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滿

已經有二三十年沒有養狗了,我總會想起鄉下的狗來。
鄉下的狗的忠誠,不管你對它是好是賴。因為,它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家庭成員。
農村鄰居吵架時,狗也會狗仗人勢,向著對方的人和狗有模有樣地狂吠。路人見了,難免會掩口葫蘆,忍俊不禁。通常,人們吵完架后一般會有一段時間誰也不理誰,但是狗兒們只是幫腔,本無芥蒂,大人們吵累了,進屋去了,兩家的狗立刻就捐棄前嫌,不一會兒便耳鬢廝磨,混在一起了。即使你對它或打或罵,狗兒們也從不記仇。有時候,不知什么原因得罪了人,被一腳踢出,它也只是嗷嗷地干嚎著跑開,在背人的地方去舔那被踢疼的地方,但一到開飯時間,它又會出現在飯桌底下,臥在你腳旁,哈噠哈噠地吐著舌頭,全不記得你曾經傷害過它。
狗的需要很簡單,一簞食,一瓢飲,一個表揚的眼神或一個肯定的手勢就讓它高興異常,搖著尾巴,圍著人打轉轉,在你的腳邊蹭來蹭去。狗不嫌家貧。鄉下的日子本來就不寬裕,人是有一口沒一口的,狗就不用說了。有剩飯就吃幾口剩飯,沒有剩飯,就自己解決吃的問題,但即使吃便便,也不會離家出走,另謀高枝。那時候沒有手紙,鄉下人的屁股,沒有那么高貴,用不起衛生紙,大人都是用報紙或者小孩子用過兩面的作業本,小孩子擦屁股,用的坷垃頭、樹葉子、破鞋底、屋墻角,還有狗舌頭。如果有哪個孩子屢犯一個錯而又不思悔改,大人一句“狗改不了吃屎”就罵得他狗血噴頭,半天抬不起頭來。現在社會發展了,城里的狗,都穿金戴銀的,鄉下的狗,生活也應該改善了吧。
農村人很少吃肉,逢年過節買個一斤兩斤肉或者有親戚朋友來時殺個雞子,能啃得幾塊骨頭,那應當是狗的一頓饕餮大餐,有時候得著一根大骨頭,就像中了頭彩似的,銜到某個角落里慢慢地啃食。要是逢著哪家紅白喜事待大客,狗兒們才有機會得著一點餿了的飯菜而大快朵頤。
農村人一般每家都有一個大方桌,吃飯用它,飯后抹干凈,就是孩子們的書桌了。大人吃飯,狗就在桌子下面等著施舍。從這一點上來說,狗的待遇比人高,那個年代,規矩大,來客的時候,小孩子是不允許上餐桌的,甚至連堂屋門也不能進,狗卻可以大模大樣地鉆來鉆去。即使沒有來客,家里的孩子多,那個方桌也坐不下,所以,我們小孩子大都是自己端著碗在外面吃飯,或蹲或站,狗也會蹲在你面前,眼巴巴地望著你,你給它一點它就得一點,不給,也無怨言,它就去求別人,不像雞子,冷不丁地跳起來從你碗里搶一口。有一次,后莊狗蛋的哥哥盛怒之下,踢死了一只從他碗里搶食的下蛋母雞,被他媽媽罵了好幾回。畢竟,孩子們上學交學費,還要靠雞下的蛋來換錢呢。
鄉下的人窮,狗也賤,它們沒有城里的狗那樣高貴的花里胡哨的名字,有的根本沒有名字,即使有,也很簡單,很直白,大黃、小花、白頂門等等,好記又好認。
我家養的最后一條狗,叫黑背。它是我最親密的伙伴。它特別的溫順,乖巧,我們在一起玩的時候,它是指東不往西,打狗不攆雞,相當的默契,甚至我懷疑,到底是我逗它,還是它逗我。有時候它做錯了什么,被我大聲的呵斥,它伏在地上,一動不動,眼淚汪汪的,看得我心也軟軟的。有一次,因為晚上要點燈沒有煤油了,我就去大隊供銷社里去買,路有些遠,我想自己去,不讓它跟著,它非要跟著。我吼一聲,它就停一停,我一扭頭,它又跟上來了,但就只遠遠地跟著,不敢近身。直到我沒有耐性了,說一聲,黑背,來吧,它就像獲得了大赦似的,飛跑過來,與我一同上路。一會兒在前,一會兒在后,搖頭擺尾,好不歡暢。
有幾年,我在省城讀書,一學期回家一次。從省城到地區,二百公里,坐火車一塊八毛錢。從地區到縣城到公社到大隊,近一百公里,還要花個三毛五毛轉兩三次票車(方言:公共汽車),再步行二三里就到家了。每次到家,第一個跑出門迎接的不是家里的人,而是黑背。有半年不見了,它依然認得我,歡快得直往我懷里撲。
黑背死得很突然,不是老死的也不是病死的。有一天,黑背像是被人暴打了,頭上身上都有血跡,一回家就尖叫著從大門飛快地跑進堂屋鉆進床底下,千呼萬喚不肯出來,也不肯吃食,沒幾天,黑背就死了。我確信它是在驚恐過度中受盡痛苦的折磨而死,有一段時間心里總也酸酸的。現在回憶起來,仍自覺有一份眷戀,一份不舍,隱隱約約的,還有一份感念、感慨和感傷。
鄉下人養狗,看家護院的功能是第一位的,很少有人當做寵物養。農村人家里窮,一般是三間堂屋外加一二間灶屋,沒有院墻,平常門都是敞開的,夜晚或是人不在家時,狗就是最稱職的保安。鄉親們大多家徒四壁,家里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他們吃飯都敢在村口的大樹底下蹲著吃,大家吃的都一樣,都很差,誰也不覺得丟人。要是誰家丟東西,也就是幾件炊具半瓶油,但這都是鄉下人必需的、基本的生活用品。
只要一有生人到村口,一狗叫,百狗和,汪汪的一片,這是告訴村人,有生人來了。鄉下的狗,仁義,不會像城里的狗那樣,躲在某個陰暗的角落里窺視你,冷不防突出來咬你一口。鄉下的狗,不是真咬而是向客人打招呼,同時也向主人報告客人來了,只是我們聽不懂狗語罷了。
不知從何時起,如今的農村沒有了狗,少了幾分生氣和喧囂。陪伴老人的,除了他們自己的影子,只有幾間老屋,幾棵老樹,還有那條從門口蜿蜒出村的比爺爺的爺爺年紀還大的泥巴路。沿著這條小路,可以走到村口的石末路,再經鎮上的柏油路,到縣城的官路,從那里,可以到農村人想去的能去的任何地方。
當清晨的炊煙散盡,習慣早起的老人,三三兩兩的一起,家長里短地嘮著,聊得最多的話題,還是他們的孩子。他們寂寞,他們孤獨,孩子是他們全部的精神寄托,他們渴望見到孩子,但他們又迫切地希望孩子們永遠生活在那個遙遠的都市。
他們的孩子應該還會回來,但他們孩子的孩子,還會回來嗎?
責任編輯: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