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勒姆女巫》對傳統悲劇的承載與開拓

魏 衍 學

(蘭州文理學院 外語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一、引言

阿瑟·米勒是美國最負盛名的劇作家之一，他繼承易卜生現實主義戲劇傳統，關注戲劇作品的社會功能和道德教諭，被譽為“美國戲劇的良心”。如果說《推銷員之死》為他贏得了國際聲譽，那么《薩勒姆女巫》(以下簡稱《薩》劇)則進一步奠定了他偉大現實主義劇作家的地位。長期以來，評論界主要從兩個方面研究《薩》?。阂皇翘接懼魅斯樟_克托如何蛻變成一名平民悲劇英雄并闡釋米勒獨特的悲劇觀，這無疑割裂了該劇與傳統悲劇的關聯，也無法全面闡釋米勒的悲劇理論；二是認為該劇是一部借古喻今的政治諷喻劇，是對當時甚囂塵上的麥卡錫主義的批評，這無疑忽視了該劇內在的藝術審美價值和對人性的深入思考?；诖耍P者從對傳統戲劇手法的繼承和開拓兩方面對《薩》劇進行剖析，揭示其藝術魅力和主題思想，挖掘米勒的人性反思和道德教諭。

二、米勒的悲劇觀

米勒對古希臘悲劇傳統充滿敬重并從中汲取創作靈感。古希臘悲劇起源于祭祀酒神狄奧尼索斯的慶典活動，后經漫長的演變，這種祭祀活動發展成一種有合唱隊伴奏，演員表演并依靠幕布、背景、面具等塑造環境的藝術樣式，是西方戲劇的雛形。米勒認為“希臘悲劇的形式是悲劇傳統的基石”[1](P87)，“我的思維始終被古希臘悲劇基本的結構性概念所盤踞，它源遠流長，上溯于遠古之神話，下顯于當前之現實，并將舞臺演員羈絆于古今交錯的進退維谷之中，他們對自身所遭遇的一系列看似偶然實則與過去息息相扣的事件感到無比驚駭與敬畏?！盵2](P233)現實是歷史的承載，這是米勒藝術創作的主題性和結構性追求。此外，米勒也從希臘悲劇的本質和功能中汲取創作靈感。希臘悲劇的英雄人物地位崇高，是人與神聯系的紐帶。他們身處喧囂無序的世界并在與神和命運的搏斗中遭受一系列的厄運，承擔起一定的責任。對于這樣的悲劇范式，觀眾自然會從對英雄人物命運的感慨走向一個更為本質的探索：人為何會受苦？人痛苦的根源是什么？這樣一來，生與死不再是個體化的問題，而是關乎社會和宇宙秩序的問題。古希臘悲劇的中心主題就是探討人與世界的關系來教諭人們如何生存立足。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的目的是要引起觀眾對劇中人物的憐憫和對變幻無常之命運的恐懼，由此使感情得到凈化。米勒認為希臘悲劇是對人類生存方式的戲劇化演繹，是對人作為社會生物而非自足個體的安身立命之道的思考。希臘悲劇將人視作完整統一的個體，這種統一是個人心靈與社會關系的和諧，是個體與整體的互生互動。米勒主張在社會關系中剖析個人，以個體心理活動映射社會，并將“我”與“我們”用一種原始而有意義的方式結合起來?！皯騽∈且豁棁烂C的事業，它使人類或應當使人類更富有人性，也就是說使人類不那么孤單。”[3](P122)對戲劇社會功用和道德教諭的不懈追求使米勒成為社會劇作家。社會劇作家能否成為悲劇作家，這一點評論界見仁見智。埃里克·本特利認為社會劇和悲劇在本質上是沖突的，社會劇刻畫的受害者是小人物，這只能激起觀眾的憐憫而非恐懼，與傳統的“憂懼”說沖突。米勒則認為：“我相信在悲劇的最高意義上，普通人跟國王一樣都是適于作為悲劇描寫對象的?！盵4](P72)米勒從普通人身上發現了更為普遍的悲劇性人格缺陷，拉近戲劇與觀眾的距離，這是對傳統戲劇手法的革新。此外，米勒主張在揭示惡的同時，應對悲劇人物復雜糾纏的心理活動進行細致入微的描寫，揭示其面對艱難時世時躊躇迷惘的心路歷程，這與他平民悲劇英雄的主張是高度契合的。

總之，社會功能和平民悲劇英雄是米勒戲劇理論的核心要素。社會功能和道德教諭是對傳統悲劇的繼承，平民悲劇英雄及其心理刻畫是對傳統的開拓。理解米勒的戲劇理論可以加深對《薩》劇的分析。

三、《薩》劇中的傳統悲劇要素

1.合唱隊。合唱隊是希臘悲劇中用來渲染舞臺氣氛、推進劇情發展的重要元素。整個合唱團可以被視為一個近似于作者代言人的角色，它代表作者對戲劇人物和主題發表評論，幫助觀眾了解故事背景和劇情。隨著悲劇的演變，這一要素被取消或者被單個戲劇角色所取代。

《薩》劇序幕中的陳述成分恰如傳統悲劇中的合唱隊，它介紹了事件的社會道德背景，串聯了歷史與現實，渲染氣氛進而推動劇情的發展?！班徑褪腔囊暗倪吘墶Ｃ绹司幼〉拇箨憻o邊無盡地朝西展延，對他們來說真是無比神秘…隱秘而咄咄逼人”[5](P227)?！八_勒姆居民為了良好的意圖，甚至是嚴正的意圖而發展了一種神權政治，一種政教結合的力量，其作用就是要保持社會上的一致性?！盵5](P228)這兩段陳述營造了神秘恐怖的自然氣氛和窒息狹隘的社會氣氛，為劇情發展做了很到位的渲染和鋪墊，增強了戲劇效果?！八_勒姆悲劇，是從一種似是而非的謬論發展起來的。我們今天依然生活在這種似是而非的謬論的箝制下，而且我們還沒有希望能夠找到解決的辦法?！盵5](P228)遙遠的薩勒姆逐巫案如歷史實體般呈現在觀眾眼前。黑格爾認為把歷史與現實作為既有區別又有聯系的實體加以對待，會發現它們在文化、宗教、道德和政治方面的異同，讀者可以獲得“一種既真實而對現代文化來說又是意義還未過去的意蘊?！盵6](P343)這無疑彌填了觀眾與劇中人物的歷史鴻溝，增強了藝術感染力和現實寓意。合唱團還是一位指揮家，它引導觀眾按作者的期望對人物情節作出反饋?！端_》劇中，作者巧妙的運用人稱的轉換引導觀眾在歷史與現實中穿梭，接受藝術的感染?！耙粋€人也只能對他們全體人表示惋惜而已，正如我們早晚有一天也會受人憐惜一樣?！盵5](P229)“趁他們都在專心觀望的時候，我們來說一說呂蓓卡?！盵5](P242)作者對“他們”(薩勒姆鎮居民)和“我們”(作者、陳述者和觀眾)兩種人稱的巧妙變換讓觀眾以歷史的眼光冷靜客觀的審視逐巫案，同時引導觀眾回顧和推測劇情，實現了劇情與觀眾的互動。

總之，合唱團作為一種傳統悲劇創作手法對推動《薩》劇情節發展，揭示故事主題發揮了重要作用。

2.突轉和發現。亞里士多德認為：凈化心靈的“憂懼”感不僅產生于情節場面本身還產生于情節的組織結構，而突轉和發現是組織情節結構的主要手法。突轉指“劇情向相反方面的突然變化”[7](P50)，是通過人物命運與內心感情的根本轉變來加強戲劇性的一種技法；發現是“從不知到知的轉變，并產生了與原本被視為或惡或善的人物之間的一種或友好或敵對的人物關系的轉變”[7](P50)，并造成劇情的激變。發現可以是主人公對自身身份或人物關系的發現，也可以是對一些重要事實或物件的發現。發現與突轉總是相互聯用并成為編劇藝術中最具戲劇性的技巧。

《薩》劇巧妙地運用突轉和發現的手法來推動起伏跌宕的劇情，表現人物豐富劇烈的內心情感并突出了人物形象。首幕，帕里斯牧師認為正式宣布薩勒姆鎮有巫術作祟會損害他的名譽，“咱們不能匆匆忙忙就斷定那是巫術在作怪。我家里出現這種污七八糟的事，鄉親們會把我轟出薩勒姆的?！盵5](P236)后在普特南的教唆下，帕里斯覺得巫術之事與其任由他人評說不如自己主動宣布，這樣可以更好地掌控局勢并塑造自己公平無私的形象。這一轉變暴露了他的虛偽，與其他誠實正直的人物形象形成強烈對比并推動逐巫案一步步走向狂熱。第三幕，赫爾牧師發現了審判程序的荒謬。他勸法官：“我們可不能再不顧事實啦，鄉鎮里出現一種對這個法庭極大的恐懼心理”[5](P295)，斥責“這孩子已經瘋了”[5](P311)并主動退出逐巫案。赫爾的轉變揭示了審判程序甚至整個清教法律體系的荒謬。同時，對事物的發現也有力的推動了情節發展，在普羅克托家發現的布娃娃及扎在它腹部的針都有力地推動了情節流暢自然的發展。此外，《薩》劇中突轉和發現的手法還深刻的揭示了主題。法院開庭之前，普羅克托說服女仆瑪麗·沃倫將女孩們歇斯底里的真相告訴法官來解除對他妻子的指控。但是，沃倫面對阿碧格的威脅和法官的盤問發現她的反抗不過是螳臂擋車，為求自保轉而指控她的男主人勾結魔鬼。這一突變凸顯了逐巫案的狂熱荒謬并為普羅克托的死埋下了伏筆。隨后，面對由阿碧格煽動而歇斯底里女孩們，普羅克托憤而承認他與阿碧格通奸之事并揭穿其陰謀，期望以此來拯救妻子和無辜村民。但當法官向伊麗莎白求證此事時，她為保全丈夫的名聲而選擇撒謊。這是全劇最具戲劇性的突變，夫妻深情反襯了法庭甚至整個清教法律的無情。最后，普羅克托撕毀懺悔書，昂首赴死來保全自己的名譽，洗脫個人罪過，升華個人道德。這突出了該劇的主題，即個人可以在更高層次上實現道德的升華來洗滌自身的過失，維護個人尊嚴和聲譽。

《薩》劇中，米勒有意而巧妙地運用突轉和發現等傳統戲劇手法來推動劇情，刻畫人物并表現主題。

四、《薩》劇對傳統悲劇的開拓

1.《薩》劇中的平民悲劇英雄。平民悲劇英雄是米勒對悲劇傳統最重要的開拓，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悲劇英雄出身，二是悲劇性缺陷。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的藝術內涵為一個出身高貴的人由于自身的缺陷或過失而“遭遇不應該遭遇的厄運”，以激發人們的“憐憫和恐懼之情”并凈化人的心靈[7](P49)。這一直被后世戲劇界奉為圭臬。進入20世紀，評論家Krutch認為悲劇英雄只能產生于英雄崇拜的年代，隨著現代人英雄主義情結的隱退和宗教信仰的失落，孕育悲劇英雄的土壤已經不復存在。[8](P521)而米勒認為悲劇英雄和個人出身并無必然聯系。平民悲劇英雄與觀眾有更多相通之處，他們由于自身缺陷或過失而遭遇悲劇命運無疑對觀眾有更好的藝術效果。他舉例說，一些經典悲劇范式如俄狄浦斯情結，如果僅僅將其限于王公貴族，平民大眾則無法獲得共鳴，只有將之擴至平民，受眾才能體會更多憂懼之感，心靈得到凈化。

古希臘將悲劇的根源歸結為命運這一神秘莫測的力量。而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源于個人過失，正是由其引發的一系列厄運帶給觀眾憂懼之感和心靈的凈化，并勸誡觀眾避免這種過失以求體面地生活。米勒則認為個人過失并非一定要規避的消極因素，相反，如果處理得當還會產生積極影響。他認為悲劇性缺陷無非是“人們面對有可能會損害個人尊嚴、形象和地位的外在力量的一種拒絕逆來順受的本能。”[3](P4)英雄行為則是為爭取尊嚴和自由向社會秩序的挑戰，并“展現出人為了實現人格升華而焚身不顧的勇氣”[3](P6)，展現人的可臻完善性。米勒眼中的悲劇英雄就是一位為實現自身完善而執著悲愴追求的小人物。

了解這兩點我們可以更好地欣賞《薩》劇中的平民悲劇英雄，更深的理解米勒對于人性的思考。《薩》劇主人公普羅克托出身平民，但劇中他的形象十分飽滿，“他是那種身強力壯、心平氣和、不隨波逐流的人，拒絕支持那些派性很強的人，由此沒法不招來他們的痛恨?！盵5](P239)他因與自家女仆有過奸情而悔恨不已。“他是個罪人，一個不僅違反當時的道德風尚、而且違背自己想象中的體面行為的罪人。這種人沒有什么洗滌自己罪惡的宗教儀式?！盵5](P240)洗滌自身罪惡的方式決定著普羅克托向悲劇英雄的蛻變。審判伊始，普羅克托認為只要他交代與阿碧格的通奸一事就可阻止這場鬧劇，但他的聲譽會因此受損，于是他躊躇不決。對形象的維護和公眾輿論的恐懼使他隱瞞了通奸一事。后來他面對死亡也曾選擇屈服，違心地寫下了懺悔書。恐懼死亡是人之本性，作者對普羅克托的生死抉擇進行了長達兩頁跌宕起伏的描寫，面對屈辱而生和高貴赴死的兩難選擇，普羅克托的心理糾纏真實可信，引起讀者深深的共鳴?！拔也荒芟笠幻ネ侥菢拥巧辖g刑架。這是一場騙局。我不是那種人。”[5](P321)當丹佛斯伸手去接他簽過名的懺悔書時，“普洛克托一把抓牢那張紙……惶恐不安，憤怒不已?！盵5](P237)“因為這是我的名聲！因為我一生不可能再另有別的名聲！因為我撒了謊，還在謊言書上簽了字！……我已經把靈魂交給你，別再碰我的名聲！”普羅克托“把那張紙扯得粉碎，揉成一團”[5](P328)。至此，普羅克托認識到個人的正直品質比聲譽重要，情節達到了高潮?！拔以诩s翰·普羅克托身上看到了一點點正直的品德。雖然它不夠織成一面旗幟，卻清白得足以不跟那些狗雜種狼狽為奸，同流合污?！盵5](P328)對正義的擔當使他勇敢地成為高尚品格的殉道者，內心的糾纏和自身的缺陷使他散發出普通人的光輝，更凸顯他與邪惡斗爭時高尚的一面，這激發了觀眾更多的共鳴和心靈凈化之感，成為米勒悲劇視野中的平民悲劇英雄。米勒由普羅克托之死向人們指明如何擺脫自身過失和缺陷造成的道德困境：不要在負罪感中湮滅，而要承擔起更大的責任，在更高層次的事業上實現道德的升華，完成救贖。

米勒將平民引入悲劇創作滿足了現代公眾的審美訴求，普通人為了自己的名譽而死具有更強烈的悲劇藝術效果。

2.悲劇中的樂觀主義精神。傳統悲劇通常表達一種悲觀消極的人生觀，而米勒的悲劇多是表達一種積極樂觀的精神，以期讓世界變得更好?！氨瘎”旧硗ǔ０殡S死亡，這是悲劇唯一讓人傷心的地方。但就死亡的原因和與死亡的斗爭而言，死亡卻是一件鼓舞人心的好事，盡管它是以一種扭曲的方式呈現的。”[3](P114)米勒稱之為“悲劇性勝利”。

普羅克托之死是內心矛盾和外界壓力雙重作用的結果。沉重的負罪感使他窒息，而他在公眾面前一直表現出來的正直高尚的形象使他不敢將通奸一事公之于眾。普羅克托內心糾纏于在自身過失與公眾形象之間尋找一種平衡，這賦予全劇極大的藝術張力。劇尾，普羅克托不愿違心懺悔和指證他人，為揭露謊言和邪惡，阻止逐巫狂熱的蔓延毅然走向絞刑架。他為自己的良知而死，他相信這是危機中他對家庭和整個社區應負的責任。一個無辜的人受絞刑是悲慘的，但他決心赴死的理由卻表現了積極樂觀的一面。正如米勒所言：“我個人認為悲劇的永恒魅力在于它將死亡血淋淋的呈現在我們面前，卻增強了我們生活的勇氣?！盵3](P119)普羅克托為個人尊嚴和正直品質而死帶給觀眾更多的是思考和希望而非憐憫和恐懼。他的死是一個小人物對邪惡和荒謬的逐巫案發出的抗議，在整個清教社會面前這雖顯得微不足道，卻激發了社會的正義感，這無疑是一種勝利。這種勝利不在于擊敗了法庭而在于主人公以此實現了人格超越和道德升華。權力的高壓使人性的弱點如虛偽、告密、復仇和毀謗一一呈現。在無序的世界中，普羅克托為自己的信仰和尊嚴而獻身，這是一種積極的態度。普羅克托為名譽而死，在個人過失和道德升華之間找到了一種平衡，這無疑為很多像普羅克托一樣深陷負罪感，在墮落無序的世界中喪失身份的人提供了道德啟諭。

“悲劇可以被描述為人們面對死亡和失敗而對生活做出積極回應的一種嘗試和努力。”[9](P94)這一點在《薩》劇中得到了完美的闡釋。

五、結語

《薩》劇中，米勒巧妙地地運用了傳統悲劇手法。合唱團似的陳述不僅營造了戲劇氣氛，還引導觀眾深刻審視歷史與現實，強化了藝術效果。突轉和發現的應用推動了跌宕起伏的劇情，也突出了人物形象，深刻地揭示了主題。同時，米勒也開拓性的運用了一些新的戲劇理念。平民悲劇英雄的塑造滿足了現代公眾的審美訴求，激發了觀眾的共鳴和心靈凈化之感。普羅克托為自己的良心而死則表達了樂觀積極的人生態度。米勒為很多因自身過失而喪失身份的人提供了道德啟諭：承擔起更大的責任并在更高層次上實現道德的升華來維護個人尊嚴和聲譽，完成救贖。這是米勒對人性和道德的深入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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