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伯克段于鄢》是先秦歷史散文的代表篇章,也是大多數高中語文教材的必選篇目。語文教學中對鄭莊公形象的解讀存在諸多爭議,本文首先對鄭莊公及這一歷史事件的接受過程進行梳理,進而以立體化視角觀照鄭莊公形象所展現的綱常和倫理的沖突,從而達到對這一歷史人物的客觀、全面、詳實的體認。
鄭莊公 左傳 語文教學
《鄭伯克段于鄢》是《古文觀止》的開篇之作,它為《古文觀止》起到了開章明義的作用。同時也是大多數語文教材的必選篇目,現行粵教版高中語文(必修五)第18課便選取了《鄭伯克段于鄢》這一篇。長期以來,對《鄭伯克段于鄢》中鄭莊公這個人物的爭議一直沒有停止過,因此如何評價鄭莊公的形象成為了深入解讀本篇的關鍵所在。本文首先對各個歷史時期人們對鄭莊公及這一歷史事件的接受過程進行梳理,然后對鄭莊公形象所表現出的“微言大義”進行評析,進而使鄭莊公的形象在語文教學視域下得到立體化呈現。
一、鄭莊公形象的接受過程
1.漢代:姑息養奸的偽君子
漢代對這一歷史事件的評述,以貶損鄭莊公的評論居多,多數人認為鄭莊公刻意姑息養奸而后除之后快,對弟弟不但缺乏教育引導,還多加慫恿,最后釀成慘劇。《公羊傳》:“夏五月,鄭伯克段于鄢。克之者何?殺之也。殺之,則曷為謂之克?大鄭伯之惡也。曷為大鄭伯之惡?母欲立之,己殺之,如勿與而已矣。”《谷梁傳》:“夏,五月,鄭伯克段于鄢。克者何?能也。何能也?能殺也。何以不言殺?見段之有徒眾也。段,鄭伯弟也。何以其為弟也?殺世子母弟目君,以其目君,其為弟也。段,弟也而弗謂弟,公子也而弗謂公子,貶之也。段失子弟之道矣,賤段而甚鄭伯也。何甚乎鄭伯?甚鄭伯之處心積慮成于殺也。于鄢,遠也。猶曰取之其母之懷中而殺之云爾,甚之也。然則為鄭伯者宜奈何?緩追逸賊,親親之道也。”可見,《公羊》、《谷梁》對鄭莊公均持否定態度。東漢史學家班固著《漢書》,其中《古今人物表》一篇將古代名士劃分為三等,即上智、中人和下愚。班固將鄭莊公和共叔段一起劃入“下愚三等”,共叔段不臣,造反作亂,但鄭莊公也被劃入“下愚三等”之列,就很值得玩味。文中記述說,共叔段從小在姜氏的庇護下驕縱、跋扈,獲得封地后蓄意謀反,政治野心不斷膨脹,在這一過程中,大臣多次進言,但鄭莊公以各種理由加以搪塞而不加制止,其實不過是等著共叔段自己露出尾巴,以免因殺弟而被天下人責難。鄭莊公在明知姜氏與共叔段圖謀不軌的情況下,卻一次次地容忍,表面看是對母親的無奈,實則是另有計謀,用心之狡詐可見一斑。作為兄長,本有規勸弟弟的責任和義務,他卻任共叔段胡作非為,而后除之而后快。由此觀之,班固把其列入“下愚三等”不無道理。
之所以漢代對鄭莊公的評論偏向苛責,以批評居多,與漢代的文化語境不無關系。從漢代開始,儒家思想漸趨成為中國封建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因此《公羊傳》、《谷梁傳》的字里行間滲透出濃重的儒家思想,作者認為鄭莊公應該用儒家的“孝悌仁義”、“兄友弟恭”來感化共叔段,即“緩追逸賊,親親之道也”。
2.魏晉:忠孝有嘉的君子
相對漢代人們對鄭莊公運用政治陰謀對付母親、弟弟的斥責,晉人卻把目光放在鄭莊公在穎考叔的影響下做出的孝舉。晉人認為,鄭莊公除掉共叔段事出有因,姜氏從小偏袒共叔段而讓鄭莊公蒙受了不公正的待遇,進而埋下了母子之間、兄弟之間發生矛盾的種子,最后才發展到不得不殺弟囚母的地步。鄭莊公雖一時沖動囚禁了姜氏,但在賢臣的勸諫下能及時悔改,實際上是應當予以贊許的。晉時,杜預作《春秋左氏傳集解》,與范寧注《谷梁傳》、何休注《公羊傳》等“俱立國學”。《左傳》:“穎考叔,純孝也,愛其母,施及莊公。”杜預對其進行注釋:“不匱,純孝也,莊公雖失之于初,孝心不忘,考叔感而通之,所謂‘永錫爾類。詩人之作,各以情言,君子論之,不以文害意。”(《春秋左氏傳集解》)杜預對鄭莊公的觀點,首先是認同鄭莊公“失之于初”,基本可以反映出作者對鄭莊公殺弟是持有反對意見的;但卻對鄭莊公的“孝心不忘”提出了肯定性評價,鄭莊公雖然對弟弟下手狠毒,但是對于母親是心存不忍的。
3.唐宋:眾說紛紜的人物
唐宋時期是中國封建社會的鼎盛時期,民族交流與國際交流的增多,形成了唐宋時期包容性的文化特質。在這種文化背景下,人們對《鄭伯克段于鄢》中鄭莊公形象的理解漸趨客觀、深入與多元化,不再局限于儒家的禮儀孝悌,而是更加關注人性層面的因素,并融入更多的個性化體認,使鄭莊公的形象變得棱角分明,更有輪廓感。唐代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在引述杜預的注文之后,再加注釋:“《爾雅·釋詁》訓‘純為‘大。則‘純孝純臣者,謂大孝大忠也。此‘純猶篤者,言孝之篤厚也……潁考以有純孝之行,能錫莊公。莊公雖失之于初,孝心不忘,則與潁考叔同是孝之般類也。今考叔能感而通之,是謂‘永錫爾類也。”顯然,孔穎達是認同鄭莊公的,他認為穎考叔是純孝、大孝,鄭莊公是與穎考叔同類的大孝之人。及至宋代,蘇軾雖指責鄭莊公兇狠,但也從另一個角度提出了造成這一悲劇的原因,“段之禍生于愛。鄭莊公之愛其弟也,足以殺之耳。當太叔之據京城,取廩延以為己邑,雖舜復生,不能全兄弟之好,故曰‘鄭伯克段于鄢,而不曰‘鄭伯殺其弟段。以為當斯時,雖圣人亦殺之而已矣。”(蘇軾《蘇軾全集·論鄭伯克段于鄢》)蘇軾認為,鄭莊公表現出最大程度的忍耐,鄭莊公力圖喚醒共叔段對道義和手足情義的認同感,但共叔段一意孤行,最后連姜氏也參與了這場政變,鄭莊公最終被逼無奈才痛下殺手。由蘇軾的評論可見,唐宋時期中原文化與外界有了更多的交流,文化開放程度遠超漢魏,文人的思想更加開放,對儒家所謂的“微言大義”有了另一番解讀。
但宋代的呂祖謙對這一事件有著不同的看法,在呂祖謙看來,鄭莊公的做法是有違人倫的,將同胞兄弟視為仇敵,雖共叔段有錯在先,但鄭莊公非置之死地而后快,這是相當兇狠的。“莊公雄猜陰狠,視同氣如寇仇而欲必致之死。岌岌乎險哉,莊公之心與。”(呂祖謙《東萊左氏博議》)同時,呂祖謙認為,在這場事件中一切是非因果都源于“愛惡”兩個字,也就是說問題的根源在姜氏身上,是姜氏對共叔段的驕縱才造成了這場慘劇,“莊公寤生,驚姜氏,遂惡之,愛共叔段。愛、惡兩字便是事之因由。大率人所以致骨肉之不睦者多緣此兩字。婦人常情每每如此。”(呂祖謙《左氏傳續說》)endprint
4.明清:不盡孝悌的子與兄
明代中期以來,王陽明的學說席卷了整個中國,大有取代程朱理學之勢,但清初學者在反思明亡的原因時,大多數學者認為王學末流談心談性,誤了一代世人,也誤了國家民族。為此,儒家思想在清初被大肆渲染,加之康雍乾三朝的“文字獄”,清代的思想控制空前加強。基于此,這一時期對鄭莊公這一人物的評論更多地集中于孝道倫理層面,而對一些敏感的話題則采取了回避的態度。康熙年間編寫的《日講》是這樣評價“鄭伯克段于鄢”這一歷史事件的,“此《春秋》誅意之文也。……自常情觀之,段躬為不義,莊待其及而后討之,似亦非過。而《春秋》歸獄于莊,何哉?當其始,姜欲立段,段復多才,為國人所與,莊遽欲除之,而罪狀未著,懼無辭于母氏與國人也。故授以大邑,為作亂之階,命貳收貳,其勢漸逼,猶日姑待,曰無庸,縱使失道。俟其繕甲興師,形跡顯著,然后以叛逆討之,則國人不敢從,姜氏不敢主,而段屬籍當絕,不可復居父母之邦矣。夫王者以善養人,惟恐人之不入于善也;而鄭莊于弟,則惟恐不入于惡。《春秋》所為深誅其意,以正人心而扶世道也。”
顯然,這種認識更多體現了儒臣的觀點。清代學者中雖不乏對鄭莊公提出肯定評價的,如清朝高士奇《左傳紀事本末》便肯定了莊公的做法。但在思想控制空前加強的背景下,清人對鄭莊公的品評更多以貶損為主。
二、對鄭莊公形象的再認識
盡管漢代以來人們對鄭莊公形象的認識始終存在著差異,但歷代觀點都圍繞著一個問題展開,即是綱常重要,還是倫理重要?簡言之,是權勢重要,還是親情重要?其實,從不同的角度看,鄭莊公扮演著不同的角色,我們對這個人物形象的體認也會有所不同。
就綱常的角度而言,鄭莊公的角色是君王,作為君王的鄭莊公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作為一位古代君王,首先要懂得為君之道,在鄭伯克段于鄢這場事件中,鄭莊公那種敏銳的政治視野、練達的政治手段、沉穩的處事心態,都是“為君有道”的表現。首先,鄭莊公處事泰然、胸襟開闊,有王者風范。面對共叔段“越制建京”和“命西鄙北鄙貳于己”的挑釁行為,鄭莊公的回答是,“姜氏欲之,焉辟害?”“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無庸,將自及。”“不義不暱,厚將崩。”在共叔段步步緊逼的過程中,莊公既無慌張之態,也無未雨綢繆之舉,而是冷靜下來,靜觀其變,結果終被莊公言中,共叔段襲鄭時,莊公派奇兵突襲京地,最終“京叛大叔段”。這個過程充分體現了成大事者的胸襟和忍耐力。其次,鄭莊公善用謀略,具有高超的政治智慧。為君者素來崇尚智慧、熱衷謀略,鄭莊公正是在春秋激變中將謀略運用得爐火純青的“典型君王”。鄭莊公在戰術上講求欲擒故縱,二十二年不動聲色,他一次次滿足姜氏的要求,對共叔段一次次的擴張行為,“姑待之”、“將自及”、“厚將崩”、“可矣”,莊公一次比一次沉穩,終將共叔段控制于股掌之中。最后,鄭莊公尚儒尊禮,不斷獲得道義上的主動權。莊公先是滿足姜氏為共叔段“請京”的要求,凸顯了身為人子的道義;而后多次容忍共叔段的“不臣之舉”,并堅信“多行不義必自斃”,莊公“尚儒尊禮”的作風可見一斑。
就倫理的角度來說,鄭莊公的角色是兒子和兄長,本應講究儒家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孝悌節義”,但在這場事件中,莊公卻殺弟囚母,在倫理、親情的層面上,莊公確實做得有些不盡人意,因此,歷代儒生大多嘲諷莊公陰險狠毒,貶低他工于機謀,這是有情可原的。雖然莊公的做法略顯苛刻,但筆者認為莊公“陰謀屠弟”與“不孝母親”的罪名很難成立。首先,縱觀這場事件發生、發展的過程,鄭莊公一次次容忍以致最后一舉殲滅的過程,并非引蛇出洞、請君入甕的政治陰謀,而是著眼于全局的政治反擊,宋代呂祖謙說莊公要置共叔段于死地,可是事實上共叔段兵敗后逃亡他國。我們也可以理解為莊公放了弟弟一馬,畢竟對于宗法社會的君主而言,要除掉一個背叛自己的臣子是輕而易舉的,更何況除掉共叔段的想法并不是一天兩天而是謀劃已久了,所以共叔段逃亡他國,是鄭莊公留給這個與自己有著血脈親情的“反叛者”的最大余地。其次,再看莊公與姜氏的關系,莊公是在一個缺乏母愛的環境中長大的君王,姜氏非但沒有對莊公盡到母親的責任,反而處處為難、排擠莊公,甚至慫恿鄭武公廢長立幼,所以莊公的童年一定是非常不幸的,他對母親心懷不滿這是有情可原的。在平定共叔段的叛亂后,莊公作出一個看似絕情的決定——不及黃泉,毋相見也。這時莊公的內心深處一定是悲涼與絕望并存,但“既而悔之”則表明莊公很快對自己在沖動中作出的“抉擇”感到后悔,此時的莊公在經歷了一場親情與權勢的較量后,內心是極其渴望親情和溫暖的,他希望和母親共享天倫之樂。而后在穎考叔的啟發下,“遂母子如初”,莊公掘地見母的舉動感動了姜氏,血脈親情終于壓倒了以往的誤會與偏見,這足以證明莊公是一個孝子。筆者認為,雖然共叔段逃亡他國、姜氏被囚大隧的事實,讓鄭莊公的形象“瑕疵可評”,但這實屬政治較量中的無奈之舉,畢竟倫理與綱常之間、血親與權勢之間有著太多的對立與矛盾,扮演著國君與兒子雙重角色的鄭莊公也必然表現出太多的“無奈之舉”。
另外,對鄭莊公這一歷史人物的評價,不應該僅僅局限于“鄭伯克段于鄢”這一歷史事件中,而應該從全部史實出發,把人物放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綜合分析。在《左傳》的全部記載中,鄭莊公是一個具有濃重道德觀念的人,他尊王守禮,其行為基本符合當時的道德規范。把握了鄭莊公這一基本性格特征后,回頭再看《鄭伯克段于鄢》這篇課文就會發現,那種認為鄭莊公陰險、虛偽、狡詐的觀點,與他的基本性格特征不符。筆者認為,莊公克段于鄢,實出于迫不得已,這一事件正凸顯了他的政治遠見。在語文教學中,我們既要引導學生梳理這一形象在歷史上的接受過程,形成立體化的觀照視角,又要深刻體認莊公在綱常與倫理的碰撞中所作出的艱難抉擇,如此,才能深刻領悟《左傳》的微言大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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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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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孔凡禮.蘇軾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
[3] 譚家健.先秦散文藝術新探.北京: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
[4] 謝虹光.《鄭伯克段于鄢》的歷史解讀.名作欣賞,1997(2).
[作者:李大博(1981-),男,遼寧阜新人,大連外國語大學文化傳播學院講師。]
【見習編輯 鄭雪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