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排比的特點與審美

○周虹

（上海財經大學 國際文化交流學院，上海 200083）

在漢語修辭史中，排比辭格可謂源遠流長。早在先秦時期，排比就獲得了廣泛的運用，《詩經》中就出現了不少排比的用例，且獨具特色。《詩經》排比的主要功能在于抒情，通過整齊簡單的形式，不斷重復的旋律增加詩歌的感染力和表現力，從而給人帶來審美的愉悅。下面我們分別從排比的結構類型、形式特點、語義關系三個方面分析《詩經》排比的特點，并總結其展現出來的審美特色。

一、類型上以語段排比組成詩篇為特色

《詩經》排比的結構類型有短語排比、單句排比和語段排比。短語排比和單句排比如：

碩人其頎，衣錦褧衣。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碩人敖敖，說于農郊。四牡有驕，朱幩鑣鑣。翟茀以朝。大夫夙退，無使君勞。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鮪發發，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詩經·國風·碩人》）

整首詩有三處排比，第一處為以“之”構成提挈語的偏正短語排比，從不同角度說明美女的身份；第二處與比喻辭格結合，比喻詞“如”充當排比的提挈語，詩句多視角地描寫人物的美麗絕倫；第三處與疊音辭格合用，運用了“洋洋”、“活活”、“濊濊”、“發發”、“揭揭”五個疊音詞，五個排比形象細致地描寫北流河水富有活力之景象。

不過，在《詩經》中短語排比和單句排比用例并不多，數量最多且最具特色的是語段排比。《詩經》的語段排比又可分為兩種：篇中語段排比和通篇語段排比。

篇中語段排比是指在一個詩篇中含有語段排比，例如：

①皇皇者華，于彼原隰。駪々征夫，每懷靡及。

我馬維駒，六轡如濡。載馳載驅，周爰咨諏。

我馬維騏，六轡如絲。載馳載驅，周爰咨謀。

我馬維駱，六轡沃若。載馳載驅，周爰咨度。

我馬維骃，六轡既均。載馳載驅，周爰咨詢。

（《詩經·小雅·皇皇者華》）

②隰桑有阿，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

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云何不樂。

隰桑有阿，其葉有幽。既見君子，德音孔膠。

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詩經·小雅·隰桑》）

例①②為篇中語段排比。例①除了第一章，后邊四章構成四重語段排比，描寫使臣秉承國君之命，博訪廣詢，多方求賢；例②與之相反，除了最后一章，前邊三章構成三重語段排比，以“隰桑”起興，層層深入地抒寫了女子對愛人的深厚情感。

通篇語段排比則是在一個詩篇中全部由語段排比組成，即一個排比項就是詩的一章。通篇語段排比中三重的通篇語段排比又是最為經典、最為精彩的。例如：

①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瓊華乎而。

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瓊瑩乎而。

俟我于堂乎而，充耳以黃乎而，尚之以瓊英乎而。

（《詩經·國風·著》）

②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詩經·國風·采葛》）

例①②為通篇語段排比，一個語段排比其實就是一首完整的詩。每首詩都有三章，這三章也是語段排比的三個排比項，三者在結構、音節、字數方面完全一致，只是個別詞語替換。如例①寫新娘眼中所見，新郎在“著、庭、堂”等候，以“素、青、黃”飾物垂掛耳旁，飾物上還配有“瓊華、瓊瑩、瓊英”。例②表現了情人間深切的相思之情，第一句替換的是三種植物名“葛、蕭、艾”，第二句替換的是三個遞進的時間詞“月、秋、歲”。這種三重的通篇語段排比形式整齊勻稱，語音復沓連綿，情感委婉纏綿，韻味悠長深遠。

重章疊唱式的語段排比在《詩經》中得到普遍運用，這與《詩經》的樂歌性質有直接的關系。《詩經》分《風》《雅》《頌》，“這些詩篇，就其原來性質而言，是歌曲的歌詞。《墨子·公孟》說：‘頌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意味《詩》三百余篇，均可誦詠、用樂器演奏、歌唱、伴舞。”[1]可以說，《詩經》不僅與音樂關系緊密，而且還具有歌舞樂三位一體的表演特點。《詩經》的這種樂歌性質對于詩體的形式與語言影響極大，因為樂歌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重復，重復“是一種符合人的審美心理需要的表達方式，是為了演唱的便利，滿足于樂歌欣賞的需要而形成的”[2]，《詩經》中《風》是最適合大眾歌唱的、表現社會世俗風情的“流行歌曲”，《風》中出現那么多的重章疊唱形式，正是為了演唱的方便，出于演唱的需要，同時，在演唱的發展過程中，詩體的模式開始逐漸形成，由此也構成了形式整齊勻稱的語段排比，正如黃冬珍、趙敏俐兩位所說音樂的曲式沉積為語言的套式，中國古典詩歌的修辭技巧正是在這種套式的使用中才產生的[3]。

二、形式上表現為整式排比

《詩經》三百首，大部分篇目是整齊劃一的四言體，因此，《詩經》排比在形式上也表現為整式排比。詩中每一章每一句結構音節字數幾乎一樣，且有大量的提挈語連貫排比項，由排比組成的詩篇，猶如一個個整齊的方陣排列。例如：

①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蘢。

蔽芾甘棠，勿剪勿敗，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說。

（《詩經·國風·甘棠》）

②有狐綏綏，在彼淇梁。心之憂矣，之子無裳。

有狐綏綏，在彼淇厲。心之憂矣，之子無帶。

有狐綏綏，在彼淇側。心之憂矣，之子無服。

（《詩經·國風·有狐》）

③綿綿葛藟，在河之滸。終遠兄弟，謂他人父。謂他人父，亦莫我顧！

綿綿葛爰，在河之藟。終遠兄弟，謂他人母。謂他人母，亦莫我有！

綿綿葛藟，在河之漘。終遠兄弟，謂他人昆。謂他人昆，亦莫我聞！

（《詩經·國風·葛藟》）

例①每個排比項都有三句，三個排比項重復“蔽芾甘棠，勿剪勿……召伯所……”的結構，在這個相同的結構中，后兩句替換的只是最后一個字，首句則完全不變。例②每個排比項都有四句，三個排比項則重復“有狐綏綏，在彼淇……心之憂矣，之子無……”結構，第一句和第三句絲毫未變，第二句和第四句總共才變動了6個字。例③每個排比項都有六句，每個排比項則重復“綿綿葛藟，在河之……。終遠兄弟，謂他人……謂他人……亦莫我……”結構，除了第一句和第三句不變，其余句都在最后一字進行替換。這些由排比組成的詩篇，句子排列方正整齊，具有規律性。

三、近義詞或同性質詞構成并列式的語義關系

《詩經》中的排比，其排比項的語義關系基本是并列的，如以上所舉各例，不僅如此，《詩經》的語段排比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就是常常在整首詩中，排比項用一組近義詞或同性質詞替換，以此表達相近的意思，反復抒發情感。例如：

①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詩經·國風·月出》）

②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詩經·國風·木瓜》）

③江有汜，之子歸，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歸，不我與。不我與，其后也處。

江有沱，之子歸，不我過。不我過，其嘯也歌。

（《詩經·國風·江有汜》）

例①贊美月下少女，表達詩人的愛慕之情。每章每句各替換一組同義詞，“皎、皓、照”皆指月光皎潔，“僚、懰、燎”都表示美麗的容貌，“窈糾、憂受、夭紹”表示優美的姿態，“悄、慅、慘”意思為憂慮。例②描繪男子接到女子的果子，將美玉回贈以表示永久相愛。全詩三章，在固定的結構中只換了兩組詞語，第一句中的“木瓜、木桃、木李”，第二句中的“瓊琚、瓊瑤、瓊玖”，這兩組詞意思也完全相同。這樣的排比，將相同的內容構建在相同的模式中，語義并列而不顯重復，音韻協調一致，可誦性極強。例③描寫心愛女子的離去，第一句中的“汜、渚、沱”三字，第三四句中的“以、與、過”三字，最后一句中的“悔、處、歌”，三組字性質相近，而且，此例的第三句與第四句采用了頂真修辭格，具有聽覺上的美感，正如清代鄧翔《詩經繹參》評析的：“第四句連疊三字句成章調始于此。此《陽關三疊》第四聲也。”

四、《詩經》排比的審美特點

從審美視角看，《詩經》中的排比一方面由于詩句排列劃一，具有視覺上勻稱統一的整齊美；另一方面由于章句復沓，一唱三嘆，具有聽覺上回環往復的韻律美。例如：

①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采采芣苡，薄言掇之。采采芣苡，薄言捋之。

采采芣苡，薄言袺之。采采芣苡，薄言襭之。

（《詩經·國風·芣苡》）

②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詩經·國風·秦風》）

例①描寫了采摘的完整過程，傳達出勞動的歡樂情緒。整首詩就是一個完整的排比，詩的六章就是六個排比項，每個排比項有四句，每句四字，第一句和第三句完全一樣，第二句和第四句也只替換了一個字，所以，整首詩在句式的組合重復中，所變化的只有“采、有、掇、捋、袺、襭”這六個動詞，視覺上顯得極為工整。此外，由于詩章重疊，韻律不斷重復，整個詩篇也有著復沓回環的旋律。對此，清代學者方玉潤在《詩經原始》中作了極為形象的解說：“讀者試平心靜氣，涵詠其詩，恍聽田家婦女，三三五五，于平原曠野、風和日麗中群歌互答，余音裊裊，若遠若近，忽斷忽續，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曠。”例②抒發了一個癡情男子追尋遠方意中人卻終不可得的惆悵心情。整首詩重章疊唱，排比在重復中有變化，在變化中有重復，重復的是相同的結構，變化的是景物、時間和地點。在詩中，排比還與反復辭格“所謂伊人，——，溯洄從之，——。溯游從之，——”及疊音辭格“蒼蒼、萋萋、采采”綜合運用，在整齊勻稱的形式框架中，增添了詩歌回環往復的優美旋律，具有韻味無窮的藝術魅力。

[1]章培恒，駱玉明主編.中國文學史（上卷）[M].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

[2][3]黃冬珍，趙敏俐.周南·芣苢藝術解讀——兼談〈國風〉的藝術特質與研究方法[J].文藝研究，200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