慧眼所及,當然不去和他解釋什么喪期長短的問題,而是直問他能否“心安”?直指他真正的問題:心靈的麻木。宰我一句“安”,孔子當然罵其“不仁”;相反,宰我若能由此猛然警醒,孔子必會稱其“得仁”。警醒者,由麻木之“安”心,覺醒為“不安”之心,“不忍”之心,亦即“仁”心。所以“得仁”者,必是宰我心靈的“自得”。究竟言之,“仁”絕非一獨立客觀物擺在那里,似乎可以傳來遞去。“仁”總是“仁心”,總是“心之仁”,要么存于己之心,要么存于人之心。就每一個體而言,又可說“仁”總是、必是存于己之心,或說己心之“自得”。所以孔子才會說:“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仁義之道是心靈之學,生命之學,由此決定了孔子傳道、授業、解惑必然訴之于弟子的“自得”。
注釋:
①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24.
②楊伯竣.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60:189.文中引孟子語均出自該書,僅隨文標注章節.
③《四書章句集注》第292頁.
④《四書章句集注》第95頁.
⑤《四書章句集注》,第167頁.
⑥《四書章句集注》,第18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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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9324(2014)04-0164-03
嚴金東(1969-),男,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