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誕詩歌精選

朱英誕

懷念母親

（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五日）

當風吹著草葉的時候

我想往訪您，

母親。我想抓住您的衣襟，依舊

像兒時

但我不知道由哪兒走去

我的馬匹正受著傷

我的車輛也毀壞了……

應該經過些什么地方啊

然而，我終不能擺脫我的夢想

多么古怪，什么時候我都在睇視著

而且永遠在黃昏暗淡的光里

赭石的山巒起伏，銀魚滑過

母親，長久不見了

是誰為你積累了這么多歲月

無窮的優游者

或是，在您的或我的小窗間眺望

您永遠是那么年輕

我如何能夠衰老

我將如此語默無常

在沒有見到您之前

我找不到一條梯形的崎嶇山路

我終于會找到它

但是，母親，您是怎么到達的

那奇異的國土

我在您的永遠看著我

走過來走過去的目光里

我問著這個，問著那個，而您卻一味的

笑而不答。

母親于廿四年前故去時，只有廿九歲，我則九歲，今我已卅三歲，母親則五十三歲，然而夢中顏色，殊不見絲毫衰老，與肖像同。民卅四年四月十五日記，于北京舊居。

追念早逝的母親

青天老是蜷臥著，

我也輕輕入夢

夜的深處是母親

夢乃若輕舟觸岸而醒

明月照著在我臉上

母親啊是我鏡

我看夢

仿佛照著一池春水

醉臥圖

——題莪默伽亞木刻

羨慕你床前大開的窗，

嫉妒那伴你的蠟燭的光，

仿佛它白晝也在燃燒，

靜靜的，你醉臥還是病倒？

沒有人知道。而酒瓶呢，

斜倚在天上還是海上？

你將怎樣醒來沒有人知道，

應在我不經心的時候嗎？

薔薇汁液從你的手上

讓那金色的蜂蜜的一滴滴

流落在一張多空白的紙上。

沒有人來，

惟天和海經過你的窗外，

像飛鳥，只一掠而過，

她的左翼是天，右翼是海。

睡 眠

睡眠是精美的屋宇

我悲愁于

不能去到另一個世界

即使僅窺探一下

像睡蓮把頭面攢到水上

唉，這樣也不行……

當我醒來，我重新認識著

這冰雪的早晨

陽光輝煌而瑩晶

細 雨

細雨灑在高渺的林間，

嫻靜的女子適宜雨天，

她們談著細語是又澈底又舒服，

今天不完，還有明天：這一念是對的，

音樂也不能把它遮攔；

細雨灑在高渺的林間，

她們談著，你嫻靜的女子，

說得比唱得還好聽些。

桃與李的盡頭云升起了，

薺菜花也盛開了白晝

的花朵，當在沒有農夫

告我以春及的時候：她們談著……

細語是又澈底又舒服，

嫻靜的女子適宜細雨颯颯，

細長的柳絲是更綠了，清寒的風里

撫摸著她的垂睡的肌膚。

流浪人之歌

流浪人看風景

像讀書；

揭開第四頁

一匹灰色的馬；

騎在馬上的是

死？

讓自然是一篇詩，

詩的白文，

啊，我們這些可憐人，

可憐的注釋者！

冥 想

黃月是沙漠的帳篷，

山岡是高貴的駱駝；

一個點滴如銀色的雨珠，

我離開了你，醒覺的牢獄。

生與死是什么不可知，

如果是旅程的途中結伴呢，

不要是你是主而我是客了，

只一發之間隔。

小 病

陽光變作月光，在白晝的小河邊，

淡遠的，

蜷臥是一只綿羊？

小病像冬眠，

蜷臥在一顆星的指環里，

輕輕的穿過夢境。

一天，一個人告訴我，說

我絲毫不知道有一個人

像小病一樣的夢著我？

晝寢的女孩

大風的靈魂，你曾經是

不避風日的游蕩者

這是美麗的時刻

你正進入睡鄉深處去

拜物教的小信徒

你多么像我，而瞻仰著

一個怠墮的厭世者

用你那希臘雕像的眸子

你是那溫柔的石頭，女孩

憂郁的月光把黑暗融化

無須把貓犬寄往鄰家

像戀舊的鴿子一樣，你熟睡著

多么奇異的一夜啊

月色無邊，縈繞著

花香如一縷泉水聲，永不枯竭……

死亡是這樣容易嗎

幸福連索

百圍的柏樹對著殘陽，

它的“偶然來到這個佇立一刻的”endprint

那落落的神氣令我驚奇，啊美好的大地！

一只羚羊輕輕馳過。

那些香菌游衍歸來。

夜來，天空給我們平靜的歡欣：

你的眸子輕輕移上去一些，

正如你思想：并發出柔和的目光。

柏樹，香菌和羚羊，

它們是今天園夜里的來客，

各自做著偶然的賓主，

三顆星作了酩酊的小舟的新的負載。

我呢，我向你的妻子走去，

你對我的妻子微微鞠躬：

我們的小聚會惹人愉快的不滿了，

擺擺手，搖搖頭，然后舞蹈。

飛 鳥

這宇宙的徘徊。

看風景的人，

一塊空白。

我在寫詩，這時候？

這時候，你在歸航？

二十世紀的夢寐，

很相像，

于任何別一個世紀，

它是過去或未來的巢。

飛翔吧，過去的鳥，

飛翔吧，未來的鳥。

不僅是對稱般完好的，

它們的翅膀馳想著，

天空是森林的窗，

花朵是巖石的門墻。

不僅像我們不可捉摸的

無恙的

它們飛過我們的呼喚，

像夢寐一樣。

書籍是一面窗，

關好，

傍晚的鳥兒飛過，

銜一根紅色的草。

遲 緩

惟有時間的洪荒，我如不存在：

它的移動那么遲緩，

銀色的，黑色的，淡青的……遲緩得像靜止的

尤其那冬季里蜜金色的陽光格外無賴

海上的醉舟又獨舞著了，

逝者向下抓著，深深地抓個不已，

據說

天空是在海底，平靜地發著欲念，

時間的洪流遲緩的，

我如不存在，植樹人；

以致我再也看不到它的兩岸

遲緩的迷幻啊，

秋 愁

大地是一只神秘的手掌，

它把三顆星放在手心

像三顆骰子，“似乎更重些呢，

它們比起五岳來?！?/p>

她喜歡聽一陣破裂的聲音，

加在那太濃咖啡色的沉默里，

正如在冬天里的寂寞的享受

期待著一些雪花。

梧桐有著溫柔的巖石的青色，

向千年流水，嫋嫋如夜航的小船，

當殘月照著五月的名山的時候，

我刻上我的名字。

秋林之送別

——經冬復歷春

很久了，我消瘦了又消瘦，

我很喜歡這樣下去，

直至我終于變形為巖石而屹立著，

等流水隨了雨流去。

肌肉隨了花草和落葉消失

在寒冷的泥土里；莎雞也不再振羽，

（作為一個多余的提醒者，它們是可感謝的。）

水上的塵埃是清閑的月輪正浮泛著。

你到那里去好了，而你卻將說，

“歡迎，你到這里來吧！”因為

那地方是你所熟知的，

不過你只告訴我，這里有些什么和此刻的荒涼……

我們都不感到悲哀，很奇怪，就是勉語

在我也生疏得好久已湮沒的那長河，

十一月四日路①的一所老屋，你在那兒住過，

星海寬闊，你曾經和天作過好鄰居。

惟有這里，白日才是白日，

惟有這里，才有著夜——

豐饒的燈光和溫暖，白日很短，

而夢呢，一個腐爛了的果實。

作為一個客人，只感到便利，不煩擾，

我將專心享受著，像你十月的心；

或是雨絲分開了一切——就是勞人思婦也憩息了，

我開始學會了怎樣安心作一個親切的主人：

作為一個客人是幸福的，

我不闖入堂奧；

但作為一個主人是更幸福的，

不相干的話像漁人是大地的一個適合的砝碼。

等明年芳草也不知道的春天來臨，

我會猛然醒了，從時間里而不是夢里，

因為我覺得有誰在撫摸著我的肌膚，

而我是變得愉快了，像那南風的歌曲。

然后歸來，衣錦夜行，

因為我開始想我自己也許就是一個夢；

而心是夢游病的森林里的一只牡鹿，

而心是肉體的夢的領港的人：我熟睡過大海。

①十一月四日路，羅馬街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