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煙是村莊的風景

季大相

炊煙不但有生命，而且還具有喜怒哀愁的本真。晴朗無風的日子，煙囪里冒出一柱淡藍色的炊煙，直沖天穹；刮風的日子，炊煙變成了窈窕淑女，不停地扭動著腰肢，忽左忽右，忽高仰，忽低俯，完全沒有定律，隨心所欲地揮灑，曼妙而多姿；遇到陰霾天氣，煙囪如患有哮喘病的老人一般。

炊煙升起，柴草助燃功不可沒。可在那大集體年代，不但缺吃少穿，就連燒鍋的柴草也成為緊張的物資。寒暑假、周末、每天放學后，拾柴草是我經常干的一件活。逢刮大風的天氣，趕緊拎著竹籃跑出家門，去撿拾從樹干上刮落下的枯樹枝；生產隊分草的日子，我們一幫小伙伴每人拖只竹耙，耙扒著大人們挑草擔撒落下的草秸；拿著鍬锨、斧頭去圩坡邊刨樹根……初春去秧板田里拔稻根是最開心、收獲豐的一件事，經歷一個冬季的冰凍，泥土透酥，抓住稻茬輕輕地往上提，根須從泥土里被拔出，再輕輕地抖動幾下，稻根立馬清清爽爽，只沾染一點兒肉眼幾乎看不到的微小泥珠，很快就能拔滿一籃頭回家。但是，集體的稻根也不允許拔，說是留在地里爛掉當肥料使。為拔稻根，我小伙伴們經常被干部攆得四處跑，只能是偷偷地進行。即使如此，大家依然樂此不疲，因為拎著一籃稻根回家，總能得到父母一兩聲的夸贊，很有成就感。

柴草與炊煙，是血與肉、子宮與胎兒般的盤根交錯，密不可分。柴草是有血有肉的子宮，它分娩出的炊煙，溫暖著村莊的庭院和餐桌。所以，炊煙飄忽的長短，與廚房間的味道息息相關。在那特殊的歲月，我們一群因營養不良而面黃肌瘦的小伙伴，經常眼巴巴地對比著莊上人家煙囪里冒煙時間的長短，誰家炊煙飄的時間長，這家餐桌上要比其他人家的豐盛。

一天傍晚，莊上人家像往常一樣，煙囪幾乎是在統一時間冒出裊裊炊煙，隨后又陸陸續續地熄滅，而我家的煙囪卻在持續地冒煙。幾個小伙伴圍住我，嘀咕著說，你家今晚肯定有好吃的，得分點給大家嘗嘗。我也很激動，用點頭作了肯定的回應。大家的目光幾乎是寸步不離地盯著我家的煙囪望。終于，煙囪里冒出的最后一縷炊煙散盡。

“走！”我一聲招呼，小伙伴們跟隨在身后，徑直奔我家的廚房而去。

昏黃的煤油燈下，母親手抓鍋鏟在鍋內翻動著，卻沒有聞到期待中的油香味。“媽，弄什么好吃的了？”我喘息未定地問道。母親扭轉過身子，愣了一下，答道：“沒有做什么好吃的，熬山芋。”我這才看清，母親手拿鍋鏟在翻抄山芋，把光滑圓溜的揀到盆里留著人吃，有蟲窩的、壞斑的和根蒂推到鍋沿旁，留待著加點酒糟、草面攪拌一下喂豬。我滾熱的心一下子涼透到冰點，再看看身旁的幾個小伙伴，也是個個將失望之情掛在臉龐上。

瞬間，母親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笑道：“你們看我家煙囪里煙冒的時間長，就以為做了什么好吃的東西，山芋要花很長時間才能煮爛。”隨后，她從盆里抓出還熱乎著的山芋，給每人分發了一只，算是一種補償式的寬慰。

那時，我最盼的是家里來親戚，來了親戚，母親總會在廚房里忙碌很長時間，煙囪里的煙也會比平日冒得長一些。吃飯的時候，桌上總會有碗“漲雞蛋”，或者油炒餅之類的吃食，打牙祭解一下腹中的饞蟲。殊不知，來了一回親戚，家里要緊巴巴地過上好長一段時間的日子，那雞屁股摳出的雞蛋，是換取鹽油之類日用品的主要來源，而吃一頓油炒餅消耗的糧食，則需要吃好多頓水煮白菜、野菜才能彌補上，那份艱辛，至今仍刻骨銘心。

炊煙是母愛的風向標。村莊的傍晚，隨著煙囪里的炊煙陸續停息，母親呼喊兒女回家的聲音又此起彼伏，“大小子”、“小豆子”……一聲聲乳名，偶爾夾雜著一兩句責罵，多了份辛辣的原始野性，那愛犢之情，卻如炊煙一樣彌漫開來。

去年臘月，莊上龍二嬸把養了一年的一頭黑豬殺掉腌了，與在上海工作的兒子聯系，讓他們一家3口春節回來，把豬肉帶回去慢慢吃。臘月二十六那天晚上，兒子打來電話，說這個春節回不了家，要去陪岳父、岳母過年，并告訴說，已將過節費從郵局匯出。放下電話，龍二嬸哭了，她從電視上得知，現在許多畜禽是靠激素喂養增肥，人食用后對身體有害，便牢牢地記在心間。龍二嬸喂養的這頭豬，沒有使用一丁點兒外來飼料，自家的米糠、剩粥剩飯，還有去野地里打來的豬草，缺失了精飼料的催肥，豬生長得很慢，一年才長到100余斤，卻是名副其實的“綠色”豬。母愛，就是這樣在無私的點滴細節中彰顯，他們沒有奢望，只要自己在兒女們的心目中存在就行。

今年的春節，依然是村莊最熱鬧的日子。在外人員返鄉的積聚期，各式車輛趴臥在農家門前，其檔次的差距也標示了主人的身價，還有那身負背囊匆匆回家的打工者……初五小年一過，甚至許多人在家只吃一頓年初一中午的團圓飯，然而小車屁股黑煙一冒，絕塵而去，留給村莊的則是又一年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