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女,1973年生于山西大同煤礦,從2007年開始寫小說,先后在《天涯》《山花》《作品》《山西文學》等發表作品若干。有多篇小說被《小說選刊》選載,曾獲全國烏金文學獎和陽光文學獎,小說《胭脂杏》收入《09年中國短篇小說年選》。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員。
老鄉
來煤礦討生活的外地人中,四川人最多。我們稱他們“四川侉子”,或是“老鄉”。這些四川人都住在煤礦周邊的小村子里,以下小煤窯為生。
本地人雖然也是以下井為生,可他們在大礦工作。大礦的礦工在工作環境、工作時間、安全保障上都要好一些。小煤窯不行,幾張鍬,幾把鎬,幾個筐,一群人就可以開工。下小煤窯完全是碰運氣。運氣好命大活下來,拿了錢歡天喜地回老家修房子蓋屋。
每年的春節過后,一群又一群的四川人背著巨大的行李包,講著嗚里哇啦的四川話,來煤礦做發財夢。他們一群一伙地在煤礦骯臟的大街上直來直去,很有一些氣勢。有點像黑社會的幫派。不要命的那類。
從鄉村來煤礦多是煤渣路,一路走來,他們的腳面上布滿黑色的煤屑,拖鞋上也是一層煤粉。大約是生活習慣,四川人喜歡穿拖鞋上街逛。不論男人女人孩子,一律光腳趿一雙泡沫拖鞋。男人可以穿一雙紅色的女式鞋,女人有時也會穿灰藍色的男式鞋。拖鞋底蹭著路面,發出拖沓萎靡的長音。從這些聲音一下子會想到他們雜亂困窘的生活。
孩子多,背上背一個,手里牽一個,前面還磕磕絆絆地跑一個。穿著也亂,高吊著一只褲腳,衣縫綻開了線,露出里面醬紅的毛衣襯褲。他們成群結隊在街上行走時,本地人看他們的眼神里,既有同情又有畏懼。傳言這些外地人都是有案底的,來偏僻的煤礦是為了躲案子。可他們從來不會在意我們看他們的復雜眼神,每天高高興興地買菜逛街。雙肩的背包或竹背簍里塞滿大塊的肥膘肉,新鮮的菜蔬,高價的大米。他們在吃的方面要比穿講究得多。
竹背簍漂亮得像是一件工藝品。淡黃色,下窄上寬。背簍可以盛放東西,也做孩子的搖籃。常常在竹簍的上面和碧綠的芹菜葉子一起晃動著一顆毛茸茸的小腦袋。一雙有著南方人特點的眼睛好奇地看著這個陌生的地方。他們孩子沒有本地人的嬌貴,據說剛出生幾天,就能抱到外面來。孕婦也不坐月子,生了孩子就能下地做活。
我是開話吧的人,每天守著幾臺電話,聽那些想家的外鄉人和家里人通話,有的人還悄悄地哭。這時,我就遞上一塊紙巾,出門坐在外面。一個大男人在女人面前掉眼淚,總有些難為情的。在這些外鄉人中,四川人最多。我覺得四川人比北方人重感情,隔幾天就要給老家的親人掛個電話。他們不怕花電話費,長途電話一打就是幾十塊。聽得久了也能聽懂幾句四川話,方言中有很多的文言詞,如說“知道不知道”;是“曉得不曉得”;說“玩”是“耍”;他們不說“交”女朋友,說“耍”朋友。一拿起電話,第一句是,“哪個喲”?你聽,是不是有點咬文嚼字。
光腳,沾滿煤粉的拖鞋。不用抬頭,我也知道是一個四川人。那個人在凳子上坐了很久,卻沒有撥號,不由想起本地人對他們的傳言。這些四川侉子都是有案底的。看看天,有些黑下去,而那個四川人一直沒有動。越發不安起來,放下書,給愛人打電話讓他早點回來。四川人終于說話了,說得快,聽不太懂,他一面指著電話,一面指著電話本比劃。我后來明白他是讓我幫他撥號。電話一通,對方手機的彩鈴響起來,是丁香花。我的心也放松下來。
又過了幾天,還是那個男人,讓我幫他撥號。我很奇怪他的舉動,想想大概是故意的,心里有幾分厭他。曾有一四川人,公開問我什么地方有做皮肉生意的女人。直至有一次,他讓我幫他找一個電話號碼和姓名,我才知道他不識字。我不由多看了他幾眼,他的年齡和我差不多,三十多歲,竟是文盲。我用蹩腳的普通話和他慢慢交談,教他簡單的字,再教他如何使用電話。后來他不用我幫他撥號,自己也會打電話。他高興地說,要送我點他們老家的茶,自家種,自家炒,很好喝。
一天,要打烊時,他又來了,人蔫蔫的。他又請我幫他撥號。接通電話后,男人和老家人講話時,開始哭。聽不大懂四川話,只能聽個大概。他的女兒離家出走了。男人打過電話,心里難受,眼睛紅紅地和我講他家里的事。他老婆在孩子一歲時就走了,他一個人帶著孩子,辛辛苦苦過了十五六年。現在孩子大點了,卻不聽他的話。我見過那個在本地上中學的四川小姑娘,很漂亮,能講一口普通話。我問孩子為啥要出走?他說,他給孩子訂了親。我大吃一驚,訂親!孩子還在上學就給訂親?男人理直氣壯地講,我們山里的孩子都訂得早,有的女孩子十四五歲就訂婆家。我和他說,孩子從小在我們本地上學,和本地的孩子接觸多,肯定不能接受以前山里的生活。說實話,我從心里支持那個勇敢的小姑娘。再后來,他高興地告訴我,有消息了。孩子打來電話,講她在北京打工。我驚嘆四川人強悍的生存能力,連十五六的孩子也是。
四川人很看不起山西人。他們說,你們山西人最沒出息,不會出門掙錢,窮死也守著家門口。你們這個地方的人,就活個煤炭,過幾年沒煤了,兔子也不在這拉屎。雖然嘴上回他們說,不拉屎的地兒,你們還來?可心里知道他們說得對。很佩服這些人,他們能吃苦,能受得了別人吃不下的苦。
五月十九日上午,成群的四川人涌進電話廳,四部電話一會兒也不停。他們都急著給家里打平安電話。這時我才知道,幾里之外的一個小煤窯發生了透水事故。據他們講,好幾十人讓淹了。這些人大都是他們四川老鄉。因為相同的命運,很多的大男人邊打電話,邊哭。我的眼角也是濕濕的,有幾個四川人幾天前還在我這里打電話,講,要去那個煤窯下井,那里掙錢多些。
因為這次重大的透水事故,周邊所有的小煤窯被查封,被停產整頓。大批的四川人開始離開。公路邊,小中巴上,四川人的行李堆得滿滿的。煤鄉的街上少了那群穿拖鞋背竹簍的侉子,一下子靜了許多。
我又見到了那個不會撥號的四川人。拖鞋,高吊一只褲腳。一只胳膊受了傷,打著僵硬的石膏。石膏已經變成黑灰色。
我吃驚地問,怎么沒有回四川老家?
啥子錢也沒有,連路費也冇得。再說,回去做什么?地已經租給別人種。
手怎么了?
狗日的,在工地被攪拌機碰傷了。
那,那你現在怎么生活?
沒活路就搶了。狗日的!
我看了四川人一眼,滿面兇相。還是在不久前,他說要送我茶喝。
我安慰他說,事故處理完,沒問題的小煤窯還是要開工的。
那段時期晚上回家時,我總怕在黑暗處忽然會躥出一拿刀的四川人。
我開始盼小煤窯開工的日子。三個月后,小煤窯真的開了,可我沒有見到那個四川人來打電話。
方便面
我第一次見到紅紅時,她正在給孩子喂奶。懷里掩著吃奶的孩子,上衣撩到半胸口。兩只肥白的奶,兔子樣躍在外面。一聳一聳地動。孩子已經懂得護占東西,嘴里叼著一個奶頭,小手里還捂著一個。黑黑的眼睛看我一眼,回頭吃一口奶。再看,再回頭。小臉擠在兩只大奶間,唔唔地叫。得意地笑。
紅紅的樣子慵懶,但不會給人邋遢不舒服感。單眼皮,是那種輕巧的薄。像小蟲子的翅膀,會忽閃忽閃地動。嘴小,水靈靈的紅。艷艷的一點,點綴在臉上,讓整張臉精致耐看。
孩子受了生人的驚擾,不好生吃奶,小嘴含含吞吞地玩。奶驚了,雪白的奶汁汩汩地冒出來,一屋子甜膩的奶香。
我把幾張扣款單遞給紅紅,告訴她這是半年的水電費。單子上扣款人的名字是我父親。半年前紅紅買了我爸的房子,可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沒有辦理房子的過戶手續。紅紅的一只手護著吃奶的孩子,一只手在衣袋里胡亂地摸。可只掏出幾張小毛票。剛才粉粉的臉一下子涂上一層紅油彩。嘴角抿起來,更小。又輕又薄的單眼皮眨了幾下,帶著央求的語調地說,她姨,過幾天,行不行?孩子剛生病住完醫院,家里沒錢。她的樣子倒讓我不好意思,好像自己是個討債的黃世仁。忙說,不急!不急!我也不是專門來要錢,只是路過看看以前住過的房子。
我訕訕地坐了一會兒,逗孩子玩。孩子穿了一身手工織的毛衣。毛衣上織了好看的動物圖案。我便問她怎樣織得這樣好。紅紅取出一張圖樣子,教我如何拉線出圖。很簡單的,會納鞋墊就成。紅紅說。
沒有見到紅紅的男人。大約是上班去了。
我第二次去時,紅紅已經把錢準備好了。臨出門,紅紅低低地說,別攢得太多,一個月來結一次吧。買完房,錢緊。我便沒有督促她去辦過戶手續。因為過戶是要花錢的。
后來,不知為什么忽然沒有了扣款單。爸說,可能是人家和房產科打了招呼,直接從她男人的工資扣了。礦上房改前,水電費管理很混亂,住房的人只要到房產科說一下就能改名字。不過這樣也好,不用我跑來跑去的。
秋天的時候給孩子織一件有動物圖案的毛衣,不由想起紅紅。房子都買了快一年啦,她怎么還不過戶呢?當然我也沒再去找紅紅,房子過戶是個大事,人家都不急,我忙什么!
大概是四五年后,有一次愛人的幾個朋友在家喝酒,說到買房子過戶的事。我就講了父親幾年前賣出的那套房。我說了幾樓幾號,他們大聲地問,那原來是你娘家的房?我說,是呀!怎么了?那個買房的男人早死了。說過,男人們低頭喝酒。誰吼道,酒是糧食精,不喝葬良心!騎車為快,喝酒為醉!
我在廚房收拾盤碗,老是走神。老是想起那個把鑰匙鏈纏在中指上,一邊走一邊悠著圏兒玩的大男孩。
那天,他是來看房子的。人精瘦,但干練。和我們砍起房價來,厲害得很。男孩在價錢上咬得緊,看看沒什么希望,我打算送人。男孩半只腳都出門了,又折回身來,加了一點錢。哥急等錢用,我們只好又降點。就這樣漲點跌點,磨磨嘰嘰地竟談成了。價錢談好也交了定錢,男孩很開心,話就多起來。他說,他是急著結婚,才出這么貴的價錢。原來他搞了個小對象,可女方家人嫌他是個下井工人,不愿意。他鬼精巴,使手段拐了小姑娘在外面租房子住,現在孩子都生下了。他想補個結婚證,給孩子上戶口。他低三下四回老丈人家取媳婦的戶口本。老丈人趁機拿捏,讓他要么買房,要么押兩萬的買房錢,才肯把姑娘的戶口本給他……把錢押在老地主家,那還不是狗窩里寄油糕。我才不當二傻子呢!男孩自顧自地笑,鑰匙鏈在他的手里繞成一個白亮亮的圏兒。
那個人死得慘!
讓幾十噸重的液壓機組拍成了餡餅。
尸體根本沒法兒往上運,是用破風袋包上來的。
我的耳邊一直響著那些窯漢半醉半醒的話,心里堵得厲害。給我母親打電話,說,幾年前買咱家房子的那個男人死了。母親淡淡地說,下窯哪有不死人的。那個房子的風水不好了。放下電話,我發覺自己竟然哭了。
我現在知道為什么忽然沒有扣款單。在礦上,工亡家屬的水電雜費都免。
2003年,礦上實行房改,要工人們把房子的產權買斷。在外地的父親讓我找到紅紅,把房子的過戶手續辦一辦。
不得已,我第三次見到了紅紅。
我敲門時,一男人正匆匆出來,手里捏著皮帶頭胡亂地往腰里掖。一個風騷的女人,倚在門里喜盈盈地笑。割過的雙眼皮。文過的眉。繡過的唇。整張臉都是精加工過的。顯然她已經不認識我了,只好自己做個介紹。
屋子里的味兒不好,我偷偷瞟了一眼自己住過三年的房子。幾乎什么也沒動,墻還是當年我住的時候刷的煙灰色,連床擺的位置也沒變。那會兒我喜歡趴在床上寫點東西,現在這床卻是男人們求歡娛的地方。
我告訴紅紅房子過戶的事,當緊辦一辦。以后咱們兩家都沒有麻煩。紅紅點了支煙,心不在焉地聽。漂亮的臉隱在煙霧后,一臉的頹廢。
當又一個男人進門時,我趕緊退了出來。我不能誤了人家的生意。
出來碰上了以前的一鄰居,說起紅紅,鄰居呸了一口。鄰居說,紅紅現在叫“方便面”。
后來,我也離開煤礦,那房子自然沒有過戶。聽人傳,紅紅讓吃“方便面”的男人弄死了。那房子現在鬧鬼。
叔
我喊他“叔”。老人則叫我“女子”。女子長,女子短。親得好像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