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至,墻壁上的父親站了出來
跟村里好多人一樣,拎著蛇皮袋,回到村莊
父親的臉色不是很好看,好像剛生過氣
樣子有些絕望。身上的泥巴,結(jié)成蛋酥餅干
左一塊,右一塊,印痕無數(shù)。我想靠近
又不敢靠近,怕破損的褲腳,扎痛我的心
隨著父親,一起回到村莊
回到父親的老宅,回到出生地
和父親聊聊,地里大白菜和芥菜的長勢
墻上風干的馬鈴薯和稻谷來年的種子
路上遇到咱家的狗兒,模樣依舊
一層很厚的塵土,隔開這一切。我想掰開
又不敢掰開,怕風沙再次覆蓋,生銹的時光
我龐大的根須,在鄉(xiāng)村池塘旁,和蓮藕糾纏
和青魚糾纏,和兄弟姐妹糾纏
草叢里隱藏的那束野菊花和車前子
終究沒有找到,父親在失望中結(jié)束游戲
我把它們移栽父親的墳頭
木門沒有打開,空房子長滿苔蘚和蛛網(wǎng)
恍惚間,父親又走遠了,像一把香火
從祖厝廳里走出,迎著月光,一路閃動
我向天地跪拜,向先祖跪拜,向父親跪拜
我的衣服,穿在他身上
像掛在天空,風吹來,一晃一晃,空蕩蕩
像抓不著骨頭的稻草人,魂靈剛剛脫殼
像猴子踩著高蹺,人群里穿行
在陽光底下,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
我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陌生人
四肢粗壯而短小,深巷拐彎處探出軀體
我的耳邊,聽到一個遙遠的聲音:
王孝稽,是什么把你催成這摸樣
那是我的腰圍、胸圍、肩寬嗎
此刻,我們迎面走來
他的動作和眼神,似乎模仿我
和自己身上的衣服相遇,我瞪大
燈光樣的眼睛,察看每個細節(jié):
你就在我的衣服里睡覺吧
我的衣服,穿在他身上
穿在歲月的風里,看著他洗臉
看著他刷牙,看著他吃飯,看著他搬動石塊
看著他的汗水,從頭皮里溢出來
從臉頰、頸部、肩膀流下來
汗?jié)n一處一處,號上生命記號
睡覺時,他只穿著一件褲衩
脫掉一身的灰塵和一天的疲憊
表情有些僵硬,沒有一點動靜
就快要合上眼皮時,汗?jié)n上爬動著蟲子
聲音越來越大,黑夜洶涌如潮
拆下夜晚的零件,像個鐘表匠在黑暗中端詳
放大、縮小,縮小、放大,無數(shù)遍暴露
其中交錯。半夜醒來的失眠者
走出他們身體的鐘表,上緊上路的發(fā)條
嘀嗒嘀嗒。黑夜正從大地上升起
城郊外,絕大多數(shù)人的夢鄉(xiāng)
打著寒顫
秒針,在鐘面上每一步精準走動
似乎完成一種使命
一種虛幻的使命,移走鐘聲外一張臉孔
臉孔外一座叢林,叢林外
黑布蒙住的時間
我害怕,和這些零件糾纏不休的
靈魂,永不出竅
誰是這座叢林的主人
鐘表掛滿,巨大的樹干沉重移動
天花板上,無法入睡的人們,準備盛大的夜晚
帶著盔甲,聚集這里
盯著某事件哀傷的眼瞼
惡狠狠地拔掉發(fā)條,讓這個世界停滯不前
讓受害者,不再復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