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志高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清人編纂云南詩文總集思想述論
茶志高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清人編纂云南詩文總集,是基于歷代云南詩文創作所取得的實績、清代總集編纂的風氣以及地方文獻散佚較為嚴重的現實背景之上的。其編撰思想的核心集中表現為通過總集編纂達到引領觀念和改變士風的目的,具體表現為三個方面:一、梳理學術源流、求備文獻;二、廣為流播、沾溉藝林;三、恭敬桑梓、表彰先賢。從選詩標準上看,強調“性情之正”是清人編纂云南詩文總集的一貫主張。
清代;云南詩文總集;序跋;凡例;編纂思想
所謂清人編纂云南詩文總集,是指清人編纂的成書于清代的云南詩文總集。按此限定共有七部總集,分別為《滇南詩略》《滇南文略》《滇詩嗣音集》《滇詩重光集》《滇詩拾遺》《滇詩拾遺補》《麗郡詩征》《麗郡文征》。本文擬就上述七部總集的序跋進行一番考察,發掘他們在編纂思想上體現出的某些共性特征。清人編纂云南詩文總集的序跋數量可觀,有《滇南詩略》序10篇、凡例1篇、后序2篇;《滇南文略》序4篇、凡例1篇;《滇詩嗣音集》序2篇;《滇詩重光集》序1篇、跋1篇;《滇詩拾遺》序1篇;《麗郡詩征》序1篇、《麗郡文征》序1篇,凡例25篇。清人編纂云南詩文總集思想主要是編纂者有感于地方文獻的漫漶散佚,并以梳理地方學術發展源流、闡揚鄉賢之志愿為核心。從保山袁氏兄弟《滇南詩略》肇始,形成了清人編纂云南詩文總集的風氣,此風氣從清中葉開始,一直持續到清末。然而學界對如此浩大的總集編纂活動關注不夠,①清人編纂云南詩文總集的研究目前還處于相對薄弱的階段,應予以足夠的重視和系統的研究。
云南詩文總集的編纂者對明清以來云南詩文創作的實績有較多的描述,均認為云南社會風氣的開放,詩文的勃興,是自明代開始的。羅瑞圖《重刻〈滇南詩文略〉序》指出,明代到清初,云南在學術、文章、經濟方面的發展,幾乎能與中原地區相媲美:
(瑞圖)弱冠披覽,竊嘆滇雖邊陲,然自有明以迄國初,風氣宏開。其間名公鉅卿,高人詠士,后先輝映,矯然特出。學術、文章、經濟埒于中邦。[1]35
其實,像這樣的見解已經成為當時人們的一致看法。江濬源在《國朝滇南詩略序》中說:“迨由元歷明,風會漸漬而日上,至我皇朝累洽重熙之世,軒豁呈露,懋啟人文。律龢而諧,聲大而遠者,遂各得隨所遭逢以直見。”[1]50袁文典在《明滇南詩略序》中亦云:
迄于有明,盡變蒙段舊習,學士大夫多能文章、嫻吟詠,一時名流蔚起,樹幟詞壇,滇詩始著。[1]37
袁文揆《明滇南詩略·弁言》云:
滇自明初,風氣漸開。迄于中葉,聲名文物之美,幾埓中州矣。我朝聲教覃敷,建寧諸郡戶誦家絃。百六十年來,詩歌聲律,翊運撫輪,視明為盛。[1]39
初彭齡在清嘉慶四年(1799年)出任云南巡撫,嘉慶五年(1800年),初彭齡為昆明五華書院、育才書院的課士之文進行選定,正好保山袁氏兄弟在編纂《滇南詩略》并請他寫序,他讀過之后,大為贊賞:
適保山袁氏昆季典揆裒輯全滇《明詩略》暨《國朝滇詩略》,請余鑒定且序之。余反復諷詠,喟然曰:“滇固非無聲韻之學也!”當在前明,自郭舟屋、楊文襄、“楊門七學士”以下,代不乏人。皆能以天賦超逸之才,加稽古之功,師友之益,江山之助,緣情托物,沉冥發抒,金碧吟壇已非復赪木盤蛇之舊矣。迨我皇朝削平滇亂,士競沐浴詠歌,國初能詩者不下數十家,而以趙玉峰、徐石公、朱子眉、張退庵為最。自是而何石民、段浴川、王籌五、張月槎、李鶴峰繼之。近則周立崖菊畦、李載庵、唐藥洲、孫髯翁、萬荔村、錢南園、彭南池、李松屋諸公,典雅雄渾,勁正淳古,不相蹈襲,自名一家。足以超邁前賢,凌跨圣國。是豈非圣澤涵濡,風會日趨于上之驗哉?[1]45
明王朝統治者加強了對云南的管理,軍屯、民屯、衛所等官方的施政以及經商、人口遷移等因素,使云南社會出現了經濟的飛速發展,在文學領域上表現為詩文別集的大量出現,并出現了作家群體。明代除了初彭齡提及的郭文、楊一清,“楊門七學士”(李元陽、張含、楊士云、王廷表、胡廷祿、唐锜、吳懋)以外,還有很多水平很高的詩人如布衣蘭茂,明遺民趙炳龍、高應雷、陸天麟、陳佐才、文祖堯等,詩僧釋法天(號無極)、釋普荷(唐泰,號擔當)、讀徹(號蒼雪)、釋禪(號本無)、釋大錯(錢邦芑)等,又有家族文學群體如麗江木氏家族、浪穹何氏家族、蒙化左氏家族等都有詩文集傳世。清代是云南文學發展的高峰期,云南本土能詩者,更是數不勝數,這些作家的出現,著實為云南文學之一大觀。這些作家和他們的作品的出現,是搜集、編纂云南詩文總集的前提和基礎。
還有一個外部的刺激和動因。乾隆皇帝進行大規模的《四庫全書》編纂,籠絡了各地士子參與,并使一些符合所謂“正學”的地方文獻開始進入官方視野。它所搜羅的文獻典籍之廣博,前所未見。“《四庫》卷帙之富,集中國古來典籍之大成。論其完備,雖未盡包羅古今一切載籍,然當清代中葉,凡無背正學之典冊,幾全薈萃于斯,則固事實也。”[2]1《四庫全書》的編纂大抵與當時漢學的鼎興不無關聯。乾隆皇帝下詔訪書,以獎勵私人進書及嚴飭督辦二者結合,雙管齊下,并以維持世道人心之大義號召。《四庫全書》的編纂雖是出于政治上的目的,卻成為了地方性詩文總集編纂學習和模仿的對象。
《滇南詩略》的編纂者袁文揆就有在四庫館工作的經歷,袁氏在《明〈滇南詩略〉序》中云:“文章之出與續,出亦自有時會,為曩志乘所載,蘭止葊以下遺稿空存其名者,幾二十種,今見《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于它省所進滇南遺書已收錄十余種。如楊文襄公之《關中奏議》《石淙類稿》,閃仲侗之《鶴和篇》,他省見而進之。”[1]42-43袁文揆看到其他省份所進的云南人之著作有所觸動。他在《滇南文略·凡例》中提到,因找不到楊一清的文稿而預留了一二卷的空白準備以后把它補刻進去。“再,楊文襄《關中奏議》業經登諸《欽定四庫全書》館。滇處僻遠,冊府之書既難購,致遍求無獲。”[3]10事實上,如前所述,云南詩文取得的實績是不容忽視的,需要認真搜羅梳理,使它們廣為流傳。因此,從《滇南詩略》到《滇詩拾遺補》,形成了一系列云南詩文總集。清人編纂云南詩文總集,是以總集的方式對云南古代詩文創作成果的一個全面的展示,也是不斷學習前人優秀的總集編纂思想、經驗的典范。
風會日趨,勢所必然。由于梳理學術源流、求備文獻的迫切需要,清人編纂云南詩文總集的編纂思想中最為核心的部分,就是希望通過總集的編纂為人們提供征文考獻之助,總結云南古典詩歌發展的軌跡,進而改變士風世俗,起到引領社會風氣和改變固有迂腐觀念的作用。通過總集的編纂把那些不為人所知的私家著述發掘出來,使它不至于淹沒無聞,從而駁斥人們所謂“滇無詩”的偏見。《〈滇南詩略〉后序》:“滇無詩?滇非無詩也。浮夸者無論矣,秀杰之材,負性迂僻。一吟一詠,唯求適情而已,多不存稿。其子孫之賢者,珍如拱璧,秘不示人。不數傳而化為烏有。其愚者則以供婦女之針包線夾,或同廢紙鬻之市肆。其一二名作非拾自水火之余,即奪諸鼠蠹之口。此滇之所以無詩也。”[1]761袁文揆在這篇序文中一針見血地指出,人們對“滇無詩”的誤解主要有兩個方面的原因:首先是個人原因,一個人作詩的主要目的是適性,這樣的觀念使作詩者注重抒泄自己的性情而不注重保存詩稿,缺乏文獻保存意識,這是一種極端。同時又有一種極端,那就是“保存意識”太重,不輕易把存稿拿出來給別人看,沒有學術“公器”意識,這樣傳遞幾代人之后,就化為烏有。其次,大多數人不知道這些文稿的價值而難以流傳。詩文集或當作“針包線夾”或“同廢紙鬻之市肆”,殘存下來的還要經歷水浸火焚,或者鼠咬蟲蛀。書稿之厄,莫此為甚。
清人編纂云南詩文總集的思想就是圍繞著“觀念引領”進行的。具體地講,又可概括為三個主要方面:一、梳理學術源流、求備文獻;二、廣為流播、沾溉藝林;三、恭敬桑梓、表彰先賢。現分別論之。
(一)梳理學術源流、求備文獻
清人編纂云南詩文總集的思想之一就是通過梳理歷代云南詩文發展的脈絡,編纂通代總集作為征文考獻之助。讀者通過閱讀鄉賢先達的詩文,可以了解他們的事跡、品行等,可以達到“以詩存人”的目的。羅瑞圖《重刻〈滇南詩文略〉序》:“讀之者不第見鄉先達之詩文薈萃,兼可識其偉烈豐功,品量卓犖與。夫獨倫紀抒性情,學術之精純,文章之典奧,實足以資考鏡而備滇南掌故,誠于《通志》、《滇系》外可為征文考獻之助。”又說:“自茲以往,獲是書者可以觀鄉先達之品量功烈,以及學術、經濟、文章。即就此考獻征文,亦足以備滇南掌故。”[1]35詩文總集的編纂,亦可以部志書之不足。另外,在清人編纂云南詩文總集過程中,亦有感于滇南文獻的散佚之嚴重,搜羅之困難。《明滇南詩略序》:“顧劫火之余,聞見異詞如郭舟屋,只存游覽數什,張南園僅載《春園疊韻》一編,即楊升庵所稱七子文獻,亦惟禺山、中溪尤有鋟板,而蠹蝕,漫漶不可卒讀。其他率皆斷簡殘編,等于吉光片羽,欲求備一代之文獻,戛戛乎其難哉!”[1]37因此,從《滇南詩略》之后的幾部詩文總集,都接續了這種“求備文獻”的思想。袁文典、袁文揆《滇南詩略》,袁文揆、張登瀛《滇南文略》收錄了云南乾隆朝以前的詩文,黃琮《滇詩嗣音集》編選嘉慶至道光朝詩人詩作,許印芳基于道光至光緒間詩壇的活躍和詩歌創作的繁榮,編成《滇詩重光集》,王先謙《〈滇詩重光集〉序》:
嘉慶初,保山袁廣文、文典昆季有《滇詩文略》之刻,而乾隆前作者賴以有傳。咸豐初,昆明黃文潔公琮刻《滇詩嗣音集》,道光以上風雅略備。丙辰后毀于兵。大亂初平,文物凋喪,學人間作雅音未衰,率以無力梓行,旋就湮佚。吾為此懼,輯光緒以前文踰十家,詩踰四十。先刻詩,編仿《嗣音》例,命曰《重光集》。[4]1
除上述幾種外,另還有陳榮昌《滇詩拾遺》、李坤《滇詩拾遺補》等,形成了一種自覺的總集編纂活動,他們尤其重視文獻的流播,使那些詩文得以流傳。袁嘉谷《〈滇詩重光集〉跋》:“時逢國變,樾村先生與虛齋師及我同志諸友,為滇文獻之輯刊《滇南叢書》,將欲續百七十余家于《重光集》中。僉日不可重光者,始道光,迄光緒。”[4]2在社會動亂和變革中,還能夠以闡揚地方文化之精粹為己任,這種精神尤其值得稱贊。
(二)廣為流播、沾溉藝林
云南地處邊疆,起初文獻保存、流傳的方式極為單一,大多藏于家,靠手抄傳世。“文章關乎氣運,信不誣也!然書僅藏家,集尠傳世。”[1]39再者,前已提及人們觀念還未改變,認為詩文就是為“適性”而作,不必自我標榜。這種觀念說好聽一些就是樸實、不張揚,正如陳榮昌在《滇詩拾遺序》中所言:“吾滇僻在天西南,其人士往往安于樸陋,不以文采自炫于當時,則身后寂寞無名,亦何足怪。”[5]369這種觀念造成了詩文流播的困難。作詩卻不刊刻詩集,是“士風近古”的體現,這是大家普遍的觀念。“吾滇之士不為此,故曰士風之最近古者,不妄刻詩文是也。夫自我作之,不自我刻之。其所聊以課其子孫者,一聽其什襲而藏,而必且博搜密訪,出諸篋笥,標其名氏以為某某者,為是某某者,為是刻之不已而補之,補之不已而續之。”[1]56-57自作而不自刻的觀念過度了,就變得鄙陋、迂腐,詩文集也得不到很好的保護。陳榮昌《重刻〈滇詩嗣音集〉序》:
道山、喆嗣、香圃繼其志,卒刊之,印百部以餉同人。嗚呼!幸載!吾滇士習樸,其失則鄙。先輩所著書往往藏之家,不以問世,樸故也。即問世矣,歷年久,板片殘缺,甚且煨燼,其書亦漸就消滅。后之學者既不加搜訪,偶得其書,又不甚珍惜,間有能珍惜者,亦只插架束閣,不能再付剞劂,以廣其傳。終亦必亡而遭窮措,大固不任,其責有力者,但治家人生產,視此等事若無與。于己然,他人或議及之匪雄,弗賛其成,且謂此迂所為生,相與非笑之。嗚呼!豈不謬哉![6]167-168
陳榮昌指出,云南詩文流傳不廣,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不重視所造成的,他對這種現象感到非常痛惜。云南詩文總集的編纂者的編纂動機也就明顯了,他們想把那些不容易見到的云南詩文集發掘出來,使其廣為流傳,沾溉藝林。陳榮昌希望“鄉之士大夫有藏先輩遺稿者乎,諒此苦心,庶幾出以示我矣。”[5]369因此,改詩文集從手抄流傳到刻印流傳,使大家樂意把私人收藏的詩文集自愿奉獻出來,不再作為秘笈深藏而作為“公器”使用,遺稿漸出,逐步改變人們的觀念,把刻印總集作為一種引領觀念的渠道。《滇南詩略·凡例》:
集名《詩略》者,以吾滇作者多不刊稿厥。子孫慮祖父鈔本為人剿襲,珍秘存之。故向無萃集梓行之詩文。茲集既成,或遺稿漸出,尤望同志者博采而增益之。以詩存人,不以人存詩。[1]58
將詩文總集的刊刻流傳作為改變士人風氣、觀念的辦法,使編纂詩文總集上升到了一個很高的標準,使總集編纂與社會風氣結合起來,這一點在清人編纂詩文總集的風氣中至關重要,值得深入發掘研究。
(三)恭敬桑梓、表彰先賢
清人編纂云南詩文總集的過程中,恭敬桑梓、表彰先賢的思想亦有明顯體現。袁氏兄弟、黃琮、許印芳、陳榮昌、李坤、趙聯元等都有著赤子之心,他們以闡揚地方文化之精粹、表彰鄉賢之品量為己任。袁文揆《明〈滇南詩略〉序》:“余謂生當右文之世,景仰前微,闡揚幽隱,凡恭敬桑梓之心,皆從文同律之義。”[1]42蕭霖年《〈滇南詩選〉序》云:“三千里內之文人學士,盡看日麗星縣;四百年余之雅制名篇,肯作云蒸霞蔚。匯叢編而成鉅帙,照耀縹緗;讀遺什而緬先型,敬恭桑梓。使知西方樂土,原不乏楩楠杞梓之林,南國偏隅,無弗沾禮樂詩書之澤。功何大乎!”[1]49又趙聯元《〈麗郡文征〉序》云:“拾遺掇佚,顯微闡幽,是其職志,尤《詩征》之輯也。書成序其首,以質后之人,冀賡續為之,庶幾文獻之足征,而文運之日昌以大,亦郡人士之責。”[7]739云南詩文總集的編纂者們對先賢懷有恭敬之心并充滿著責任感,通過搜訪、編刻他們的詩文,以詩知人,以詩論人。或者以詩存人,以文存人,從而表彰先賢,表達文章報國之志愿。
選詩標準也是總集編纂思想的一個重要方面,考察清人編纂云南詩文總集的選詩標準,可以從兩個方面入手。首先是理論層面,主要體現在詩文總集的序跋和凡例中,這是編纂者思想的集中體現。其次是實踐層面,體現在總集編纂的具體實施過程中對選詩標準執行的忠實程度。因篇幅關系,本文主要從序跋凡例入手來分析,兼援引總集中一二條具體的選詩例子以及其中的詩文評點來說明。
清人編纂云南詩文總集的入選標準強調的是性情之正,所謂性情之正,就是主張總集編纂過程中重視那些抒發真性情的詩人以及符合“溫柔敦厚”詩教的詩作。袁文典《〈明滇南詩略〉序》云:
余謂:“子云有言:‘雕蟲篆刻,壯夫不為。’昌黎亦言:‘余事作詩人。’蓋貴乎彈豪屬筆,祖述六藝。若徒騁風云月玉露之詞,究四聲八病之學,雖多庸愈乎?”茲集本得性情之正,由此而銜華佩實,征存亡,辨得失。賦以見志,歌以貢俗,登太史之輶軒,為五經之鼓吹,則取精用宏,即非小補。[1]38
袁文典認為詩人貴在“祖述六藝”,得“性情之正”的詩作才能“銜華佩實,征存亡,辨得失。賦以見志,歌以貢俗,登太史之輶軒,為五經之鼓吹”,強調詩歌反映社會現實的功能。他又在《刻〈滇南詩略〉后序》中有同樣的觀點:“然嘗身親海珊、南岡、息圃、蘭泉、云巖、曙堂諸公,近與默齋常以尺牘往還,其說詩各隨其性之所近,亦有不免于方隅者。要其大旨,亦惟以詩言志、本乎性、發乎情、止乎禮儀,溫柔敦厚不離乎三百篇者近是。次則變而為楚騷,樂而不淫,怨而不亂,猶有風雅之遺意焉。”[1]760初彭齡《〈明滇南詩略〉序》中亦指出《滇南詩略》中所選詩歌的總體取向,“余謂詩以言志,茍學焉而得其性之所近,上不悖于三百篇、騷賦、漢魏六朝、唐宋以來諸大家,則具體可也,一體亦可也;連篇累牘可也,一鱗片甲亦可也。使不本諸性情之正,關于倫紀之大,古今之治。忽安危所系、人物之賢否?邪正所判,徒流連景物,馳騁才華,尋章摘句,襲貌遺神。言愈工而理愈失,詞益支而意益違。于風雅奚取焉?是編所選,悉以大雅為宗,譬之于水,澗溪沼沚,派別支分而同歸于海;譬之于山,峰巒岡阜,雄峙卓立而環拱乎岳。上自臺閣名賢,下至山林隱逸,以及閨秀流寓,收擷靡遺。洪纖濃淡,不出乎興觀群怨之旨。滇之人士,即是編以求其性情之正,由是而涵濡乎朝廷道德之澤、禮樂之化漸于心志,而鬯于詠歌,將所謂資于事父事君者,其庶幾乎?”[1]46不論收詩多少,來源如何,凡“有當于雅音者概存之”。初彭齡的詩歌觀念亦不超出“性情之正”“溫柔敦厚”,以“大雅”為宗,不悖興觀群怨之旨。江濬源稱“其于三迤十邦郡、七廳州,百有五十余年之作者,自名公巨卿、文人學士,旁逮寓跡天涯,樐心塵表之流,諸有關于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之大倫,顯之存勸戒微之道、性情以及窮通隱見、歡愉悲戚,因寄所托,游目騁懷,不悖詩人宗旨者,雖散寄于殘笥,賸帙之中,罔不博取廣征,都為一集。”[1]50-51所強調的也是同樣的觀念。翁元圻《序》云:“是編上自館閣鉅公,下至山林隱佚。凡我朝百余年來滇之工于詩者,采擷靡遺而流寓亦附焉。要以大雅為正宗,格律次之,才華又次之。”[1]53綜合上述幾點,《滇南詩略》的編纂者十分重視詩作是否能夠以大雅為宗,而格律、才華等并不是首先考慮的因素。趙聯元《〈麗郡詩征〉序》:“蓋準諸古人,陳《詩》之遺制,抑亦小雅。詩人所謂桑梓敬恭之義也。”[7]561又如陳榮昌《〈滇詩拾遺〉序》:“吾意古圣賢者,淫哇綺調則不屑為,正大之聲,和平之響,忠厚悱惻之詞,慷慨悲歌之語,得志則為之,以鳴國家之盛;不得志則亦為之,以自鳴其不平。《詩》三百篇,其彰明較著者也,奚為而不重。”[5]369從陳榮昌的觀點看來,他也反對“淫哇綺調”,主張詩歌要有“正大之聲”,與前面的“性情之正”同調。《滇南文略·凡例》就以分門別類的方式先列奏疏、經史、劄子,以體現尊君尊經的思想。然后以檄、上書、策議、教,重視義正事公。再按論、書、啟、札、喻、解、辨、考、說、銘、頌、贊、引、序、碑、記、傳、雜體、題跋、墓表、墓志、行述、誄詞、擬騷、擬表的順序編排,都以義與事為權衡。最后以賦與駢體結尾,也是體現了以尊君的思想。
對詩歌內容進行評論和注釋是清詩總集中常見的方式,清人編撰云南詩文總集中評論和注釋非常多,而且靈活隨意。在具體的編選過程中,通過詩文的評注可以看出編纂者對“性情之正”的強調,如《滇南詩略》卷三選楊一清《王太史舜卿謫戍茂州過鎮江相見愴然因憶乃兄堯卿感而有作共得三首并錄贈之》(其一):
岐路豈不多,君胡此行役。朝為近侍臣,暮作遐征客。
平生忠信心,偃仰無欹側。江山助詩豪,風露壯行色。
欲語不得盡,云鴻渺南北。岷峨故崔嵬,劍閣何逼仄。
稅駕行有期,君恩本無極。[1]92
袁文揆對此詩有一段眉批云:“此章蘊藉而深摯,次章踔厲而酸楚,三章益沉痛而轉致慰免,皆出自真性情,無一字裝飾。”張允檝又評第二首云:“詩本為舜卿而作,其昂藏磊落,時露英雄本色處,皆忠愛之無已也。”又如卷十四選釋普荷(唐大來)詩《子夜歌四首》,有陳繼儒評語云:“靈心遒響,麗藻英詞。調激而不叫號,思苦而不呻吟。大雅正始,而不入于鬼詩、童謠、方言俚語之俳陋。即長吉玉川復生,能驚四筵,豈能驚大來之獨座乎?”[1]240類似的詩例不少。
清人編纂云南詩文總集之入選標準強調詩歌性情之正,主張“溫柔敦厚”的宗旨,與清代主流的詩學批評以及整個清代的總集編纂思想顯然是合拍的,我們通過對清代云南詩文批評著作的考察可以看出其“溫柔敦厚”的詩教。需要指出的是,“性情之正”的標準在云南詩文總集的編纂序列中并非那么呆板,也有一些變化。從《滇南詩略》到《麗郡詩征》,可以明顯地看到對這一標準的逐漸放寬,這當然與時代背景的變化有密切關聯。
綜上所述,從序跋凡例看清人編纂云南詩文總集的思想,可以看出編纂云南詩文總集乃風會所趨,有現實的客觀需要,也有地方先賢的努力運作。通過總結、梳理地方詩文發展的脈絡以求備文獻,廣為流傳,從而表彰先賢,表達恭敬桑梓之心,體現了總集編纂者在保存、傳播地方文獻上的觀念先覺和引領意識。從總集的入選標準看,主要強調“性情之正”,即“溫柔敦厚”宗旨,但這個標準有逐漸減弱的趨向。清人編纂云南詩文總集在編纂思想和體例上的一些特征亦值得進一步分析研究,如清人編纂云南詩文總集時對其他優秀總集編纂經驗的借鑒和吸收、各總集編纂體例的特色等,細致地從文獻學的角度進行總集文本的研究,從而從具體的操作實施層面考察清人編纂云南詩文總集的編纂思想及特點(包括編纂背景、編纂意圖及意義、地域文化因素及特點、詩人詩作數量在時代和地域上的分布、選詩標準等),同時指出總集編纂過程中體例不一、局部失當或者相互抵牾,小傳錯誤,重復收詩,目錄與內容詩文數量統計不符,校勘不精等缺陷,從而對清人編纂云南詩文總集的成就作出合理客觀的評價,這些工作還亟待進行。
注釋:
① 有關清人編纂云南詩文總集的研究論文,目前有肇予:《淺談云南的幾部地方總集》,云南教育學院學報,1985年第1期;云南師范大學學報編輯部:《云南文化典籍介紹一則》,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1期;張夢新,吳肇莉:《云南詩歌總集的開山之作——論滇南詩略的編纂體例》,西南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5期;吳肇莉:《清人詩文總集總目提要訂補——以十五位云南籍作家為中心》,廈門教育學院學報,2010年第2期;茶志高:《〈滇南詩略〉目錄及作者小傳訂誤》,華中師范大學研究生學報,2013年第4期。
[1] 袁文典,袁文揆.滇南詩略[M]//叢書集成續編(集部第150冊).上海:上海書店,1994.
[2] 郭伯恭.四庫全書纂修考[M].長沙:岳麓書社,2010.
[3] 袁文揆,張登瀛.滇南文略[M]//叢書集成續編(集部第152冊).上海:上海書店,1994.
[4] 許印芳.滇詩重光集[M] // 叢書集成續編(集部第151冊).上海:上海書店,1994.
[5]陳榮昌.滇詩拾遺[M]// 叢書集成續編(集部第151冊).上海:上海書店,1994.
[6]黃琮.滇詩嗣音集[M] //叢書集成續編(集部第151冊).上海:上海書店,1994.
[7]趙聯元.麗郡文征[M] //叢書集成續編(集部第151冊).上海:上海書店,1994.
The Study on Qing Edited Collection of Yunnan Poems and Articles’ Compiling Ideas
CHA Zhi-gao
( School of Literature,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Hubei, 430079, China )
Qing edited collection of Yunnan poems and articles, is based on the realistic background that allprevious dynasties poetry achievements obtained in yunnan, the edited collection of the Qing dynasty, and thesituation that the local literature is scattered and lost. The core of the compiling ideas is to achieve the purpose ofleading ideas and change social ethos: First, searching the academic origin, preparing documents; second, benefitingart circles; third, respecting the native place, recognizing the sages. Looking from the selected poetry standard, toemphasize "a positive disposition " is the advocacy of the collection of Yunnan poems.
Qing people; the collection of Yunnan poems and articles;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legend;compiling ideas
I209.974
A
1674-9200(2014)01-0066-06
(責任編輯 王光斌)
2013-11-02
茶志高(1986-),男,彝族,云南巍山人,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古典文獻的整理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