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葦場

王英年

當東方綻現“魚肚白”或彩虹一抹，它最先渲染了白洋淀水鄉。——那時候，碾葦場上已閃動著女人的身影，碌碡滾動，葦眉子“噼叭”出清脆的韻音，在水鄉滋潤的空氣里。這是碾葦場發出的旋律，抒發著女人們暢快的胸懷。

一個碌碡嵌上兩根木桿，一爿窄而長的場地成就了女人們勞作的空間。把葦眉子打理得柔若嫩柳，這是第一道工序。那修長的葦眉子又在她們靈巧的手下織成白白的席子。“好漂亮的席子，白洋淀的席子”，此乃孫犁先生發出的喟嘆。早在幾十年前，先生描述這里的人們像是寄生在葦里的鳥，整天在葦里穿來穿去。而在他的筆下，白洋淀的女人是勤勞智慧的化身。也難怪白洋淀的女人是與碾葦織席相依相伴一生。

放眼那一望無際的蘆葦蕩，看那碼作山嶺、碼作長城的蘆葦，且不說它多么美麗、多么壯觀，在女人們的眼里，它們就是財富、是生活的資源。誰也無法計算白洋淀女人一生織過多少席子。女人有過回答，說堆積成山。那是她們引以為自豪和驕傲的事業，以此量度一生的長度與厚度。她們的話說得很輕快，你不禁肅然起敬。她們自然理解，這是她們應有的生活擔當。土生土長的女孩，多是從碾葦織席開始人生最初的啟蒙，她們注定了與碾葦場、織席場廝守，衣食住行、生兒育女、愛恨情仇都作為編織的生活內容，也是她們生活的依賴。原是女性天生白嫩纖細的手，無異于《紅樓夢》眾多女子的手，少不了愛意綿綿、暗香浮動、傳遞撩人心魄的手，變成了白洋淀女人的手，被葦眉子無休止地打磨撕扯，干裂出道道血紋。那么粗硬僵礪的手，說也奇怪，不一樣的年景她們都有一樣的巧手心思刪繁就簡去應對，硬是把生活打理得春風怡蕩。那是一雙雙高貴的手，把日子攪合得有滋有味，情深如桃花潭水，讓男人愛得深沉雋永。

碾葦場又像是開戲前敲響的鑼鼓家什，把全家的精氣神都調動起來。老人破葦眉子，侍候幼童。小學生放學回來，也投入編織。一種流水作業拉開序幕。繁忙是生活的主調，演奏著豐富多彩的人生。

“魚米之鄉”是對白洋淀詩化的贊美溢詞。“白洋淀、白洋淀，澇了吃魚，旱了吃面”。沒錯，當趕上白洋淀水域收縮的年份，那裸露成田的膏田沃土，夏日風吹麥浪，秋季稻花飄香、高粱搖紅……白洋淀的男人是水性的，他們劈水走浪有一套，侍弄起莊稼來更像是掌在船尾的舵，得心應手。而女人則埋頭在碾葦場、盤坐在一丈八尺的席里，圍繞在三尺間的灶臺邊。女人的本事在于將平鋪直敘的日子調配得山高水長，將一個個重復又重復的韻腳運用得飛花流瀑，將日月隨心所欲地拉長或縮短。

自從走出水鄉，碾葦場與我疏遠起來。

直到有一天帶一群朋友來家鄉白洋淀旅游，蕩進葦林深處一家“農家院”，那碾葦場和女人們織席的場景令我心頭一顫，遲疑片刻，還是情不自禁地搶過碡棍找尋那久違的感覺。伴隨著前推后拉，一時間仿佛閉眼躺在了秋天的打谷場上，心境是那樣的愜意、暢爽、親近和念想，一下子拉回了髫齡之時生活的些許筋脈。其實，真正的碾葦場絕不是游區應景的安放。與空曠四面來風的打麥場相反，碾葦場一定是陰涼僻陽之處，有的安放在街巷一隅，有的干脆留在自家的院落。鄰居蓮嬸家院里，就有一道碾葦場。

碾葦場也有著冷清和熱鬧的境遇。明明街對面的場道閑著，即使多挨上幾個班，卻都愛來蓮嬸家的場道扎堆。蓮嬸性格爽快、人緣好，“人氣”就旺。碾葦是這樣，織席時也多如此。姑娘們聚集誰家院落的樹蔭下，一邊十指翻飛，一邊怩論風情，少了幾許沉悶寡淡，多了幾分談資說笑，有時還湊來男孩女孩追逐打鬧，忙碌辛苦中尋一時的開心，盡顯鄉村生活的熱烈氣息，體味鄰里間淳樸的親近和諧。

一個好的場道是長年累月碾平淬實的過程，燥了，會生泛；潮了，又變得膩軟。它也有自己的性格和生活，如同白洋淀的女人般平實、柔韌、有擔當。

碾葦場還是兩情相悅的姑娘小伙約會結緣的地方。四叔四嬸就是那時在蓮嬸家的場道上生情的。有一回，我在房頂上摘食蓮嬸家的桑葚，不經意看見四叔幫四嬸碾葦，在四叔蹲下翻葦的那一刻，四嬸用自己長長的辮稍嬌羞地抽甩四叔的耳根，我還看到四叔在憨笑中動手擰了四嬸的屁股。他們的情事四嬸的娘知道后堅決不同意，把四嬸看護得緊緊的。蓮嬸看著兩個熱乎乎的年輕人還算般配，總想成全他們的好事。那天四嬸的娘來找四嬸時，蓮嬸偷偷地把她藏起來，害得四嬸的娘出門滿大街高喊四嬸的名字。熟知內情的人，都相視竊笑。從此，這個彌散著秘密愛情的故事，在人們的同情、寬容下醞釀纏綿。現今的四叔四嬸，當你們經過蓮嬸家的門前，憶起碾葦場上風花雪夜的往事，腦海里是否又會春情蕩漾呢？

月光下的碾葦場，悄然出現了男人的身影。打了一天魚的男人，聽慣了咿呀漿聲，看慣了魚蹦蝦跳，水性的情愫里缺了女人的身影、女人的愛意情腸。回家來感到缺了情感的維系，就找到碾葦場來，自己的女人成天不得閑，無意中生出了辛酸感和由衷的愛惜。那些年沒有電視可看，更沒有舞廳、歌廳、麻將館為女人提供玩樂的所在，有月亮的夜晚，碾葦場是她們活動身手的場地。男人們身強力壯，推起碌碡如下坡攆羊。那時夫妻相見，女人先說“鍋里熱著飯菜，吃去吧”，男人抹一把眉峰浸淋的汗，嘴角不覺微微上挑，露一抹隱約的笑意，如一股溫情春風吹蕩心海。

這就是愛。

如今的許多女人，是以時髦的衣飾、漂亮的臉蛋顯示她的高貴價值的。而白洋淀女人，是以她織就的雪白席子、以那驚人的數量展示她們的勤勞和能力，籍以贏得身價的高貴，創造女性的風采。

這些年里，葦席早已不是白洋淀民眾生活來源。許多年輕人似蒲公英的種子乘風飄向了不可知的未來，每個城市都能看到他們活躍的身影，碾葦織席焉或成為水鄉女人們遙遠的故事。曾經，碾葦織席使每一個女人倍感青澀，而青澀的內容卻使得一代又一代成熟的女人用她們的雙手書寫了白洋淀水鄉真實的生命和靈魂。她們經歷了那樣的年代，把那樣的故事收入了歷史。生活在悄悄地變化，令人感悟。我心存判斷：那些向往或走進城市的人，如果沒有經歷鄉村和自然的教誨，是不會有力量在城市里面對林林總總、锃亮耀眼的摩天大樓的。可靜下來又思索：城市再盛大，也包容不下一道碾葦場的謙卑脾性與需要。城市的生活向著空中升起，而隱忍的碾葦場從日益稀薄的水鄉歲月中伸出帶有僵礪和浸血的手指，輕緩若無地勾住了城市行進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