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華彬
【摘要】南宋文人姜夔創作的《揚州慢》流名千古,賞析從詞作章法角度切入,從用字的色調、語態、用典、造境等方面細繹,上下闋分合有致,如瘦石孤花,渾融清雅,耐人尋味。
【關鍵詞】姜夔;瘦石孤花;清雅
【中圖分類號】I207.23 【文獻標識碼】A
南宋文人姜夔,生卒年不詳,身歷高宗、孝宗、光宗、寧宗四朝,這一時期,主要處于宋金隆興和議(1164)后相對太平的時期。宋孝宗迫于太上皇高宗以及主和派大臣的壓力,北伐失利后,轉而厲行休養生息,勵精圖治,形成“乾淳之治”的局面,為這一時期的政治穩定奠定了良好的經濟基礎。姜夔生活在這樣一個年代,對于一個落魄文人而言,無疑是生逢其時,可以讓他專心做一個職業文人,醉心于他喜愛的樂律、書法、詩詞,而不必過分憂心時運。
隆興和議后十二年,時值孝宗淳熙三年(1176),姜夔二十出頭,正是青春張揚、意氣風發的年紀。在這年冬至,姜夔路過位于宋金邊界、淮水南岸的揚州,觸景生情,創作了本首慢曲。
詞上闋以“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起首,入詞即亮出揚州城名揚四海的聲譽,喚醒歷史記憶中富庶的老揚州印象,使人腦海中頓生向往欽慕之情。由此緣故,令人自然生發駐足體驗的豪情,“所至必吊古”(陸游《遠游二十韻》),文人大都喜歡如此,就有了“解鞍少駐初程”的幽情雅興。正所謂“遠游無處不消魂”(陸游《劍門道中遇微雨》),在壯游的第一處駐足地揚州,“思接千載,視通萬里”(劉勰《文心雕龍》),感觸必然會有,至于是何種感觸,且讓我們追隨白石道人的游蹤來體察。“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此處“春風十里”化用杜牧《贈別》詩中“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的典故,從滿眼彌望盡是青青薺麥來看,所到應是揚州城的外城,平疇曠野,禾麥繁茂,作者著意在這一幅豐收在望的景象嗎?答案是否定的。轉首來看詞前小序,“淳熙丙申至日,余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在冬至節氣這一天,經過揚州時,前夜雪過天晴,入眼除了薺麥外,應該還有皚皚殘雪。在陽光白雪的映照下,在寒風的吹拂下,薺麥之青,愈見其青翠。小序中千巖老人即蕭德藻,對姜夔一生影響頗巨,既是恩師,又兼月老,還是自己的叔岳丈。千巖老人數十年后讀到此詞,認為充滿“黍離之悲”,作為南渡中興的前輩文人,蕭德藻的切身體會更為深切直觀。“黍離之悲”典出《詩經·王風·黍離》,白石詞中彌望的青青薺麥,即表征了“黍離之悲”中的“黍”。農作物本無情,然而它的生死榮枯代謝,卻非常容易與家國的興衰相聯寓。像“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杜甫《春望》)、“舊苑荒臺楊柳新,菱歌新唱不勝春”(李白《蘇臺覽古》)等,不一而足。城池遭劫后,千村寥落,生靈涂炭,人煙稀缺。在百業待興之際,農業的基礎地位凸現,饑民載途,只有莊稼才能讓他們手握恒產安居樂業,才能讓他們生活下去。在揚州城附近,本應是村落星羅棋布,一派人煙鼎盛的氣象,而現在放眼望去,盡是離離莊稼,從側面也反映了戰亂對整個城市的深重影響。這些薺麥,在曾經兵燹的土地上生長,此前的刀光劍影血雨腥風,百姓的流離失所倉黃顛沛,都掩蓋在青青薺麥下。國家雖未亡,然而金甌仍殘缺,南渡文人張孝祥《六州歌頭》詞描述甚切,“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脫縱橫”、“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慮及此,焉能不生黍離之悲?
接著追隨白石游蹤,進入內城,“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宋金會戰,金兵曾兩次洗劫揚州城,鐵蹄踐踏之處,城摧池毀,殘垣斷壁,民不聊生。戰爭對一個邊界要塞的危害,足以使之元氣淹息,沉悶蕭條數十載!毀壞的城池,幸存的高樹,仿佛劫后余生的有情物種,借暗寂的死水、瘡痍的枝干,無聲地控訴著戰亂的罪惡。“木猶如此,人何以堪?”(劉義慶《世說新語》)揚州百姓對戰爭的厭惡之情自不待言,尤其面對的敵軍是異族侵略者。“廢池喬木,猶厭言兵”八字,情景俱現,勾勒出一幅晦暗敗落的蕪城跡象,令人情緒悲抑,不忍進一步踏入。從夜雪初霽的清晨,一路走來,除了薺麥的青,絕無鮮色,并且雪之潔、麥之青、池之廢、樹之禿,共同營造出清冷之境,為下文“厭”字張本,寫景抒情如鹽入水,化入“不隔”之境。“漸黃昏”點出時辰,冬至日的黃昏,比往日來得要早一些,落日的余暉,浸染蕪城的雉堞。“清角吹寒”,作為宋金邊地,戍守的號角按時吹響,角聲如常,然而白石道人憑借敏感的神經,卻聽出了其中的清寒,聽出了侵人肌膚的寒意。這寒意要遠勝于冬至的綦寒,它籠罩并彌漫滲透了整個城池,而整個城池,寂無人聲,是一座“空城”!至此,上闋歇拍。
回顧上半闋,起首意興薄發,翩翩青年,白馬游俠,駐足名城揚州,未曾想到會是如此遭遇。隨著游蹤的推進,日色的推移,白石的情緒也逐漸沉郁,完全淹沒了開始的意興,心理落差之大,掩映紙間。“春風十里”、“薺麥青青”,成了這半闋招搖的綠意,與入城后的晦暗、號角的清寒呼應,冷色系畫面氛圍和諧,并且動靜相襯,更見城池的靜穆深沉。清雅之境,正在此溢出。
過片之后,轉入下半闋。“杜郎俊賞”,四字迸出,仿佛在上半闋冷清的氛圍中,躍出一抹艷紅。小杜的倜儻風流形象,在有唐一代深入人心,并且又在揚州作過推官、掌書記,因此白石突然想到杜牧,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三百多年前,晚唐的揚州城,雖說國勢傾頹,但在大廈將倒前的晚景中,回光返照,這一抹絢爛還是燒得艷燦。揚州的繁華富庶依舊延續著名城的輝煌,小杜公余游走秦楚樓館,極盡聲色能事。白石調轉思維,玄想小杜現在重返揚州,一個“驚”字,將三百多年的落差放大千萬倍。揚州城的破敗蕭條程度,令他心驚骨折。這還不夠,白石繼續讓步,“縱豆蔻辭工,青樓夢好”,一樣的才情,一樣的媚艷,卻“難賦深情”,為什么呢?屢經戰亂的城池,百姓已經喪失了昔日繁華名城的自信心理,整個城市仿佛失魂落魄,吹不起半點漣漪,能茍活著做一個太平犬已是滿足。失去城市自信心的支撐,青樓歌伎的媚眼,也仿佛強顏作樂。瀟灑如小杜,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城市,會感到了無意緒,甚至想逃離,怎有閑情吟詩作賦?“難”字之后,情緒轉入消沉。“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三百多年過去,風物依然存在,玉人無蹤,波心蕩漾,月光兀自傾瀉,“冷”字仿佛伴著月輝,灑下滿湖的涼意,凄寒了整個畫面。甚至在這種氣氛的籠罩下,波心的蕩漾也不過是死水微瀾,最終歸于靜寂。接下來白石思緒忽轉,定睛于橋邊的紅芍藥,發出“年年知為誰生”的不解花語,并由此作結,令人陷入質問的迷思。下半闋后部分,“難”、“無”、“誰”三字組句,否定、疑問交織,白石胸中的塊壘愈積愈厚,又無渠道發泄,情調低沉凄寂,而橋邊紅花的介入,無疑在整體清寂的背景下平添一抹殷紅,引人眼球,騷雅無限,昭示著白石道人心中的美好期盼——小杜時代的揚州,何時會重現?
同為江湖派的文人張炎,在《詞源》中評價姜夔詞“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可謂知音心語。清代文人郭麐在《靈芬館詞話》卷一稱姜詞“一洗華靡,獨標清綺,如瘦石孤花,清笙幽磐”,不僅“清”(如瘦石、清笙),還要“綺”(如孤花、幽磐),又絕非俗艷華靡,與張炎所見略同。總括之,通過以上細微賞讀,本詞上下兩闋各如瘦石綺花相襯,通篇亦是清雅渾融,達到了高度的美學境界,起到了絕佳的審美效果。白石詞之耐人玩味,正在于斯。
(編輯:畢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