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敏 郭珊珊
摘 要:運用語法化理論及認知語言學的相關原理研究“出”類趨向補語的語法化:從歷史發展來看,“V出”成為真正的動補結構應該在東漢,但其結果義一直到唐五代時期才發展成熟;從虛化機制來看,“V出”的虛化主要是隱喻和重新分析兩種機制共同作用的結果,隱喻導致其意義從實到虛,從具體到抽象,重新分析導致其結構從連動轉變為動補。
關鍵詞:出;趨向補語;語法化
一、引 言
由于語言類型的差異,語法化的定義在不同語言中有所不同。石毓智(2003)給出了一個“適合漢語情況的語法化定義:語法化是實詞或者松散的篇章結構演變成為穩固的語法手段的歷時過程,其結果常是新的語法標記或者句法結構?!痹跐h語中,“V出”{2}經歷了一個從連動結構到動補結構的過程,“出”也就經歷了一個從實義動詞虛化為補語的語法化過程。
漢語“出”類趨向補語包括簡單趨向補語“出”和復合趨向補語“出來”、“出去”,主要表示“趨向意義”和“結果意義”兩種語法意義。趨向意義是一種空間位移意義,如“走出房間”、“擠出牙膏”等,無需贅言。其結果意義根據抽象程度,實際上又可區分為“從隱到顯”和“從無到有”兩種情況。{3}如“挖出了一塊金子”中“金子”本已存在,行為“挖”使其從隱蔽到顯現;而“釀出了一壺好酒”中“酒”本不存在,是通過動作行為“釀”從無到有產生的新事物。我們將前者界定為“從隱到顯”的結果義,后者界定為“從無到有”的結果義。本文主要從歷時發展的角度考察“出”類趨向補語的趨向義及兩類結果義的語法化過程及其機制。
二、“出”類趨向補語的語法化歷程
1. 先秦時期
先秦時期,“出”作為實義動詞,較少帶賓語。如果帶了賓語,則往往是使動用法,例如:
(1)眷言顧之,潸焉出涕。(《詩經》)
(2)違禍,誰能出君?(《左傳》)
例(1)中“出涕”義為“使涕出”,例(2)中“出君”義為“使君出”。除了使動用法之外,“出”在先秦已經有了少量直接帶處所賓語的用法。例如:
(3)王出郊,天乃雨。(《今文尚書》)
(4)諸侯出廟門俟。(《今文尚書》)
(5)初九,不出戶庭,無咎。(《周易》)
同是帶處所賓語,三個例句還有差異。例(3)中的“出”并非表“從里到外”,而表“到”的意義,“郊”是位移終點,“出郊”義為“到郊外”。{4}例(4)和例(5)中的“出”都表示“從里到外”,但“廟門”是位移的“經由處”,“戶庭”是位移的“源點”。
這一時期,“出”與其他動詞的連動用法也比較發達?!俺觥笨梢晕挥谄渌麆釉~或動詞性結構之前,形成“出VP”結構。例如:
(6)五月,鄭伯突出奔蔡。(《春秋》)
(7)公子重耳出見使者。(《國語》)
“出”也可以位于其他動詞之后,形成“V出”結構。例如:
(8)走出,遇賊于門。(《左傳》)
(9)殺晉君與逐出之,與以歸之,與復之,孰利?(《國語》)
石毓智、李訥(2001)認為,“動補結構都是從連動或連謂結構發展而來的?!眥5}上述“V出”結構的出現為“出”的虛化提供了可能的句法環境,但這一時期的“V出”還不能視為動補結構,只能視作連動結構;例(9)中的“逐出之”也只能視為由“逐之”和“出之”合并而成的“多動共賓結構”。因為此時的“出”與前面的“V”關系還相當松散,只是“句法關系”,而非“形態關系”,“V”與“出”之間插入連詞“而”的用法大量存在。例如:
(10)趨而出,乃釋之。(《國語》)
(11)趙盾驅而出,眾無留之者。(《公羊傳》)
2. 兩漢及魏晉時期
關于“V出”語法化為動補結構的年代,儲澤祥等(1999)認為,“V出”作為動補結構“成形于唐宋時期”。{6}李斌(2005)則認為,漢代基本上可以把“V出”看作是動趨式。從其所使用的例句來看,李斌認為《史記》時代的“V出”已經語法化為動趨式。{7}我們在李斌(2005)的基礎上進一步考察文獻,結果表明,“V出”于漢代得到很大發展,《史記》時代的“V出”確實已部分虛化為動補結構,但到東漢時期“V出”才全面虛化并定型。
語法化是一個連續的過程。較之先秦,西漢時期“V”和“出”開始趨于緊密?!妒酚洝分幸呀浿挥小白叱觥薄ⅰ靶谐觥?,而沒有“走而出”、“行而出”的用例。如:
(12)周文敗,走出關,止次曹陽二三月。(《史記》)
(13)上行出中渭橋,有一人從橋下走出,乘輿馬驚。(《史記》)
例(12)中的“走出”和例(13)中的“行出”直接帶處所賓語,且無法分析為“多動共賓結構”。由此可認定,由“走”和“行”這一類“自移動詞”形成的“V出”結構在《史記》時代已經率先虛化為動補結構,表示空間位移趨向義。但《史記》時代的“出”還只能表示這種比較實在的空間位移趨向義,尚未見到表結果義的用例。且此時“他移動詞”尚未和“出”形成“V出”結構直接帶受事賓語,受事賓語還只能處在“V”和“出”之間而形成較松散的“VO出”結構。{8}如:
(14)坐須臾,沛公起如廁,因招樊噲出。(《史記》)
(15)牽牛者,言陽氣牽引萬物出也。 (《史記》)
根據石毓智、李訥(2001)對動補結構的判斷標準,賓語在句法位置上受到類似例(14)和(15)的限制說明動補結構尚未正式形成。{9}而到了東漢時期,“他移動詞”和“出”已經形成緊密的“V出”結構,且可以直接帶受事賓語,并出現了“出”表結果義的用例。如:
(16)驅,驅出禽獸。(《周禮·夏官·大司馬》鄭玄注)
(17)引出萬物。(《說文·示部》)
(18)或有妊之未生出,反就傷之者,其氣冤結上動天,奈何無道理乎?(《太平經》)
(19)書而記之,聚于一間處,眾賢共視古今文章,竟都錄出之。(《太平經》)
例(16)、(17)均為“他移動詞”與“出”形成的“V出”結構,與受事賓語“O”之間不再采用西漢時期“驅禽獸出”、“引萬物出”的“VO出”形式,而直接采用“V出O”形式,這是我們判斷“V出”此時已由連動結構虛化成為動補結構的重要證據。此外,我們的另一個判斷證據是,東漢時期已經出現了“出”作為趨向補語表結果意義的用例。比如,例(18)中“生出”中的“出”表示從隱到顯的結果義,“妊之未生出”義為“懷孕但尚未生出孩子”;例(19)中“錄出”義為“抄錄出來”或“寫出來”,其中的“出”表示從無到有的結果義?!癡出”能表示這種抽象程度較高的結果義時,可判定為動補結構無疑。{10}
東漢,與“出”搭配的自移動詞和他移動詞都開始增多。宋亞云(20077)曾列出“提出萬物”(《說文·示部》)、“挺出萬物”(《說文·雨部》)、“水流出”(《說文·泉部》)、“揚出”(《釋名·釋疾病》)、“氣躍出”(《釋名·釋樂器》等。另據宋亞云(2007)的統計,《漢書》中的“V出”共有62例,《論衡》中的“V出”共有28例。{11}
以上證據都有力地證明“V出”在東漢已經成為一種較穩定的組合形式,并已經定型為動補結構。蔣紹愚(1994)指出:“動補結構產生于什么時代?這個問題不能用一句話來回答,因為動補結構還可以分幾類,各類產生的時代并不相同。”{12}我們認為,“V出”作為動補結構正式定型于東漢時期,應該屬于語法化完成較早的一類。
當然,東漢時期,“出”表結果意義的用法雖已形成,但尚不發達。到魏晉南北朝時期,“V出”作為動補結構得到進一步的發展,主要表現為:與“出”搭配的動詞范圍有所擴大,“V出”后帶賓語的用例越來越多,表結果義的“出”語例增加,獲進一步發展。
3. 唐五代時期
到了唐五代,“出”對動詞的選擇范圍更大,表示結果意義的用例這時候開始大大增加,“從隱到顯”的結果義和“從無到有”的結果義幾乎同時成熟,動后“出”的虛化程度已經非常高。例如:
(20)泓澄最深處,浮出蛟龍涎。(《白居易詩全集》)
(21)忽然現出彩云中,但是人人皆頂禮。(《敦煌變文集新書》)
(22)丹青畫出竟何益?(《白居易詩全集》)
(23)譯出楞伽經。(《楞伽師資記》)
以上四個例句,前兩例中的“出”表“從隱到顯”的結果義,后兩例中的“出”表“從無到有”的結果義。
唐五代時期還發生了一個重要的變化,即動詞后的“出來”、“出去”開始虛化為復合趨向補語。例如:
(24)事當好衣裳,得便走出去。(《王梵志詩》)
(25)寺中有甚錢帛衣物,速須搬運出來!(《敦煌變文集新書》)
五代時期,“V出”的可能式“V得/不出”出現了:
(26)見即見,若不見,縱說得出亦不得見。(《祖堂集》)
(27)所以道聲前拋不出,句后不藏形。(《祖堂集》)
不僅如此,這一時期由“V出”構成的存現句也開始出現:
(28)忽然十字地裂,涌出一人。(《敦煌變文集新書》)
(29)忽于眾中,化出二鬼。(《敦煌變文集新書》)
語例大量增加,語法功能活躍,這說明“V出”作為動補結構在唐五代已經發展得比較成熟。
宋以后到元、明、清,“出”類趨向補語的使用更加頻繁、普遍,意義和用法則變化不大。
三、“出”類趨向補語的語法化機制
1. 隱喻(Metaphor)
“出”的趨向意義是表示人或事物“從內到外”的移動,實際上是一個有起點(容器內)和終點(容器外)的運動過程,它和“出”的結果意義——事物“從隱到顯”的顯現過程以及“從無到有”的產生過程具有相似性。
(1)“從隱到顯”與“從內到外”
從人的認知特點來說,人們一般傾向于認為事物處于某容器之內時是不可見的、隱蔽的,而事物從容器內移動到容器外后則是可見的、顯露的?!笆挛飶膬鹊酵狻焙汀笆挛飶碾[蔽到顯現”之間高度相似。如果將事物的隱蔽狀態看作起點,那么通過動作行為致使事物顯露的狀態就是終點,事物“從隱到顯”的顯現過程和“從內到外”的位移過程也就具有了相似性。“出”從表示“從內到外”的趨向意義虛化為表示“從隱到顯”的結果意義正是由人們這種極其自然的認知特點造成的。從圖1的意象圖示(image schema)來看,“從內到外”和“從隱到顯”都是“里外圖示(IN-OUT Schema)”和“源點—路徑—目標圖示(The SOURCE-PATH-GOAL Schema)”的疊加。如下圖:
“出”從表示“從內到外”虛化為表示“從隱到顯”,之間的意義跨度并不很大,有時甚至不是跨域的投射,但其語義已經發生了明顯的變化:
(30)他走出教室。
(31)他掏出一把小刀。
(32)他吃蘋果吃出來一條蟲。
(33)他終于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例(30)和(31)中“出”的意義是“從內到外”,表示發生在物理空間域中的運動事件,具有[+位移][+確定方向]的語義特征。例(32)和(33)中“出”的意義都是“從隱到顯”,但有區別:(32)中“吃出來一條蟲”仍然屬于物理空間域,但“一條蟲”本身并沒有發生空間位移,也談不上確定的位移方向;(33)中“說出自己的想法”已經不屬于物理空間域,“出”的虛化程度較之(32)更高。與例(30)和(31)不同的是,例(32)和(33)中的“出”都不再具有[+位移][+確定方向]的語義特征。
(2)“從無到有”與“從內到外”
當事物在某容器內處于隱蔽狀態時,人傾向于判斷其無;當事物移動到容器外處于顯露狀態時,人一般會判斷其有?!笆挛飶膬鹊酵狻焙汀笆挛飶臒o到有”之間高度相似。如果將事物尚不存在的狀態(無)看作起點,那么通過動作行為致使事物存在的狀態(有)就是終點,事物“從無到有”的產生過程和“從內到外”的位移過程也就具有了相似性。正因為如此,人們便可以用“從內到外”這一熟知的概念(源范疇)來構想“從無到有”的新概念(目標范疇)?!俺觥钡囊饬x從表“從內到外”的趨向到表“從無到有”的結果,已經從“空間域”投射到了“時間域”,但仍然符合同一認知圖示(如上圖)。研究表明,不僅漢語中的“出”發展了這樣的隱喻意義,世界上其他許多語言都發展了類似的隱喻意義。林德(1981)調查了英語中600個“V+out”結構,不僅包括像strech out,spread out,take out等表示位移的具體用法,還包括如figure out,work out,think out,leave out等表示結果的抽象隱喻用法。{13}通過總結其圖示結構,發現這些意義之間并不是毫無聯系的單位,而是出于同一認知圖示。這似乎說明使用不同語言的人在這一點上具有相似的隱喻思維習慣。
2. 重新分析(reanalysis)
重新分析(reanalysis)是導致新語法手段產生的最重要的機制,但是在不同類型的語言中表現形式很不一樣。在SOV型語言中,新語法標記的產生主要是附著成分(clitic)與普通詞匯之間的重新分析;在SVO型語言中,新語法手段的產生主要是通過兩個普通詞語之間的融合。漢語屬比較典型的SVO型語言,其重要的語法手段——動補結構的語法化正是兩個普通詞語融合的結果。Langacker(1977)則認為,重新分析是一個表達結構的變化,不會立刻改變表層形式,常導致成分之間邊界的創立、遷移或者消失。{14}漢語動補結構的語法化過程也很好地體現了Langacker對重新分析的定義。下面我們將對漢語“V出”結構的重新分析過程加以考察。
與大多數動補結構一樣,“V出”中的“出”語法化的句法環境為:{V+[出+(NP)]}。該組織中,如果“出”后無NP,則“V”和“出”各自成為一個直接成分,形成連動結構;如果“出”后有NP,則“出NP”先構成述賓結構作為直接成分與前面的“V”形成連動結構。此時,“出”是實義動詞,表示具體的空間位移,在語義地位上與前面的“V”并列。隨著時間的推移,與“出”搭配的動詞愈來愈多,受“唯一核心動詞”機制的制約,動詞后“出”的語義開始弱化,只補充說明前一動作行為的趨向或結果,該組織的語義重心也隨之前移至“V”。大約到東漢時期,其組織結構便可重新分析為:{[V+出]+(NP)}?!俺觥苯涍^重新分析與前面的“V”融合成一個結構體,如果其后有NP,“V出”再與NP形成述賓結構。
“出”的語法化是一個典型的重新分析案例,其中涉及成分之間邊界的轉移、創立和消失:邊界由原來的“V”與“出NP”之間轉移到“V出”與“NP”之間,同時在“出”和“NP”之間創立了一個新的邊界,且“V”和“出”之間的邊界被大大削弱甚至消失。
四、結 論
本文考察了漢語“出”類趨向補語的語法化歷程及其機制,結論如下:從歷時發展來看,“V出”成為真正的動補結構應該在東漢,但其結果義一直到唐五代時期才發展成熟;從虛化機制來看,“V出”的虛化主要是隱喻和重新分析兩種機制的共同作用。隱喻導致其意義從實到虛,從具體到抽象;重新分析導致其結構從連動轉變為動補。
注 釋:
①本文經匿名審稿專家兩次審閱,并提出諸多建設性意見,在此深表謝忱。文中語料除(31)~(34)為自省例句以外,其余均來自北大語料庫。
②⑤⑨石毓智、李訥:《漢語語法化的歷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6頁,第54頁,第54頁。
③關于“出”類趨向補語語法意義的形式標準和細致分析,詳參郭珊珊、朱樂紅《論漢語“出”類趨向補語的語法意義》,見《湖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3期。
④《現代漢語詞典》、《漢語大詞典》及《漢語大字典》里,“出”都有“到”的義項。
⑥儲澤祥等:《近代漢語的“V出+N外”格式》,《古漢語研究》1994年第4期。
⑦李斌:《含“進、出”類趨向詞的動趨式研究》,上海師大碩士論文,2005年,第32頁。
⑧關于“自移動詞”和“他移動詞”,詳參齊滬揚(2000)《動詞移動性功能的考察和動詞的分類》,見《語法研究和探索》(第十輯)。
⑩李斌(2005)僅以“V”和“出”之間“很少加連詞”這一標準來判斷“V出”成為動補結構實際上是不夠的。動補結構的認定須綜合考慮是否插入連詞、帶賓語的表現以及語法意義是否形成等因素。
{11}宋亞云:《東漢訓詁材料與漢語動結式研究》,《語言科學》2007年第1期。
{12}蔣紹愚:《近代漢語研究概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182頁。
{13}轉引自趙艷芳:《認知語言學概論》,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69-70頁。
{14}Langacker,Ronald W:“Syntactic reanalysis”,In Charles N.Li:“Mechanisms of Syntactic Change”,Austi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77,pp.58.
(責任編校:文 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