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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云南

2014-03-08 13:38:24陳再見
文學港 2014年11期

陳再見

云南,云南

陳再見

1、費云南

“你叫什么名字?”

“云南。”

“我問的是名字。”

“是,我就叫云南,姓費。”

“哪個fei?”

“浪費的費,不是廢物的廢。”

“云南好像是一個省。”

“對,沒錯,是一個省,在貴州和四川下面。”

……

那天是清明節,我們作了以上簡單的對話。于是便確定她是一個見多識廣的女孩,因為她不但知道云南,還知道貴州和四川。最重要的是她的名字很好記,云南,我記住了,到現在也沒忘。也不可能忘。她姓了一個很少見的姓——費,如果不是需要,我一般不會在她名字前面加上它。寫

這個小說,除了這里提一下,下文我就不打算用了。不知怎么,“云南”兩個字讓我產生好感,腦海里充滿遐想,似乎那兒的美一定不會辜負“云南”二字。

我說你的姓一點都不好聽,也不好寫。

她說你的姓太俗,陳,還是個男的,陳世美,哈哈,名聲都被糟蹋了。

她笑。所以那天我感覺她其實很開心。她到我們村幾個月了,一直沒跟任何人成為朋友,包括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叫老柴,是個沉默寡言的草藥師。她家在我家后面。我早就聽我母親講過,老柴又娶了一個老婆,也不是娶,其實是買的,多少錢呢?反正不少,母親也不清楚。母親說:“這個挺年輕的。”母親語氣奇怪,不知道是替女孩惋惜,還是替老柴高興。老柴確實不好看,人老,背駝,矮,高顴骨,凸嘴巴——像個越南人。老柴并不是我們村里人。

老柴來我們村,除了喜歡挖草藥,就是喜歡買老婆。早在云南之前,老柴就買過一個鄰村寡婦,一個腦子有問題的越南女人,如今再加一個外省女人,國內外都齊全了。每買回一個女人,老柴該怎樣還怎樣,進山挖藥,進城賣藥,一點都不怕家里的女人跑掉。他像是一個豁達的男人,揮霍著如流水般的女人。“甫母仔命真好!”背后村人無不這么說他。老柴也不是真豁達,沒辦法的事,他要賺錢,否則哪來的錢過日子。

有了云南,老柴似乎有些改變。這改變,照我母親的揣測,便是云南的年輕。之前老柴買回來的女人,老的老,丑的丑,殘的殘,還有瘋得脫了褲子就蹲在巷子里撒尿的,到了云南,年輕,好看,正常,見誰都不愛說話,內斂,是個持家的好姑娘。老柴大概想著就到此為止吧,得牢牢把云南守住。再買,就不一定能買到她這樣的。就算不擔心云南跑掉,老柴也得擔心村里的男人趁著老柴進山挖藥偷偷爬進他家的窗戶。

總得想想辦法。

老柴找我母親商量,每天多煮一碗飯,讓云南到我家吃午餐。老柴自然不會讓我家白喂了她老婆,他每日給一斤大米,另加五塊錢。這生意不虧。母親一盤算,當即就答應了。也就是這樣,云南在清明節那天便來我家吃了第一個午餐。我至今記得,她第一次坐上我家餐桌時驚慌失措的樣子。她挺好看,如果不是被拐騙,打死也不愿意嫁給老柴那樣的男人。

拐騙已經是一個習以為常的字眼。有那么幾年的時間,我們那片村莊一下子出現了不少說普通話的外省女人。這事,說實在的,讓我相當興奮。所以,云南的到來,尤其是來我家吃午餐,讓我情緒激動,至今記憶猶新。

和云南一起到村里的外省女人,還有另外兩個。一個是湖南人,賣給了開拖拉機的德民,一個是四川人,賣給了殺豬匠水塔。德民和水塔離我家遠,人也沒和我家走動,因而對他們兩家的事,我知道的不多,只知道開拖拉機的德民是個老實人,殺豬的水塔就不老實,因為生意,他和全村上下幾乎都吵了個遍,也有人說,他仗著堂兄是村長,才敢那么膽大妄為。不管怎樣,那兩個外省女人還算嫁對了人,至少男人都比老柴年輕,老柴少說要大云南三十歲,這可不是個小數目,在當時只上小學四年級的我看來,三十年,幾乎和那個叫云南的地方一樣遙不可及。

我問云南:“你們認識嗎?”

我的意思是,她是否和另外兩個外省女人認識,可能是老鄉,一起出來打工;可能是一個廠里的,叫同事。現在想來,那時的我十分幼稚天真,以為所有外省人都應該是認識的,尤其是她們還遭遇同樣的命運。

“不認識。”云南的回答頗為不情愿,似乎不愿意在我面前提及她們。

我卻希望她們能走在一起。不知道為什么,僅僅是當時一廂情愿的想法。她們就像是流入村莊的另外一支區別于其他水源的水脈,她們理應擰到一塊。我想象著她們成為好朋友,一起在巷子里進出,村人也不再害怕她們有一天會合謀跑掉——甚至于,她們已經習慣村莊,習慣村莊里的人、習俗和語言,習慣村莊所有的陋性和些許的美好——美好是存在的,即使我也說不清楚。我還希望她們結伴到我家里來,或者去別的人家,見到小孩也舍得伸出手來摸摸他們的頭。總之,她們跟村里所有人都成了熟人,無話不談,出入隨便,連招呼都不用打的隨便——我希望她們這樣。于是,那會,她們就像鄰村嫁過來的媳

婦,她們會嘗試說我們的方言,即使舌頭還是有點卷不過來。她們也說一口好聽的普通話,還都知道云南就在貴州和四川的下面,這些可都不是鄰村嫁過來的女人們所能輕易知道的。

通常吃了午飯,整個下午,云南都會呆在我家。她喜歡和我母親比劃,覺得那樣很好玩似的。我母親不會說普通話,看電視都需要我坐在旁邊當翻譯。面對說普通話的云南時,母親免不了不知所措。母親在村里也算得上聰明,很快就找到對付云南的方式,不但能把話語轉化為動作,還能很快猜出對方比劃的意思。她們沉浸于此,自娛自樂,時不時因猜出一個意思而大聲歡笑,像是我終于做出了一道復雜的應用題。

有一次,母親把左手五指彎成圈,右手食指插在圈里抽動……做這個動作時,母親也不避諱在旁做作業的我,她還一臉詭異,笑著看云南。如果是我們村里人,一下就能明白母親的意思,云南卻愣了一會,還看了我一眼,希望我能給她答案。我哪敢說。待云南恍然大悟時,她也笑出了淚,然后舉起拳頭捶打我母親的大腿。她們看起來像是母女倆。母親刻意重復那個動作,還時不時把食指耷拉下去,她的意思是老柴都那么老了,還行么?母親已經笑得滾到了地上。母親是個大大咧咧的人。云南明白了母親的意思,便一只手做出刀的樣子,朝母親的食指砍去……意思也很明顯。

老柴說他還沒敢碰云南。我母親不信。我母親還笑話老柴是個傻瓜。

有時候,我感覺云南喜歡上了我們村莊,尤其是我家,和我那大大咧咧的母親。說實在的,我還不太敢和云南說話,小學四年級的普通話,我說得并不是很好,有些意思不知道怎么表達。云南在我家時,我既興奮又緊張。我得找一些堂而皇之的借口,才敢和她說上話,比如問她某個數學題怎么做,某句古詩詞的下一句是什么,她幾乎都能很快答出來。答后她不再看我,繼續和我母親比劃,她也不是對我不耐煩,我想她還不知道怎么和小孩打交道吧。確實,在她眼里,我就是一個小孩子。于是,我事先醞釀好的幾句頗為得意的話語便只能在咽喉處吞回去,我多想她能像個姐姐一樣沒事也看著我,以此鼓勵我說話。

2、云南

我們的話題從云南開始。

我有一本借來的地理課本,初中的,是向我的同學羅一槍借的,我借了就沒打算還了。那時我們讀書還挺用功,一放暑假,便忙著借下一學期的課本,事先預習一番,仿佛這樣便能快同學一步。當然,除了幾個不想讀書的,其他同學也都爭著向高年級的學生借舊課本,到頭來便誰也快不了誰一步。但是,暑假一到,一場火熱的借舊課本活動還會在全村展開,同學們在巷子里竄動,光顧那些高年級學生的家,把他們的家門踩得臟兮兮的。當然,還得手腳快,否則到了人家家里,一問,不好意思,已經被人借走了。那個暑假我的運氣就不好,借了好幾家都沒借到五年級的課本。我很羨慕羅一槍,他有一個讀初中的哥哥,每一學期的課本就會留下來給弟弟,不但是課本,連書包、鋼筆、校服——這我可不稀罕——也都留下來,歸羅一槍所有。我沒有哥哥,自然也就沒那樣的待遇。如果要我選擇的話,我希望在我上面有一個姐姐,而不是哥哥,姐姐同樣能給我舊課本和舊鋼筆,但不可能給我舊校服。

由于沒借到舊課本,我只好低聲下氣求羅一槍,要他和我一起預習。羅一槍得寸進尺,立馬提出條件,“那就在你的房間學吧,我和你一塊睡。”確實,我有一個小房間,這在村里十分少見,主要原因是我家只有我一個孩子,房屋足夠大,不像羅一槍,除了有個哥哥,底下還有兩個妹妹。羅一槍家的房子不夠住,無論冬天夏天,他們兄弟兩人總要睡在水泥屋頂上,好幾次半夜起來撒尿,羅一槍都差點摔下來。羅一槍說他遲早會摔死,他羨慕我有一個小房間,而且還只有我一個人可以進出,簡直太幸福了。我早就應該想到羅一槍會提出這樣的條件和我交換,但晚了一步,看他勝券在握的樣子,就知道,我拒絕不了了。往后,羅一槍每天晚上就背著他哥哥的舊書包到我家學習,他學語文,我就得學數學,必

須錯開來。時不時,羅一槍還會帶上另外一些舊課本,有歷史有英語還有地理。我們都會饒有興致地翻一翻,當然不是學習,就是翻著玩。當我們在地理課本翻到一張中國地圖時,我停了下來。羅一槍還想繼續翻過去,我說:“慢。”我借著燈火在地圖上搜索,那些如蟲子一樣的線條和文字,我看不清楚,有些字也不認得,但我還是很快在貴州和四川的底下,找到了一塊名叫云南的地方。突然就像是觸電一般,對那個幾條藍色的線頭纏繞而過幾個灰色的圓圈點綴期間并寫滿小字的地方充滿了向往,我甚至在那一刻想象出云南的美好模樣,首先當然是藍天白云,樹木蔥郁,河水叮咚,撐著長長的竹竿的木船,還有和大象一樣匍匐在河里的山——不對,那不是桂林山水嘛,不是,云南肯定比桂林還美得多……孩子們赤著腳丫在長滿青苔的石板街上走路,即使摔倒了,也倒在軟綿綿的草地里……漂亮的姐姐,伸出白皙的手,會及時把你拉上來……姐姐的手是暖的、軟的……這是當時我所能想象的最美好的景象。長大了,要去云南走一走。我跟羅一槍說。羅一槍不言語,顯然他并不知道我為何單獨選中那塊位于貴州和四川底下的地方。

云南離村莊有多遠呢?我們在地圖上量,最后推測出踩單車的話大概要一年,走路的話大概要兩年,如果開著德民的拖拉機去,大概也就一個月。太遠了。羅一槍說。

我說:“一槍,你把地理課本借給我吧。”

羅一槍大嘴一撇:“沒問題,我哥有一箱呢。”

我就沒打算還了,他哥都有一箱,還差這一本嗎?關鍵是里面有一張中國地圖,地圖上有一個墊在底下的叫云南的地方。我好像有預感,這個地方以后和我有關系,至于是什么關系,我也弄不明白。如果能去一趟云南——當然,那是不可能的,我連鎮上都少去,一年365天有360天只能呆在這個有著十五條巷子百來戶人家數百人口的小村莊里,我無法想象如果到了遙遠的云南會是怎樣一種景象,那里的陽光曬在皮膚上是否也像蓋了一層被子?那里的空氣是不是吸進去也能吐出來?那里的人,那里的女孩,是不是就像云南那樣?也說普通話?也喜歡笑?我想,這些問題,我倒可以問問云南,或許她能回答。

我還記得那個下午我是怎樣懷著激動的心情把地理課本攤在云南眼前的。我事先翻到了中國地圖那一頁,實際上也無須刻意,手一松,它自己就翻到了那一頁——課本已經被我壓得變了形。云南正幫我母親剝花生,她夸我母親剝得快,手指還不起泡,她沒一會就手指發紅,拿到嘴上吹了。她朝我母親豎大拇指。母親想比劃什么,看見我,便問:“又有題不會做啊?”我搖頭。云南也看著我,朝我笑。我的臉一下熱了起來。我大著膽子說:“我給你看樣東西。”我遞上地理課本,指著地圖上的云南問云南:“你家在這里嗎?”云南笑得更厲害。她真是一個快活人,一點都不像是被拐騙過來的。

“我只是叫云南,不是云南人。”她笑著說。

“你叫云南怎么不是云南人呢?”我也不知道想表達什么意思。我的臉熱得厲害。

母親不知道我們在說什么,母親也跟著云南笑。

“那你是哪里人,這個地圖能找到你家嗎?”

“我家那么小,哪里能找到,你能在上面找到你家嗎?”

事實證明,我跟她無法平等對話,她可能都懶得跟我說話吧。但她并不討厭我,這可以肯定,我能從她眼里感到親昵,只是藏掖著,沒拿出來。

“我也想去云南走一走,聽說那里很美,只是聽說,我也沒去過。”

大概是幾天后了吧,有一天,我母親不在家,家里就我和云南,氣氛十分尷尬,我想打破沉默,卻不知道說什么好,這時候,云南找我說話了,似乎是為了表達歉意。這讓我感覺驚訝。

“羅一槍說了,坐拖拉機去的話,要一個月。”

她笑。她笑起來比不笑好看多了,她有酒窩,牙齒也露得剛好。她嘴下有一顆小痣,一笑,那顆痣便跑到嘴角上去。我很留意觀察她這一細節,后來幾乎成了強迫性動作,只要她一笑,我就會盯著她的嘴巴看。

她說:“你知道嗎,那還是我的夢想。”

云南跟我說起夢想。那也是我第一次面對面

聽人說“夢想”二字。當一個成熟的女孩跟一個只上小學四年級的男生說起夢想時,女孩不可否認有某種優越感,而男生更多的卻是迷茫。一個人可以把去云南當成夢想,完全和老師說的不大一樣。我很驚訝。老師問我們:“長大后想干什么?”有人說長大后想成為老師,有人說想成為科學家……我想成為什么呢?我還沒想好,我想標新立異,不人云亦云,至少老師和科學家不能說,我說我要離開村莊,到處旅游。我的回答惹來同學們的笑聲和老師的批評。我以為我犯了嚴重錯誤。當聽到云南的夢想竟然只是去云南走一走時,我突然發現,我們擁有一樣的夢想,我們何等相似。

“如果不是想去云南,我也不會到這里,這么說,我其實應該痛恨云南。它把我害了。”云南繼續說。她似乎忘了我的存在,更像是自言自語。她的眼角開始濕潤,快要哭的樣子。我才發現她原來也會傷心,也有不笑的時候。她的笑更像一種偽裝,裝給老柴看,也裝給我母親看。

接下來,云南講起她的故事。她并不在意我這唯一的聽眾,似乎有些話說出來只是讓自己感覺舒服。我一邊聽一邊看著門樓,害怕有人進來,或者我母親突然回來。我不敢看她。她的淚水蓄滿了兩個眼眶,一直忍著,沒讓掉下來。我從沒那么難受過,無法把眼前的她跟那個笑起來無遮無攔的女孩聯系在一起。

她說她和父母吵了一架,就離家出走了。她背著包走出村口,她的母親追了出來,“你走了,就別再回來。”她說她沒回頭,不知道那時的母親是否眼里噙著淚。她是哭了。她想:“不回來就不回來,遲早也是要遠走他鄉的。”她倔強地離開了家鄉,坐三輪車到縣城,再從縣城轉長途汽車,到市里,從市里坐火車,直奔南方。她身上的錢所剩無幾。她其實也昏了頭,不知道下一步該干什么。她想去云南旅游,像那些驢友一樣,云南有昆明、大理、麗江、瀘沽湖……她都想去,她剛接到驢友的邀請,因此才和家人吵架。她曾經去過婺源和井岡山,知道最美的風景總是在家鄉之外。她向往自由。但她沒錢了,她得先找個地方打工。她第一次單獨出門,到那么遠的南方,有些沖動了。說不害怕,其實是假的,但她真正踏上路途時,她的心便也隨著腳步越來越平靜,她發覺如果不是自己嚷嚷,走在南方的街上,誰也不會知道她初來乍到,更不會知道她和家人吵了一架就毅然出走,并且還被母親撂下狠話。她這么想時,心便踏實了。她急于找工作,卻不知道會干什么,所以,當那個滿臉憨笑的婦女叫住她,并很快聲稱她們是老鄉時,她便對她產生了信任,甚至有一種他鄉遇故人的親切感。“找工作可不容易哦,”聽完云南的詢求,婦女似乎還為難了一下,“不過,我倒認識一個老板,最近新開一家工廠,可能要招人,要不你跟我走一趟……”她便毫無戒備就跟著去了。一直到那輛面包車奔馳在高速路上一點減速的意思都沒有,也不知朝什么方向奔馳,她才知道,事情不好了……

說到這里,她沒再說下去,她竟然破涕為笑,“這下真的回不去了。”她看我一眼,“家人要是知道我現在這樣,得該怎么笑我活該。”我還是不知道說什么好,但我想她的家人應該不會那么想吧。

“是你們村大,還是我們村大?”我突然冒出這個問題。

“都是監獄,一樣大唄。”她開始從之前的情緒里解脫出來,朝我苦笑。我也笑。但我一點都不明白她的意思。

3、母親

別看我母親大大咧咧,實際是個小氣鬼,和村里那些上了年紀的婦女一樣,愛說人家閑話,愛貪人家小便宜。母親之所以答應老柴把云南放我家,為的也是老柴一天一斤白米和五塊錢,這可是不少的酬勞——事實上,云南吃不掉一半,她還經常不吃午飯,上桌也是象征性地吃一點。母親反倒擔心,怕被老柴知道似的,一個勁勸云南多吃點,像在勸正長著身體的女兒。母親也知道,老柴之所以愿意給米給錢,就是為了讓我們一家看著云南,怕她趁人不備,逃了。水塔那個四川女人就跑過一回,被守園寮的人看見了,立馬通知水塔,水塔提著殺豬刀追,四川女人還沒

跑出村子,就被拖了回來,拳打腳踢,水塔除了自己打,還叫旁人打,他出醫藥費。事后四川女人被水塔鎖在小屋里,一步都不準離開。晚上,水塔一身肉臭回家,喝酒抽煙,又把四川女人打得大喊大叫。羅一槍跑來叫我:“去水塔家看看。”我們好奇,一幫小孩都被夜里的哭聲撩撥起偷窺的興致。我們趴在水塔家的后窗戶,屋里黑魆魆,除了女人喊叫的聲音,我們什么也看不見。有時,羅一槍會笨手笨腳弄出動靜來,被屋里的水塔聽到了,他舉著殺豬刀追出來,“甫恁母,回去看你老娘的屄——”我們一哄而散。但那女人的哭聲,會一連好幾天都糾纏著我。

“水塔會遭報應的。”母親不止一次說過。

母親信奉村后的蓮峰廟,每天早上都要去蓮峰廟上香、吃齋,回來時,總要帶一捧香灰,泡一杯水,讓全家每人喝一口。我不肯喝那臟兮兮的香灰水,母親便滿屋子抓我,我跑出了巷子,她也追到巷子……云南到我家后,母親也要她喝。這可為難她了。母親有一次神神叨叨地握住云南的手,說她臉色發黃,脈象也亂,需要喝點香灰水。母親作出一個喝水的動作,再指指天井的天空。云南回頭看我,“你媽是不是說,我喝了,神就保佑我?”還沒等我說話,云南一手接過杯子,咕嚕一聲便把滿杯的香灰水都喝進了肚子。云南并不信神,她曾跟我說過:“你媽好迷信哦。”

母親后來越來越喜歡云南。傍晚,老柴回來,到我家領走云南。母親無論忙著什么,都得停下來和老柴說上兩句,“老柴啊,人家姑娘跟著你,你可別心狠,凡事輕點,別學水塔。”老柴每次都會笑著說:“看你說的,我都這把年紀了,不就找個人做伴,老了有個照應,不會亂來的。”老柴挺敬重我母親,從他到湖村并住在我家屋后開始。老柴雖然買過不少老婆,卻沒有留下子女,他的擔心,母親倒是能理解,如果不是年齡上的差異,云南跟著老柴,也差不到哪去。老柴是個好人。

一天清早,母親出門,卻被門樓窩著的人影嚇了一跳。定眼一看,竟然是云南,只見她滿臉是淚,伸手抱著我母親,跪下,泣不成聲。云南求我母親救她。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毫無前兆。我母親不知如何是好,她把云南拉進屋里,怕被外人看見,更怕被老柴看見。母親第一時間把我從被窩里拉起來,直到那時,母親還不能完全明白云南的意思,但她已經猜出了大概。待我說了云南的意思,母親卻大半天沒說話。我倒希望母親答應云南,我也知道,這事讓母親為難,別說村里人怎么看她,單是老柴那兒,就沒法交代,人家把老婆托付給你,你反倒做出這樣的事來。

“不行,這事不能做。”母親最后擺擺手,癱坐在床上。

云南又抱住了我母親的大腿,她的淚水嘩嘩往下流,她不敢哭出聲音來。母親的淚也在眼里轉,她好幾次要伸手去撫云南凌亂的頭發,可都把手抽了回來。

母親最終沒有答應云南,母親甚至叫來了老柴。母親劈頭就罵:“老柴,你不是說你不亂來的嗎?”母親氣呼呼的,弄得老柴有些莫名其妙。老柴看了云南一眼,才笑著說,昨晚喝了點酒,想做一下,她還來了脾氣,不讓我做,說來那個了,我以為她騙人,就硬著來了。母親又罵:“老柴,你真不是個人。”老柴被我母親罵懵了,杵在原地。事后我母親笑著說自己當時有點沖動了,老婆是人家的,怎么就不允許人家睡呢?再說,和水塔比起來,老柴已經夠好的了,云南也應該知足,至少老柴沒動過她一根手指兒。

那事過后,母親便不再答應老柴照看云南,原因很簡單,母親怕惹麻煩。老柴不知其中原委,因為母親沒把云南求她救命的事告訴他(母親一直為云南保守著秘密,這點云南也心存感激)。老柴以為母親是生他的氣。老柴來我家好幾次,非得要我母親原諒,讓云南繼續在我家吃住。母親怎么也沒答應。母親狠下了心,她變了個人似的,除了不讓云南來我家吃飯,還不讓云南到我家一步,甚至告誡我不能跟云南來往。母親說:“這女人可憐,心機也蠻重。”因此,我對母親還有了意見,覺得她心狠得跟鐮刀似的,見死不救。

云南后來一直呆在家里,她答應老柴,不會亂跑,老柴相信她,也是沒辦法的事。老柴特意買了電視和VCD,怕云南在屋里悶。那時一戶人家有個VCD是件了不得的事,老柴真夠大方

的。我則經常趁母親去蓮峰廟燒香便跑老柴家里看影碟,云南會放好多香港的武打片。除了看電影,她還喜歡聽歌,她就聽一個人的歌,田震的,而且就那一首,反復地唱,聽得我都熟爛于耳:

每個夜晚來臨的時候

孤獨總在我左右

每個黃昏心跳的等候

是我無限的溫柔

每次面對你的時候

不敢看你的雙眸

在我溫柔的笑容背后

有多少淚水哀愁

……

4、死人事件

村里每年都要死上幾個人,當然都是老人,稍年輕一點的死了,就得繳丁錢請風水先生來放羅庚盤了,看是不是風水出了問題。這樣的事也發生過,倆青壯男人出山,在北面的省道被車撞死,尸骨都不全。死人,總是忌諱的。村里死了難產的婦女、未滿月的嬰兒、得癌癥的中年人,等等,都是大事,但也不足為奇,不僅是我們村,周圍的其他村也都發生過。那一年,村里的死人事件,情況就有點不一樣。

死的不是我們村里人,是水塔的老婆,那個試圖逃跑的四川女人。按理說,既然是水塔的老婆,就應該是村里人。然而在村人看來,或者在我看來,她就不是我們村里人,她和我們不一樣。不僅是她,還有德民的老婆、老柴的老婆,都一樣,都是外人,她們就像是一滴油,根本沒融進到我們這一大盆水里面來。

那個四川女人,直到死,我才知道她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郭燕妮。

整個暑假都過得索然無味,天氣悶熱,除了到湖潭里游泳,我們找不到更好玩的事。我害怕時間過得太快,轉眼又要上學了。有一天,羅一槍突然跑來報告,村里死了人。誰?水塔的老婆。我們雖一起趴過水塔家的窗戶,但都沒見到

他老婆長什么模樣。怎么一下就死了呢。我想起她那些夜里的哭聲。我們結伴去看,臨走時,我還想邀上云南,到老柴家里一看,電視開著,卻沒見著人。轉而也想,她可能早就知道。我們到了水塔家,發現周圍冷冷清清。我罵羅一槍:“你不是說死了人嗎,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有。”羅一槍也莫名其妙,“我也是聽我哥說的。”

“哪里死了人?”我們問一位蹲在巷子的婦人。婦人白了我們一眼,似乎告訴我們,死人的事不是我們那些小毛孩應該關心的,她正吹著口哨給懷里的嬰兒催尿,突然停下來說:“那個外省女人,又跑了。”

“往哪跑?”

“南邊。”

我心想,跑也跑錯了方向,往北邊跑,出了山,才是省道。南邊,是一片田野,再過就是荒坡,再過是幾人深的湖潭,我們經常去游泳的地方。她插翅難飛。

果真,我們趕到時,湖潭邊已經圍了不少人。幾個懂水性的人正在湖里打撈。我們靠近一問,才知道,那個四川女人竟然跳進湖里了。湖面平靜,看樣子好像對有人跳下去的事實并不承認。讓我驚訝的是,云南竟然也在場。不但在場,她還被人摁在地上,膝蓋處磕出了血。不用猜,其實已經很清楚,企圖逃跑的不只是四川女人,還有云南,她們一起,跑過村南的田野時,被人發現了,趕到湖潭邊上。四川女人一急,便跳下水。追的人還以為她會游泳,想讓她游到對岸去,一邊候著,不急于救人。云南求他們,云南說:“她會淹死的。”四川女人的頭發像一蓬亂草,在水面一上一下,待完全沒下去時,人們才意識到事情不妙,跳下水去撈,卻怎么也撈不著了。一直到傍晚,女人的尸體才從湖底拖了上來,據說死相相當恐怖,我們都不敢看,站在很遠的地方望著,只看見一具僵硬的軀體,手腳還保持掙扎的姿勢,渾身都是烏黑的泥水。自那以后,我們連個游泳的地方也沒有了,誰也不敢再靠近湖潭一步。

那真是一個噩夢。我好幾天沒法安心睡覺,一閉上眼總能看見那個滿身是泥水的硬邦邦如同枝椏挺立的身體,然后那個身體又能發出瘆人哭聲……死人事件在村里引起軒然大波,水塔怕事情惹大,便先找到了村長水銀。村長水銀是水塔的堂兄,這人無論村里村外,人緣好,交友廣,有能耐,似乎就沒有他辦不了的事。這次死了人,雖說是個外省女人,終究也是一條人命。然而在水塔看來,這人命其實就相當于幾頭豬的價格,因為她正是用幾頭豬的錢買回來的。到頭來,水塔不但丟了幾頭豬的錢,弄不好還得因此背上官司。當晚,水塔去找村長水銀時,提了一只大豬腿過去,那是一只大豬腿,村里沒幾家能吃得起。水銀當然不是看在水塔的豬腿上才幫的忙,堂弟出了事,只要力所能及,水銀哪有不幫的道理。只是這事有點棘手,水銀劈頭就給了水塔一頓臭罵,罵他好端端買一個女人回來,不好好招待,非得拳打腳踢,誰愿意跟著過日子,人家寧愿跳湖自殺也不愿回家。水銀說了“自殺”二字。水塔忙說,是是是,自殺,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敢,再買一個我一根指頭都不動。水銀突然跳了起來,“你還要買?你以為是買一斤魚仔蝦啊,想買就買,要坐牢的,搞不好還得槍斃,老弟。”水塔怕了,難以想象他那樣蠻橫的人怕起來是什么樣子,水塔說:“哥,這次你得救救我。”

水銀救水塔的辦法其實也簡單,他叫水塔親自到派出所報案,說和老婆晚上吵幾句,白天她就想不開,跳湖自殺了。誰家夫妻沒有吵吵鬧鬧,她怎么就那么想不開呢?所長和水銀是老朋友,早就打過招呼,自然知道怎么做。派出所來了一輛車,帶了法醫,說是驗尸,實際上尸體都沒見著,先被水銀請到家里喝酒了,喝得大醉,哪還有精力看尸體,大手一擺,就這樣,尸檢報告沒問題,渾身無傷痕,口腔有沙土,溺水死亡,自殺。埋了罷。人前腳一走,水塔后腳就把尸體處理了。沒有棺木,更沒有葬禮,像處理一頭死豬。

“會遭報應的。”我母親一手捻著佛珠,顯然她對自己的話也沒多少自信。

那段時間,云南把自己關在家里,不看港產電影,也不聽田震的歌。周圍的人勸老柴看緊點,老柴沒聽,還讓云南一個人在家。四川女人死后,云南突然變了個人。那天,她被老柴領回

家,臉上還流著血,神情呆惹癡傻,像個孩子任由老柴領回家。老柴伸手去擦她臉上的血跡,給她敷了藥。老柴在云南面前沒再提起她試圖逃跑的事,仿佛那事根本就不存在。

云南之所以和四川女人扯上關系,倒也不是她們事先謀劃的結果。實際上,直到她們逃跑,彼此還不知道姓名。剛開始,四川女人身體不舒服,水塔叫老柴開藥,老柴便吩咐云南送藥。云南走在村莊像是走在自己的家鄉,村人都說老柴命好,云南看樣子已經死心塌地。水塔也羨慕,要云南開導一下四川女人。四川女人倔強,水塔怎么打也不怕,或許就喜歡聽幾句軟話。云南竟然也當著水塔的面像模像樣勸了幾句,什么女人嘛命就這樣嫁誰不是嫁何況水塔還是個殺豬的吃喝不愁。云南慢慢取得水塔的信任,肯讓云南單獨和四川女人在一起。經過相處,云南才知道,四川女人受騙的經過竟和自己差不多,不一樣的是,四川女人是出來打工的,她在四川老家已經有了丈夫,還有兩個女兒,他們都在家等著她寄錢回去呢。云南后來喃喃自語,說她害了她全家,如果她丈夫和女兒知道她已經死在異鄉,那該是怎樣的晴天霹靂——關鍵是,他們連這個都沒權利知道,永遠都不可能知道。云南對此十分痛苦、自責,事實上,云南當初還有利用四川女人的意思。即使到最后一刻,云南都沒打算和四川女人一起逃跑,她知道一切都是徒勞的。云南只想讓四川女人做一次徒勞的嘗試。云南為此愧疚不已。可當四川女人回過頭來看云南,并伸出手,做出拉云南一起的樣子,倒像是戰爭時期同生共死的戰友了。

“妹子,一起走吧。”四川女人說。

她們一開始就失去了方向,頭腦一片空白,感覺村莊就是一個城堡,只要能跑出城堡,便能得救。至于四川女人跳湖那段記憶,云南后來一直避而不談,云南說:“她只想逃。”

5、羅大槍

我和羅一槍上小學五年級時,羅一槍的哥哥羅大槍初三輟學了。羅大槍回到村里,沒事可做,整天吊兒郎當。羅大槍的成績很差,還經常在學校惹事生非。那時中考最熱門的便是考師范,當然也是最難考的。我母親就希望我考師范,將來當個老師,雖然我一點都不喜歡當老師,我喜歡當作家,像魯迅那樣——我知道的作家還不多。羅大槍也想當老師,但他沒考上,這誰都知道,但羅大槍回到村里不那么說,他說是他放棄了當老師的機會,不是考不上。要命的是,羅一槍也相信哥哥的說法。我說羅一槍你哥哥不是不想考而是考不上。我一點都不喜歡羅大槍。羅大槍說謊是其一,其二,羅大槍輟學后,唯一感興趣的事情,竟是趁老柴不在家時找云南聊天。羅大槍的普通話雖說也不順溜,但他膽子大,敢說,云南時常被他逗笑。比如羅大槍說他最大的理想是考上清華大學,他就老把“清華大學”說成“青蛙大學”。云南笑,羅大槍一臉疑惑,“你別以為我是在吹牛哦,我不上師范那是因為我不愿意。”

羅大槍怎么和云南認識的,具體我不太清楚,我敢確定是羅大槍主動找的云南,云南竟然也不討厭,于是羅大槍有事沒事都往老柴的屋里跑,喝茶抽煙,看電視。起初,沒人覺得有問題,后來漸漸有人說閑話,但閑話也只是閑著的時候說,并不敢當著老柴的面,畢竟誰也沒親眼見著什么,至于喝茶聊天,再正常不過。

我能感覺到云南的變化,她對我不再像以前那般熱情了,當然也沒更冷淡。或許是我多想了。只要我去她家,她還是會放我最喜歡看的武打片。但云南似乎更在意羅大槍的存在,或者說,她跟羅大槍更像朋友間的交往,和我,只是對待一個小朋友罷了。想通這點,我心里很難受,恨不得一天長大,長得比羅大槍還高還大。那時,我對羅大槍羨慕也好,嫉妒也好,總之,有羅大槍在,我一般都不會去云南家。我故意做出生氣的樣子,并希望云南能看出來,但她一直沒察覺,沒心沒肺的樣子,這是我更傷心的原因。有時,星期天,我先到老柴家,正看著電視呢,羅大槍便大大咧咧進來了,一進來就說還看那么老的電影,一點品味都沒有,接著大模大樣走過去把碟片退了,自己在柜臺上挑了喜歡的片子。羅大槍像是在自個家里,大搖大擺。我簡直

氣壞了,我希望云南幫我一把,罵他一頓。云南沒有,云南竟然還依著他。我對云南失望透了。為了表達我的不滿,我只好氣呼呼地離開,有時我還會站在天井罵一句:“羅大槍甫恁母,你以為這是你家啊。”我罵的云南沒聽懂,羅大槍竟然還厚顏無恥地回一句:“是又怎樣?滾。孥仔鬼。”

羅大槍太無恥了。我簡直恨死他了。甚至于羅大槍在老柴家時,我還往窗口扔過沙石。我跟羅一槍說,你哥太不要臉了,做見不得人的事。羅一槍不服氣,說不是我哥不要臉是老柴的老婆不要臉勾引我哥我爸和我媽都氣死了在家里罵呢。確實,如羅一槍所說,那時云南和羅大槍走得近,全村流言蜚語,幾乎人人皆知,基本說的都是云南的壞話。我母親也說,“我早說過,這女孩心計重。”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唯有每天進山挖藥的老柴一點都不知,或者說,他裝作一無所知。老柴對云南的縱容,或者信任,在村人眼里,都有點不可原諒了。

村里的年輕人,只要是沒上學的,唯一的出路便是出外打工。羅大槍卻死皮賴臉呆在村里,整天無所事事,像個敗家子。羅大槍要是個敗家子還好些,他就是個窩囊廢,老躲在老柴家里,算怎么回事?還得在老柴進山挖藥的時候,偷偷摸摸。我曾設想,要是老柴哪一天提前回家,看到家里除了云南,還多了一個羅大槍,這個羅大槍又完全不像客人的樣子,在老柴家里倒像個主人,那老柴會怎么想,或者,他們之間會不會干一架?說到打架,老柴肯定不是羅大槍的對手。羅大槍早兩年還是個小瘦猴,兩年來像是肥水厚的荔枝樹,長得人高馬大,像個大人了。甚至我還聽人說,老柴不會怪羅大槍,老柴其實早就知道羅大槍和自己的老婆走在一起了,他只是假裝不知道。實際上,羅大槍就是老柴找上門請來的,老柴求羅大槍跟云南好,為什么呢?因為老柴老了,不會生孩子,他買了那么多老婆也不見有一個懷上的。老柴需要一個孩子,要不然他賺的錢該給誰繼承呢。老柴看羅大槍長得像個人模樣,身體也好,還讀過幾年書,有文化,說白了,老柴就是要向羅大槍借個種。當然,老柴也不會虧待羅大槍,就別說云南怎么樣也是一個年輕姑娘,長得也好看,老柴還答應事成之后另給羅大槍一筆錢,這筆錢估計比到外面打一年的工還多,何樂而不為?如此種種,只是村里在傳,傳得有模有樣,像真是那么回事。時間長了,沒人出來澄清,也沒更進一步沖突,事情也就那樣,板上釘釘,錯不了。

對我而言,最折磨的,便是云南和羅大槍是不是睡在一起了。他們睡不睡在一起,說起來跟我有什么關系。可我心里難受,一想起羅大槍那傻樣赤著大腿騎跨在云南的身體之上,那情景,就讓我受不了。我得承認,十四歲的我剛好發育,身體里有一股勁在往外冒。我遺過精,也嘗試過手淫,竟然也都是因為云南,怎么說呢?這話本來說不出口,我從來沒跟誰講過。我身邊沒有了信得過的朋友,本來有羅一槍,因為羅大槍,我和羅一槍的關系也搞僵了。我打算這輩子都不會跟誰講,我十四歲那年曾因夢見摸了一把云南的奶子而遺精,并產生了極大的快感。我深感那是一種難得的樂趣,往后的日子,我時不時會在半夜躲開一切人物、動物和植物,一個人在被窩里手淫,腦海里出現的自然還是云南身影,只是不單單摸她的奶子,還脫了她的衣裳和褲子。我想象不出她小腹以下那個部位的具體形狀,大概感覺那兒是一團黑色的毛發,以至于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只要見到一小撮黑色的毛發就會感覺渾身發燙,興奮不已。

最為可惡的是,自從云南和羅大槍走得近,我每次手淫所想象的竟然還是羅大槍和云南糾纏在一起的畫面。云南說:“你說話算數。”羅大槍說:“當然啦。”他們一邊糾纏一邊作出以上奇怪的對話,我不知道這對話是我憑空想象的,還是親自見聞?我忘了。我或許真在老柴的家里看到一些不該看到的場景。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真的忘了,就算真的看見過,也變成和夢一樣迷幻的影像了。我努力擺脫,卻做不到。我的痛苦只有我知道,沒有誰能理解我的痛苦,包括我的母親。那段時間,我成績下降,精神萎靡,甚至都到了茶飯不思的地步。母親以為我病了,請老柴開了幾副藥,藥還是云南拿過來的。母親對云南沒好臉色,云南本想和我母親說兩句,結果只問了我一句得了什么病。我說我沒病,我心想你

才有病呢。但我沒說。母親熬好的藥,我也沒喝,偷偷倒了。我感覺自己真沒病。母親見我沒好轉,又到蓮峰廟求了一大把香灰回來,看樣子是以為我被鬼神纏上了。

我清楚,只要云南不和羅大槍好,只要我還可以偷偷到老柴家里看港產電影,就什么都會好起來的。我視云南為姐,是羅大槍的介入,讓我產生了很多奇怪的想法。這事歸根結底就應該怪羅大槍。我恨不得羅大槍有一天能在村里消失。

想不到,沒過多久,羅大槍真的消失了。這個消息還是羅一槍先告訴我的,他有找我和好的意思,事實上,我也因此原諒了羅一槍,和他說了話,上學和放學也都在一起。我問羅一槍,你哥去哪了?羅一槍說:“我哥去深圳了。”我那時對深圳感覺陌生,只知道那是個很遙遠的地方,但聽多了——村里其他年輕人也大多去了深圳——好像對那個地方也很熟悉。我說:“哦,去深圳啊,我還以為去哪了呢?”

“我還告訴你一件事,”羅一槍神秘兮兮,“老柴的老婆想讓我哥帶她走,她說,只要我哥肯帶她走,她就跟我哥睡。”

“你哥答應她了?”我故作輕松,好像對這事根本不關心。

“答應了啊。”羅一槍眉飛色舞。

“那,她怎么沒跟你哥去深圳?”

“哈哈。我哥才不傻了,我哥一大早就溜了,我哥還來不及收拾衣物,怕被她跟上,會纏著我哥不放。我哥說他才不干那樣的事,帶她走,怎么可能?”羅一槍看樣子因為有這么一個精明的哥哥而感到驕傲。

“放屁,你哥就個流氓,騙子。”

羅一槍被我突發的脾氣嚇了一跳。

6、代課老師

我做夢也想不到,云南有一天會成為我們的語文老師。

寒假還沒開始,我們學校便跑了兩個老師,一個語文老師,一個數學老師,聽說都是在外面謀到了更好的工作,停薪留職。年輕人不再把老師這樣的“鐵飯碗”當回事,也是我母親那一代人所無法理解的。

我們的校長叫龔占天,是個高大、一臉褶皺的老人——他教我們音樂,會唱譜,但他教的歌除了《義勇軍進行曲》就是《閃閃紅星》,我們煩透他了。他還十分惡毒,體罰學生不用小竹子,用手擰,一擰就是一塊瘀血。龔占天校長在我們眼中是個惡魔,在村人心里卻是個值得敬重的文化人。他走到哪,總有人低頭哈腰喊“校長”,即使水塔那樣蠻橫的人,見到龔占天走近,也得搶先說:“龔校長,么個豬肉,我割給你。”村長水銀就更別說了,村里雜事,考慮不周時還得請教龔校長,敬煙敬酒,都難免。

所以,當龔占天找到德民和老柴,說要他倆的老婆當代課老師時,德民和老柴都點頭答應了,相當爽快。開拖拉機的德民在村里可是人人皆知的實誠人,他追著問了龔占天一句:“是不是得問下她,會不會?”龔占天大手一擺,說:“能說普通話就行啊。”龔占天之所以請她們,也是因為她們是外省人,都會說普通話。

德民的老婆是個湖南姑娘,姓董,后來我們都叫她董老師,龔占天叫她小董。董老師除了會說普通話,還會說英語,這讓龔占天喜出望外,撿到寶似的。董老師也是個老實人,和德民真是天生一對,自從她來到我們村,雖說是被拐來的,德民花一年開拖拉機賺的錢買了她,她卻一點都沒逃跑的意思,死心塌地,和德民好,和德民過日子,以至于村里人都忘了她是個外省人了。沒多久,她還學會說我們當地的方言,且說得十分標準,不仔細聽,分辨不出有外地口音。這就是語言天賦。后來龔占天校長逢人都不免夸一句。董老師在村里學校一教就是十五年,幾年前,通過考試,終于成了正式老師,年年都被評為優秀;而德民也從開拖拉機到開上了人貨車——這是后話。現在回村,經過學校時,還能聽到董老師領讀英語的聲音,往事便不免歷歷在目——這也是后話。

至于云南,她沒在學校呆多久,前后大概幾個月。老柴愿意讓云南去教書,當然不是因為那幾百塊工資,有時他進一次山就能挖回來價值上千元的草藥。老柴心里清楚得很,那時云南和羅

大槍的事鬧得沸沸揚揚,他假裝不知情,原諒了云南,就像當初原諒她的逃跑一樣。羅大槍消失后,老柴怕云南想不開,效仿水塔的女人,眼看湖水茫茫也往下跳。到學校教書,多少也算有個事情做,日長夜久,或許能跟德民的女人那樣,安靜下來。

云南教我們語文,這正合我意。我喜歡語文,還喜歡寫作文。我因為能讓云南發現我的長處而高興,小虛榮心老是促使我刻意表現自己,比如我不希望云南對羅一槍好,我有意無意透露,羅一槍就是羅大槍的弟弟,似乎就是說,哥哥是壞人,弟弟也好不到哪去。云南只字不提羅大槍的事,當然也沒有遷怒于羅一槍。有時收作業本,或者發放試卷,云南想讓坐在第一排的羅一槍幫忙——那小子全班最矮,和他哥一點都不像——我見勢不妙,會搶先沖到云南面前,說:“老師,我來幫你。”我一直想在同學們面前證明我和云南早在她成為老師之前就已經認識了,好像因此我便可以高人一截,是件非常值得炫耀的事情。云南沒拒絕我,但也沒配合我表現出和我有多熟。那些日子她總是心情懨懨,對教學并無過多熱情。

可能是因為身份一下子轉變,關系有些微妙,我再去老柴家時,竟不再像之前那樣隨意了。我不能直接叫她云南——多好聽的名字,我只能叫她老師。我叫董老師加了個姓,叫云南我沒加上,不是不想,而是不認得那個字,叫起來也費勁。“費老師。”哈哈。顯然云南也更喜歡我叫她老師。她從沒想過會當上老師,人生旅途的詭異未知,由此可見。我們叫老師還好,要是村里人也都叫她老師,她就難為情了,她會低下頭,擺著手苦笑。她實際是個羞澀的女孩。

云南和董老師是到學校后才接觸上的,后來她們有一些走動,但不多。我本以為她們會成為好朋友,顯然讓我很失望。有一次,教辦下來檢查,說是檢查,實際上也是來找龔占天坐坐,喝喝茶。那天來了幾個人,開一輛面包車。車子停在校門口時,云南正在為我們講課,她突然停了下來,走到門口張望。我看見她的臉色瞬間鐵青。誰也無法意料,云南竟然撇下我們,徑直朝面包車走去。迎面遇上教辦的人,云南問:“請問,你們是警察嗎?”把教辦的幾個人問得莫名其妙。但他們嘻嘻哈哈,正說著某件好玩的事,于是也沒過多理會云南,直接就進了校長辦公室。接下來的事情便有些奇怪,至少在當時的我看來,云南像是著了魔一般,她竟然一頭鉆進了面包車,而恰好車子的門也沒關牢。同學們都哦哦叫了起來,紛紛跑出教室看個究竟。這時,董老師迅速走近面包車,我們以為她也會鉆進面包車里,可她沒有,她一把拉住云南,并在她耳邊耳語幾句。云南掙脫幾次,最后還是被董老師拉回了教室,竟然像小孩一樣,仿佛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事情,看樣子,和當初老柴領著她從湖邊回來一樣,面容癡傻。幸好這一切都沒被大人們看到。董老師朝我們豎起食指,放在嘴邊,示意我們不許說出去。我們似乎觸碰到了什么秘密,別的學生我不知道,他們是否回家和大人們說了,我一個字也沒和大人們說起,包括我的母親。后來我才知道,那一次,云南肯定天真地想著面包車的人能幫她逃離,是董老師幫了她。甚至于,我懷疑云南之所以答應到學校代課,也是有所企圖的——她無時不刻不在尋找逃離的機會。

幾個月后,云南辭掉了工作。龔占天勸了幾天,也沒能把她留住。老柴依著她。老柴還很高興,他找我母親偷偷說:“她答應我了,要跟我好好過一輩子,還要給我生小孩,你說我都一把年紀了,還生小孩,不過,有個小孩也好,讓她有個事做,就不胡思亂想了……”老柴說得興奮,仿佛幸福生活已經擺在眼前。我母親面容漠然。我母親沒說什么。不久,老柴又找我母親:“不瞞你說,原來她真的懷上了,都好幾個月了。對了,到時得找你接生呢。”我母親還是個接生婆,但她并不靠這過日子,倒像是個業余愛好。聽母親說,我當年出生,就是母親自己接的生,一個瓷碗一敲,往臍帶一割,打個結,就把孩子從胯下抱了起來。我聽著很神奇。也不僅是母親這樣說,外人也說,母親的接生技術高超,順產自不必說,就是倒插蓮花,腳先著地的孩子,母親同樣能處理。母親還有一個接生器具箱,跟赤腳醫生的箱子差不多,也是畫有一個紅色的十字架。母親一般都把箱子高高放起,如果不是別人力請。她一般不出手。或者說,如果不是情況危

急,她也不出手。這點看,母親有點自虐的意思,非得要碰到棘手的產婦才會感覺興奮,像是高手遇到了難解的數學題,瞬間就精神抖擻一般。聽說,母親每接一個難產的孩子后,都會點香拜一圈天地,照她說的,“一切都是神明的意思。”

母親對老柴說:“怎么不見肚子?”

老柴呵呵笑,搓著一雙挖草藥的滿是皴裂的手,說:“頭胎,不顯肚子。”

如果云南真的懷孕了——我是說如果,不用說,那孩子一定是羅大槍的。這事跟風似的,立馬便在村里傳開了。

7、老柴

老柴一天的工作其實挺單調。他一大早起床,天還未亮就要進山,村東有海岬山,步行進山要一個鐘頭。老柴吃飯的工具很簡單,一把特制的鋤頭,一個麻袋。夠了。當然,他得帶好中午的干糧和足夠多的水,有時還會帶上自制的蛇藥——他是個神奇的草藥師,鎮醫院都沒弄好的病人,他曾用幾副草藥就把人家救活了。他清楚山里的每一樣植物,甚至知道它們躲在哪個角落,是春天冒出來,還是夏天冒出來,還是秋天冒出來,還是冬天冒出來。他都了如指掌,這天要挖什么草藥,往山的哪一面上去,心里都有底。有人說山里才是老柴的家,村里的老屋實際只是他睡覺的地方。他會在山里呆一天的時間,傍晚才踏著落日歸來。回到家里,他其實更忙碌,他得把草藥分類曬在天井,再把曬好的草藥鍘成短截,裝袋壘起。一個月有那么一天,老柴要去一趟鎮上,把上個月挖的草藥賣出去,能賣多少錢他也是清楚的,所以也在心里預算那天要從鎮里買回什么東西,有時要花的錢不少,比如給云南買電視機和VCD,還給她買書和唱片——云南開好單子,讓老柴去買。老柴不是一個小氣的人,至少對云南是這樣。每次去鎮上,得雇輛車,沒別的車,就德民的拖拉機,那時村里就德民一輛拖拉機,顯得寶貴。老柴不講價,德民說多少錢就多少錢。德民人實在,也從沒看老柴賺錢多點而把刀子磨得利一些。兩人合作愉快。回村時,還是德民的拖拉機幫著拉回來,自然是生活的各種雜物。老柴坐在拖拉機后斗上,倒不是前面不能坐,他是要在后面抓牢物件,免得山路顛簸,把物件給顛掉了。老柴每次從鎮上回村,必要引來一群孩子在后頭跟著,嚷嚷,看老柴買回了什么東西,好像對此很關心。我承認我也跟過,是在云南到來之前,云南來后,我突然有一種強烈的羞恥感,似乎一下子長大了,長成大人了。羅一槍就不行,他還跟著,而且每次都能在老柴那里分到幾粒白兔糖——這當然也是孩子們喜歡跟著的原因。云南站在門口,看著老柴從拖拉機后斗上往天井搬物件。她就那樣看著,從不幫手。老柴也從不會叫她幫忙,老柴怕她累著。

有一天,云南看著老柴從拖拉機上拎東西,她邊嗑著瓜子邊說:“下次帶我一起去吧。”

老柴一愣,沒答應也沒拒絕。他繼續忙,似乎沒聽見,或者聽見了,覺得事情很小不當回事,過一會便忘了。云南沒忘。下個月,老柴又雇了德民的拖拉機,把十幾袋干翹翹的草藥裝好捆牢。德民剛拖出一把Z字型的搖把插進拖拉機頭的搖把槽打圈搖擺啟動,云南便坐上了拖拉機前頭的座位。德民停住搖動,瞇著眼睛說:“嫂子,你有身孕,你坐上去,我都不敢搖了,怕動了你的胎。”見狀,老柴有些慌亂,問:“說真的啊?”看來老柴沒忘云南上個月說的話,這句話隔了一個月才接上。老柴一直在心里憋著呢。該不該帶云南去?無疑,這是很危險的舉動,搞不好,會出大事,憑云南的機靈,出了村莊,似乎就沒有什么能絆住她的了。老柴轉而也想,不該那樣,云南都已經懷孕了,死心塌地了,怎么還能那樣揣測她。那樣不對。

“當然是真的。”云南說。

“去做么個?”老柴的普通話摻著一半方言,不過云南能聽懂。

云南說:“都幾個月了,想去醫院做個B超。”

這倒讓老柴如釋重負。但他還是來找我母親,問了一下。我母親是個老古董,她說以前村里的婦人生孩子,從來不信那一套,做什么B

超啊,好壞還不是命,多給神明上點香燭才是真的。母親轉而又說:“不過,現在的年輕人,都興去醫院,要不,以后生了,你也送她去醫院生吧,我老了,怕是弄不了了。”

母親這么一說,老柴連忙反對:“不行,接生還得你來,B超才給醫院去B。”

我母親笑了。

我能想象那天德民的拖拉機拉著老柴和云南以及后車斗上十幾袋的草藥往鎮上開時,云南的心情如何。是不是直到那一刻,她還在猶豫,還不知道接下來將會發生什么事情。確實,誰也不知道那一天會發生什么事情。一直到德民開著拖拉機回村,匆忙去找村長水銀,人們這才知道,老柴出事了。

“老柴出事了,出大事了。”德民結結巴巴。德民跟村長說了事情的前后,接著便到學校看他的女人董老師。董老師正在學校教英語,她自己開的課程,ABCDEFG……德民舒了口氣,趴在窗戶看老婆教書。董老師停下來問德民:“有事嗎?”德民忙說:“沒事沒事。”笑著,轉身出了校園。德民確定出事的只是老柴,不包括他——董老師沒有和云南串通好。他很慶幸。

老柴出了什么事呢?據后來村人傳播,是這樣的。那天他們三人開著拖拉機到了鎮上,第一件事先是到光明路把草藥賣了,聽說還賣了個好價錢。老柴心情不錯,便喊德民往鎮醫院開,他得讓醫生好好檢查一下云南肚子里的孩子,花多少錢都無所謂——從這點看,我想云南當時是猶豫的,她一再推遲計劃,又一再堅定信心。德民后來回憶,在人民路上,就在他們快到醫院時,事情發生了,很突然,云南從拖拉機上跳了下去。老柴當時嚇得不輕,德民也大叫一聲,他們都沒往那方面想,只覺得云南掉下去了,一個有身孕的女人,掉下去了,得有多危險。德民弄了大半會才剎住拖拉機,老柴喊快送醫院,幸好醫院就幾步遠。當他們慌忙下車時,卻怎么也尋不著人。路上有人說:“已經跑了,往那。”果真,老柴搭手一看,云南正奔跑在人民路上呢,路上的車輛和行人都紛紛為她讓道……那場景,想必無比悲壯。老柴知道壞事了,趕緊跟著跑,德民開著拖拉機緊跟其后。大路上,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原來云南已經認好路了,她知道派出所就在醫院附近,都在人民路上。也可以猜想云南之前的猶豫是她還沒有尋到派出所的位置。這下好了,云南感覺自己得救了,終于逃脫了,她可以回家了,她不說,家人誰也不知道她有過這段屈辱的過去,但沒什么,苦難是短暫的,她沒事了,她還可以繼續到深圳打工賺錢,繼續背個包去云南旅行,去實現從小的夢想。她終究打了勝仗。但她也知道,她得隱瞞一輩子。想到這,她哭了,邊走邊哭。她灑著淚,終于跑進了派出所的大門,如長跑運動員最后的沖刺……老柴之所以沒跟德民回村,是因為他死死地守在派出所門口,等著云南出來。德民倒是過去勸了老柴:“走啦,等會公安都出來了。”老柴說:“我不怕,我又沒犯事。”老柴那會兒覺得他花錢買回來的女人跑進派出所了,派出所怎么說也得還回來。老柴覺得事情就是這么個理。最后,要不是村長水銀騎著摩托車把老柴拉回來,老柴還想在那兒過夜呢。水銀說:“老柴啊,我剛給所長打電話了,所長說事情不算大,但也不小,雖說不是你拐賣的人,但你花錢買了,就是銷贓,也是犯罪。我向所長也表了態,說你真心要娶人家,沒打也沒罵,吃好穿好的,跟對待女兒似的……”聽到這,老柴趴在水銀的背上傷心地哭了起來,老柴說:“比女兒還親啊。”又說:“她還懷著我的骨肉呢。”水銀撲哧一笑,“你還信了?她那是設套騙你的,要不怎么出得了咱們村啊。”老柴沉默,似乎恍然大悟。晚上,老柴還不放心,又找村長水銀商量:不行,人得要回來,給錢吧,所長要多少?水銀嫣然一笑,這么說,事情就好辦多了。

幾天后,云南便被人送了回來。全村人都圍著看。云南死活不下車,她還把水銀的胳膊咬出了血。水銀舉手要打云南,老柴忙上前阻攔,“勿打,她有身孕呢。”老柴又看著云南,絮絮叨叨,“回家了,回家了,別鬧,別鬧。”

8、我

我讀初中那年,羅一槍輟學了。羅一槍說他

哥在深圳賺了錢,承包工廠的廢品,需要幫手。羅一槍因為要去深圳而顯得異常興奮,跑我家說了好幾次,每一次都像是最后的訣別。他說他終于可以離開村莊去看一看大城市了。我也十分羨慕羅一槍。和羅一槍比起來,我要去鎮上讀初中的事,就顯得微不足道似的。但我還是很開心,在村里生活了十多年,終于有機會離開了。我本想寄宿學校,我做夢都想過想象中的美好的宿舍生活。我母親不讓,我母親說我有個舅舅在鎮里住,在北門市場賣海鮮。我母親便和她那個賣海鮮的弟弟聯系,他們之前似乎從未聯系過,也沒走動,母親突然為了我而去聯系,未免唐突。好在舅舅沒拒絕,滿口答應了,當即還告知他家的詳細地址。母親跟舅舅說我成績相當好,將來肯定能考上大學。我很討厭母親愛拿我吹牛的毛病。我和舅舅一家并不熟,想想以后相處起來該有多別扭。但我得聽從母親的安排,這個相信一切神明的婦人也相信我將來一定能功成名就。那樣的話,我將是村里有史以來第一個大學生。想想,也是挺興奮的事。

我每個禮拜天都要背一袋米翻山越嶺去省道坐開往鎮里的汽車,米是母親答應給舅舅家的,舅舅不要,母親堅決給,說舅舅不要妗子要。我拎著米進出的樣子,倒有點像當初云南來我家的樣子。一般,我一周回村一次,周六回周日走,一周在村里的時間不超過兩天。這是我從未有過的體驗。多好,兩天時間,不長不短,我和村莊的距離也不遠不近,剛剛好。至今想來,那都是一段自我感覺特別良好的時光。每次回村,我看村莊都有一種久違了的陌生感。我刻意營造這種氣氛,并把它寫成鄉愁文章,純粹無病呻吟。

母親每個周末都為我準備好吃的,有時煲一只雞,有時留點水果。云南那會兒總說我母親的好,“要是我媽,她可不會這樣。”云南這樣說。云南后來和我母親走得近些。我母親后來真有點敬佩云南,她們之間的交流也不再全是比劃,母親學會了點普通話,云南也會幾句我們的方言。我每次回家,云南總在我家里。云南一次比一次黑,整個看起來和村里那些生了幾個孩子的媽媽一樣上了年紀。自獨闖派出所事件后,老柴對云南的看管緊了,他寧愿不進山,在村里承包了田地,培種中藥,需要云南幫忙時,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怕她累著。云南竟然也會干活,后來的她,曬谷揚谷,剝花生打芝麻,甚至是辨藥、鍘藥,沒有一樣是她不會干的。她還真和老柴過起了日子,就像德民和董老師。

說實話,到鎮上讀書后,我對村里的事情多少有些淡漠,包括對云南。我像是突然闖進了另一個廣闊天地的麋鹿,見了新風景,認識新同學,眼界豁然開闊,回頭再看那么點的村子、村里那么點的事,便顯得微不足道,見怪不怪。比如,要在以前,我難以想象云南會一直生活在我們村里,或者說,以前我根本不相信云南能在我們村呆下去,她即使不設法逃跑,最后也會像水塔的女人那樣毅然往湖里跳。我說的是以前。后來,我就不那么認為了。我覺得云南就那樣一輩子在村里生活,和老柴相依為命,然后,幸運的話,生個一兒半女,待老柴死后,留下一筆不少的錢,娘兒再過剩余的生命……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所以——我要說的是,那天,具體是什么時間,我記不太清楚了。我周末回家,云南把我叫到她家。她先是四下張望,確定屋里和巷子都沒人,才把手里抓著的一封信塞進我的口袋。她激動得渾身顫抖,斷斷續續地說:“幫我把信寄了,幫我,只有你能幫我了……”她看著我,眼里噙著淚。她從沒那么脆弱,或者說,從沒那么膽小過,完全不像一個曾經做過幾件轟動全村的事情的女人。她接著跟我說:“實在沒辦法,我再也想不出別的辦法,不怕事情敗露了……”我不太明白她所謂的“敗露”,后來我才知道,她指的是她的家人,那封信正是寄給她家里的,她向她的家人求救,也就等于向家人低頭、認輸。這個女人終于不再倔強。我沒說什么,轉身就離開了她家。我心情復雜,好像也該為此高興一下,畢竟我長大了,至少在云南看來我長大了,因為她已經覺得我能夠幫她的忙。這是莫大的榮幸。我沒敢跟任何人說起此事。第二天拎著米袋離開村莊時,我特意把信藏在內衣袋里,像個地下黨,突然間成了全村的叛徒,帶著“情報”悄然離開。路上所遇之人,似乎都拿異樣的眼神看我,仿佛都能洞察我身上帶著的不可告人的秘

密。我緊張死了。我快崩潰了。到了鎮上,我并沒有立馬把信寄出去。信是封好的,地址用藍色的圓珠筆寫得很整齊,也很吃力。我看著那行地址,想象著那該是一個怎樣的地方,和我們村有什么區別?我還把它舉到陽光處看,試圖看里面寫的內容,但我一個字都沒看出來。我又不敢拆開。或者說,那時的我,內心的正義感不允許我干那樣的事。幾天后,我才帶著信來到了郵局。郵局剛好在人民路,和醫院、派出所同在一條街上。我雖在鎮里上學,但學校在鎮郊,所以到街市的機會也不多。那一次我真正走了一遍人民路,我不知道郵局在哪,我得一路那么問過去。郵局還沒找到之前,我先看到了醫院,接著看到了派出所,我想象那天老柴在人民路上追趕云南的情景,以及老柴守在派出所門口等著云南出來不愿意離開的樣子……我突然啞然失笑,覺得老柴真是個好人,再也找不到他那么好的人了。云南應該知足,至少也應該認命。事情就這樣。所以,在我將信貼好郵票并準備往那個斑駁生銹的綠色郵筒里塞的時候,我遲疑了。最終,我把停頓的手抽了回來,連同那封寄往江西的信。

我騙了云南,我說我寄了。大半年過去了,云南并沒有盼來應該來的人。她偷偷問我,“你真的寄了?”我說,真的,騙你干嗎。我回答得那么真切,仿佛云南冤枉了我。她沒再說什么,垂下頭,大半天沒說話。

9、叫云南的女孩

有時我并不急于回家。我習慣了鎮里的生活。我剛學會上網,一有時間就往網吧跑。我花掉了母親給我的所有零花錢——除非要回家要錢,否則我寧愿在網吧度過周末。

我認識一個小我一年級的女孩,她長得并不是很漂亮,但小巧,可愛,還聽我的話,我們相識不到一個月就在人民路的旅館開房上床了。女人原來能讓人感覺那么美好,我后悔之前的所有手淫以及對云南那些暗地里齷齪的想象,那幾乎是一種恥辱,不可原諒。我能感覺到我的成長,人生之路似乎也明朗了起來,如果不出意外,我可以順利考上縣重點高中,接著考上大學。可能,我沒像羅大槍吹牛的那樣,考上清華北大,但一般的院校,以我的成績,還是綽綽有余的。然后我會在大學校園里交到更多的朋友,包括女朋友,我會和她們一一上床,感受她們身體的美好,當然也讓她們感受我的美好。我們之間存在真實的愛情,如膠似漆,跟云南不一樣。當然,最后我會挑一個善良的女孩結婚,關鍵她還得是城里人。我們彼此都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不急于生孩子,甚至不生孩子。我們是丁克。我們每年至少會去一個地方旅行,其中當然包括美麗的云南。就那樣,我會和村里所有人都不一樣,就是要和他們不一樣。我好多年才回家一次,其實也不是回家,類似于一個人到自己的村莊做客。我就想這樣。我要脫離村里所有的人和事,以及多少年來約定俗成的規矩。——奇怪,這么說,我和云南好像都有一個共同目的。我們又是不同的。

同樣是逃離,云南要悲壯得多。云南選擇那樣的方式逃離,是我想不到的。當我得知消息時,事情已經發生有一個月了。一個月的時間,激起的風浪差不多也都平息了下來。所以,當母親向我說起時,她用了一種冷靜的語氣,好像她早就能預料到,或者是我早就應該預料到一樣。

云南殺了老柴。

云南用一把平時鍘藥用的鍘刀,先是鍘斷了老柴的四根手指,如鍘下一把山間的草藥,接著,云南用老柴那把特制的短鋤,敲死了老柴。滿屋子是血。我母親說,老柴太可憐了。母親急促地捻著手里的佛珠。自始至終,母親沒有對云南的行徑表達一下看法。

我特意到老柴的屋子看了一下,大門緊鎖,派出所的白色封條已經被風或者哪個搗蛋的孩子扯下一半。房子空寂寂,似乎也隨著老柴一同死去。我想老柴真是一個好人,他的死完全是在替人贖罪,他不是為自己死的,真不是。

當天,是所長親自銬了云南,實際上云南就坐在家里,還開著電視,等著警察到來。她先等來的是村人的尖叫,然后又等來了水銀。水銀踢了她一腳,把她踢出幾米遠。她坐起來,朝水銀燦然一笑,她說:“你好,村長,你還能把我送

回來嗎?”水銀當時也嚇一跳,不敢造次,立馬報警。所長一到,見是云南,感覺眼熟,他對老柴的死倒沒覺得慌亂,他只是罵了一句:“甫恁母哦,放你回來殺人啰。”

云南先是在鎮拘留所呆了一段時間。期間我很想去看看她,但總是下不了決心,老問自己有沒有那個必要。我終于沒能戰勝自己,覺得真沒必要,自始至終,真的不關我什么事。就當是一個人突然闖進村莊,并多少也闖進了我的生活,有一天,她突然又以一種讓人措手不及的方式離開了,再也見不到她了。是,今生今世已經永別。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償命,無論如何,她都已經達到自己的目的了。

是多久以后,我也記不清楚了。半年,一年,或者更長。總之那時我已經考上了縣高中,正如我所規劃的那樣,我往美好的生活前進了一步。我是一個腳踏實地的人。突然有一天,接到母親的電話,說是家里有我一封信。我奇怪,怎么有我的信。我那時開始喜歡往報刊投些小稿,也發表過不少豆腐塊,但我留的都是學校的地址,從來不覺得村莊那個名字是可以當成地址留在潔白的稿紙上的——我越來越厭惡那幾個字的組合,顯得毫無根據一般。我問是哪兒寄來的信。母親不識字,跑鄰家問一個上小學的孩子,那孩子支吾半天,終于說:“云——南——”云南,我的心咯噔一下,奇怪的是,我并沒把那兩個字聽成一個地名,我想到的是云南,對,是那個叫云南的女孩。

幾天后,我拿到信,果真是云南寄給我的信,竟然也寄自云南那個地方。信封上印著云南某監獄的名字。我才知道,云南沒有償命,她還活著。信寫得很短,主要有兩方面的內容,一是對老柴的愧疚,她說她瘋了,完全瘋了,她無路可走,除了殺掉老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一種很強烈的愿望,要殺掉老柴,只有殺了老柴,她才可以逃離村莊,否則一點辦法也沒有。她突然那么堅信。她堅信了自己的堅信;二是寫她的現狀,巧的是,她竟然在云南坐牢,一切都不錯,她終于到了云南,雖然方式不一樣,結果卻是一樣的。她說她每天都把冰冷的牢房想象成云南某個街巷的長滿綠色青苔的石板街,一到放風時間,她還能看見藍天白云,鳥兒飛翔。多美啊,云南。云南是個美好的地方。她想一輩子都住在云南。

信末,附了一首歌詞,正是田震的《執著》。

讀完信,我已經滿臉淚水。

當天,我就寫了回信,我告訴她我的近況,因為考上縣重點高中,我母親特意答謝村里所有的神明,她認為都是神明庇佑的結果,絲毫不算我個人的努力。我說母親永遠是這樣的人,永遠改不了那些臭毛病,和那個村莊一樣。我還說水塔并沒有如我母親所預言的那樣,有報應,他依然賣豬肉,依然在秤里做手腳,有時還把死豬肉也往案上擺……還有,所長村長他們繼續當著他們的官,越混越好,誰也奈何不了他們,現實就這樣,那個四川女人,老柴,他們都不該死,可他們都死了,有些人該死,卻怎么也死不了。公平嗎?誰都知道不公平,一邊又把不公平的事做得理所當然,就像你狠心地殺了老柴。

我來到鎮上,還是人民路,還是那個破敗的郵局——小鎮對我來說已經和村莊一樣,是被我遺棄的生活場所——當我把信往那個斑駁生銹的綠色郵筒里塞進去時,突然想起,如果那天我也毫不猶豫,把信塞進去。或許,一切都得重來,是嗎?但生活不是VCD,可以快退再來,或者重放一遍。看來一切罪孽也源于我的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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