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烈
春秋與公羊
——張忌長篇小說《公羊》讀后
夏烈
張忌是公羊。是一只擅寫小說的公羊。為了避免此話怎講的劍拔弩張,我承認,我們都是公羊,都是被張忌書寫的公羊。
張忌的小說有一個好處,他并不預設道德的高低,因此人是面對人的,生活向所有人開放與設限。我們和小說里的人物一樣,平等地活在不平等的世界里,接受性格和命運的支配,依賴自己的經驗尋找小說中的意義——從這個角度講,其實作家敘事姿態的選擇跟他們的人生觀有關,出生或者自信于一個統一明確的價值觀時期的作家,雖然不一定會把人物都寫得符號化,但其信仰與精神取向會更明了,這正如有論者說,聶赫留朵夫在始亂終棄了瑪絲洛娃之后再次于法庭相遇,他的良心和懺悔終究可以自然地“復活”到上帝的神殿,在《福音書》中找到靈魂的救贖。
而我們在無神的高速公路上,我們是時代的、具體的、碎片化的存在物,這確實有點像小說末尾鏡頭感十足的濕漉、骯臟、孤獨的公羊。如果說,現在寫小說寫現實生活缺乏了終極引領怎么辦?那么,畢竟還可以有象征,譬如張忌的“公羊”之喻,并以之作為整部作品的題目。我想,這是小說離開了宗教神殿之后唯一可以有的神秘的現代性。
《公羊》,其實是一部好看小說。我的意思是,張忌不甘心讓自己的小說淪落為這個時代中依舊發酵著過去習慣和氣息的東西。所以,張忌的《公羊》從一開始就設置了“意外”。
第一章第一節,在外耽擱了一晚上午起來撒尿的丈夫郁可風(一只公羊的出場)發現手機上有派出所的信息,說家里昨晚進了小偷。他趕到派出所時,妻子看上去神情黯淡、失魂落魄。第二章第二節,妻子林沁春回憶了那天凌晨她獨自遭遇的一切,陌生的“男人便將身體用力往她兩條腿中間嵌,她又抵抗了一陣,但腿還是順利地被男人分開。”……比較有效率的節奏安排,比較劇烈的沖突和誘人深入的情節,張忌謀篇布局、設計人物關系,展現了他善于學習和勇于借鑒的能力與愿望。不論這種“好看”到了什么地步,以我一貫的愚見,青年小說家的實踐就是應該不拘一格和富有個性。在形式上、在敘事上,包括藝術化的“媚俗”是重要的。最棒的小說總是在通俗和先鋒之間搬運搭橋,最強的小說家總是那種追求內在生命力和文體生命力最大糾纏和距離的人——是生命力給形式感以文學的獨特性,而不是相反。從這個意義上講,《公羊》還只是張忌的某種開始,關于長篇、關于其中的生命力表現形式。
說說人物吧。如果林沁春回憶過程里的那個陌生男人還不能算王立秋的真正出場,那么,第三章第一節,另一只公羊的他正式開始自白。這個人物是小說中最具魅力的人物,因為他是錯亂的,是都市的過客和批判者,是被都市在精神上傷害最深的人,他的魅力來自于粗糙和細膩的結合,社會邊緣人身份和扭結的神經質氣質的復疊。
王立秋是什么人,其實就是我們今天城市中諸多打工者中的一員,他白天的身份是一個快遞員,而夜晚的兼職是一個小偷。強奸犯的身份是一個意外,但從此后改變了他和林沁春的生活,也影響到小說中所有角色的生活軌跡。王立秋對林沁春的強奸,加速了人物關系的運動,換言之,加速了生活腐朽的節律——我的意思是,如果沒有王立秋的出現,郁可風和林沁春們的生活也已彌漫出不自覺的腐朽滋味,而王立秋是小說戲劇性沖突的催化劑——張忌有意識地設置了“春”與“秋”的字眼進入這兩個男女的姓名,如果說張忌這個小說除了“公羊”沒有別的隱喻是不對的,他還很有文化地在“公羊”之前安排了“春秋”。是王立秋這個打工者和小偷結束了林沁春生活的穩定結構,撕開春天并非春天而僅僅是假和諧的真相,即很多都市家庭背后早已埋下了習焉不察的罪與罰,多事之“秋”可以隨時光顧。
關于王立秋,他在林沁春的回憶里被強調了某些生理細節:“他的手布滿繭子,粗糙而有力。”可以確定,這個人原本不會在林沁春生命里出現。雖然家世清貧,但護士出身的林沁春“極漂亮”,“五官精致,皮膚蒼白”、溫和如綿羊,丈夫郁可風擁有一間私人心理診所,他們過著中產階級的生活。所以,惡心是適合于林沁春對王立秋的一重感受。可怕的是,王立秋從行竊和實施強奸的那晚站在林沁春的床前開始,就“喜歡上了她”,實施強奸后在沉默的床邊首先抽泣的居然是王立秋:“他抽泣了起來。他多希望此時女人能抱抱他,把他像個孩子一樣抱在懷里,安慰他。”敏感而錯亂的王立秋此后情不自禁地選擇如影子般介入(所謂守候)林沁春的周邊,造就著小說的緊張,同時也令我們思考這個人物情感錯亂的源頭:擁有強烈的鄉村自尊和都市自卑感的脆弱心理與人格結構下,他深惡“送給城里人睡”的“做小姐的女人”,認為她們臟和無恥;他對打工者“拼死拼活”卻“命從來都不值錢”、在城市身無片瓦的結果憤恨地問著“憑什么”?而這種階級般的仇視下卻是孩子氣的一顆搖搖欲墜與祈求安慰的玻璃心,寄托和支點便一廂情愿地放在了林沁春身上。
林沁春在第二十七章自殺了,再次意外使她在赴死前完成了與王立秋同歸于盡的愿望。但作家安排她和王立秋雙雙赤裸于那張曾經制造了強奸案的臥室床上,這是一步步體會林沁春的心理世界作出的安排。她要報復的何止于王立秋,還有她的丈夫郁可風。或者說,小女人林沁春被生活推倒了,推倒她的正是兩個男人的合力。
小說引導我們關注的,因此不僅僅是王立秋這樣的獨特、復雜的都市邊緣人的典型,而更直剌剌地指向我們許多普通都市家庭中的倫理關系。張忌在這里如此體會并最終設置的林沁春的死法,透露了他隱藏在小說中的倫理視角,那就是對郁可風這樣的都市人情感與生活方式的批判。
擁有私人心理診所,可謂事業有成的郁可風醫生還是一個英俊的帥哥,曾經在大醫院不乏追求者的他主動追求和選擇了小鳥依人的護士林沁春。結婚后由于不希望妻子接觸別的男性,有能力的他讓妻子成了“幸福”的全職太太。妻子因生理問題不能有孩子,丈夫全然沒有嫌棄,所以從任何方面,妻子都仰視著丈夫、歌頌著丈夫。然而小說要置疑的是:放棄工作和個人發展的妻子真正是丈夫認為的“幸福”太太嗎?擁有了一切優勢之后的丈夫非常自然地享受著家里妻子家外情人好的性愛生活,這真的是強者的紅利嗎?當妻子終于知道那個她遭劫的晚上丈夫借口應酬杭州一幫專家徹夜未歸,其實是棲息在別處的時候,她的心空了,她弱勢的報復滿了。——這不是一個個案,而是一種典型,意味著縮影了中國不少家庭和男女關系。如果用女權主義理論加以分析,中國社會目前的兩性故事自然是一部博士論文遠遠不盡的。換言之,中國社會在變化中出現的家庭倫理問題猶如十九世紀歐洲文學要面對的,精彩紛呈也腐朽不堪。
張忌最后讓郁可風走上了反思的路,固然并沒有什么光明什么出路的亮色,但似乎在迷失中尋找兩性愛與平等的旅程是開始了。妻子的死亡和情人的離開是對“公羊”們的警示——“這頭公羊忽然扭過頭來,看著郁可風。它顯得那樣的疲憊,一撮白色的羊毛耷拉在它的眼睛上,它的眼神卻透過羊毛,直視著郁可風。這眼神迷茫而深邃。郁可風著迷地看著它,這眼神是如此熟悉,就如同他們曾這樣對視過一般。”——公羊是我們自己形象的寫照,熟悉的是我們自我鏡像的反饋。當靈魂自照的時候,難免有失魂落魄的一場對視。

張忌的《公羊》因此是一部倫理小說,也是一部由注目外在社會的環境而反思兩性靈魂的作品。他企圖敏感而快捷地捕獲目前這個題材和人性變革的“大時代”中發生著故事,并潛伏在人物和情節之后探索他們的道德與情感。他的《公羊》,既不是一個宏大主題的宏觀世界的架構,也不是一個私意識涌動的微觀世界的描摹,而是各取一點集中在幾組糾纏的男女之間,所游走的物理邊界也不過在家庭,所以,《公羊》的規模是一個“中觀世界”,張忌的興趣是幾類都市典型人交織后的沙盤推演。
女性的角色在小說中相對次一些,行動力普遍較弱,成了男性角色的受體。事實上,當代生活中的女性同樣也問題重重,她們的意識世界一樣遭受著急速變化的社會所帶來的腐蝕與異化,表現出順應或抵抗的各種姿勢、各種結果。妹妹林沁園的古靈精怪、少年老成是一種表現,但林沁春、伊莎貝拉、陳童、李香都還有展開的余地。
這涉及到小說的另一個問題,展開,人物性格邏輯在行動中的充分展開。《公羊》顯得有點擠,或者可以再拉開它的篇幅,或者可以再優化精簡它的人物。這樣,小說的空間感和節奏感都會舒展一些,比如小說安排郁可風在妻子死后背著另一個故事中女子的骨灰盒踏上去廣西的歸鄉路時,頓時另有空間也另有領悟,不致局促。
令我終究猜不到謎底的是,張忌是否真是有意在“公羊”之前命名了“春秋”?如果是,春秋和公羊的隱喻還會是別的什么嗎?我都動了念頭,差點想在動筆寫這篇讀后感前翻一翻這兩部儒家的經典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