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衣

李振娟

“再沒有心肝的女子說起她去年那件織錦緞夾袍的時候，也是一往情深的。”（張愛玲）提起華衣美服，每一個女子都不免心旌搖蕩，將一腔兒愛意與你娓娓道來。

那時，年僅五歲的我，對漂亮衣裳的渴望已無法抵擋。那天出去玩，剛出院門，便被鄰家小伙伴身上的一件圓領泡泡袖紅色小衫一眼擊中。我急忙攆上去問明在哪買的，遂折身跑回家、搖著媽媽的手嚷著要。待媽媽忙完手頭的活兒、帶我上供銷社去買時，哪里還有紅色小衫的影子，早被人搶光了！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啊，害得多少女子的華服夢每每落空！空手而歸的路上，我牽著媽媽的衣襟哭了一路。那一刻的傷心欲絕，至今憶起來，還陣陣漫上心來。

從記事起便對華衣美服死心塌地的我，憶起童年、少年、青年無數閃光的日子，那些開心的時刻，總有一件件熟悉的漂亮衣裳飄動在眼前。

第一次穿裙子，是上初中一年級的時候。那時的農村小姑娘穿裙子，還是很稀罕的。偶爾進趟城，見城市女子穿著五顏六色的裙子輕倩地走過，對著那蝴蝶般翩躚的背影癡望一陣，悵然一陣，回到村里照舊穿著布衣布褲在鄉間迎送日升日落。可我不。見過了云朵一樣的裙子后，對它無限的渴望在心里火一般燃燒著，迫使我不依不饒地纏著媽媽要，仿佛初戀中的少女一心要見她的情郎，不買它一條就活不下去了。

終于如愿以償地穿上了一件米白色的連衣裙。那天的陽光特別新鮮，像第一次照徹下來。天空特別的高，特別的藍。村子里很靜謐，似乎所有的物事都屏住呼吸，欣賞我穿上裙子的美麗。搖曳的裙裾，在地面上婀娜地變換著。清風陣陣通過身體，我輕輕爽爽地走過村莊，走過田野，在男生的欣賞和女生的歆羨中走進校園。一條米白色的連衣裙，讓原本泥土般默默無聞的我一下子有了光彩。我的少年，也因此變得搖曳多姿起來。

女子怒放的青春，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華服來透顯的。如水的肌膚，必得亮麗的衣衫來襯出它的嬌嫩；黑瀑般的長發，必得束腰的長裙才能襯出它的飄逸。可以說，沒有多姿多彩的衣裙裝扮，再怎樣鮮活的青春也失卻了動人的美妙。青春不曾亮麗過的人生，終究是遺憾的。當然，最能夠點亮青春的莫過于愛情。而在女子平實的、熱烈的、浪漫的愛情里，用來悅人的很大程度上還是衣服。那一襲長風衣里、短外套里、貼身小衫里，皆珍藏著愛情的甜蜜和憂傷。

美服之于女人的年少和青春，畢竟是錦上添花。待到三十一過，經歷了更多的世情冷暖和人生悲欣后，美服之于女人，才是雪中送炭，真真的暖徹心扉。

女人天生是情愛的化身。比起人生中的種種遭際，情愛對女人心靈的沖擊更大。可以說，女人的快樂和憂傷都與情愛有關。擁有愛情的時候，心里是甜的，臉上是喜的，看什么都好。這且不夠，還必得穿得漂漂亮亮的，才能釋放那隨時都要爆炸的幸福。正沉浸在愛情中的女人，臉上的光彩把整個世界都映亮了。這時候，什么衣服穿在身上都是好看的，都要把那醉人的甜蜜洋溢在這熱氣騰騰的塵世中。因此，正愛著的女人怎能辜負了這好時光？她要穿，她要穿給她愛的人看，她要穿出來讓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幸福。春天里，明麗的小衫；夏天里，柔媚的連衣裙；秋天里，飄然的風衣；冬天里，鮮亮的大衣，一季一季地輪番著美。那一件件華服，連同她的愛情，連同她愛的人，連同她自己，都是千般顏色萬般好。

幸福的女人都是相似的，都要為悅己者容。那失戀的不幸女人呢？失戀的女人更要用華服裝扮自己。她要從華服中找回在男人那里失去的尊嚴和自信。擁有愛情的女人和失戀的女人對待華服的心態是不一樣的。前者用來悅人，后者用來悅己。然無論悅人還是悅己，那份鐘愛都是一樣的，都是最真的。華服最能貼心貼肺溫暖女人的心。

歷經了更多的挫敗后，我羨慕幸福的女人，但更懂痛失鐘愛的不幸女人。失去了愛情，最初的日子里，心破碎得拾綴不起來，眼里常含著無助的淚。強撐著忙完一天回去，空空的屋子，空空的心。為了不讓自己沉沒在這“空”中，且打開衣柜。長裙、短衫、大衣、西裝；紅的、藍的、白的、灰的，撥動著一件件衣服，那一段段時光又浮在眼前，帶著陽光的氣息、季節的況味。是啊，自己原本是很豐富的呀。生活的色彩，從來不會因為哪一個人的憂傷而黯淡。還要穿。穿給明天，穿給未來，穿好了安靜地等待那個真正屬于自己的人出現。

只要一息尚存，女人對華服的愛戀和期許就不會泯滅。蕭紅生死相許、傾心相守了六年的愛人蕭軍最終背棄了她，彼時，蕭紅的腹中尚孕育著蕭軍的骨血。那種比撕碎了還銳利的傷痛，非當事人難以體會。當蕭紅含淚飲恨挺過艱難的孕期產下一個死嬰時，她宿命般曉得了與蕭軍的緣分真的盡了，一時萬箭穿心。然痛則痛了，與紅塵中的大多數癡心女子一樣，作為一個對人間的溫暖和愛懷著永久憧憬的蕭紅，產后才幾天，就撐著虛弱的身體，精心地為自己縫制了一件黑絲絨旗袍。她專注而靈巧地用金線沿邊勾勒出藕節花紋，在那凹凸有致的花紋間鑲上锃亮的銅扣，讓金色的邊、金色的扣在黑絲絨旗袍上流光溢彩。此刻，蕭紅的眼眸也被點亮了，流轉著生動的神采。她要在恢復身材后穿上這件光彩奪目的旗袍，光鮮無比地開始自己全新的生活。多少陷入生命暗夜的女子，就是這樣被一件華服照亮，撥云見日，走在陽光里。

在生活中，很多女人，在長長的歲月里，都生活在沒有愛情的孤單里。盡管我們都相信，我們每一個人從一出生就注定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心愛的男人等在那里，可有多少人一輩子就是遇不上。對的時刻、對的地方、對的人，三者巧遇，何其難。或許得修上幾世，得有神助。真正屬于自己的愛情，在路上。漫長的等待中，有一件件華服相伴，我們的生命不至于太孤單。

不單愛情，回顧這些年，在人生的每一個階段，我都會追求些什么，放棄些什么，而對華衣美服卻恒久地迷戀著。我保證，自始至終，漂亮衣服帶給我的只有快樂、溫暖和慰藉。

我愛穿。平日里，除了必要的生活開支，我的收入大多置辦了衣服。每年到了換季的時節，我都會為自己添置幾件。日積月累，屋子里龐大的衣柜里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大衣、風衣、西裝、毛衫、裙子……出席重要場合，與友人相聚，逢年過節，甚至僅是平常上班，我都要精心挑選一套適宜的衣服光光鮮鮮地穿出去。每每想著有那么多鐘愛的衣服掛在自己的衣柜里，心里就很踏實，面對生活，就很從容。

在外面忙碌的時候，想著回去打理自己的那些衣服，心里就很安寧。回到家里，悉心地洗衣服、熨衣服、疊衣服，想著即將到來的新季節，做著搖曳多姿的華服夢，生活隨即變得豐富了。所以我常想，在某種意義上，能夠終生溫暖和熨帖我們的甚至不是親情、愛情和友情，而是承載我們喜悅和憂傷的衣服。屋子里有滿騰騰的幾柜子衣服掛在那里，就如同有一份恒久的溫情墊底，心里就有了依靠、有了力量。

愛情和華服皆是女人一生的鐘愛。既擁有愛情又可以一季一季地用華服扮靚自己的人生，固然是幸福的。倘若不能與真愛相遇，有一件件華服伴著，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