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 松
(首都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教育學院,北京 100048)
勞動概念是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理論體系中的核心概念,其理論和實踐內涵極為豐富。然而,目前學界對此概念的解讀卻存在著不同程度的誤解:學者們多從 “工具理性”維度出發,認為馬克思的“勞動”概念僅指主體的人對客體的物的單向度的認識和改造。筆者認為,“主體間性”為內蘊于馬克思勞動概念中的理解范式。為此,深入到馬克思的文本中,挖掘勞動概念的主體間性內涵及其內在發展邏輯理路,對深刻理解馬克思的勞動概念具有重要的理論和現實意義。
主體性哲學強調人在改造自然活動中占絕對的主導地位,馬克思在其生產勞動范式的創作過程中吸收了主體性哲學的“合理內核”,其勞動概念也帶有贊揚主體性的“因子”。馬克思明確提出:“主體是人,客體是自然。”[1]88“勞動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間的過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動來中介、調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過程。”[2]207-208這只是馬克思對勞動的一般表述,還沒涉及到對主客體邏輯關系以及勞動中人與人之間交往關系的闡述,但由于主體性哲學被片面地套用在馬克思勞動概念的解讀上,就出現了對馬克思生產勞動概念單一的“工具理性”的傳統理解范式,即認為馬克思所提出的勞動概念僅指作為主體的“人”對作為客體的“自然”的單向度認識與改造,片面地強調主體的作用,缺乏主體間的交往關系的內涵闡述。法蘭克福學派的理論家哈貝馬斯一方面肯定了勞動在“人—自然”單向性生產活動中的重要作用,另一方面又認為馬克思的生產勞動范式僅局限于工具理性的范疇,而忽視了“交往行為”的“實踐—道德”領域。“我的出發點是勞動和相互作用之間的根本區別。我把‘勞動’或目的理性的活動理解為工具的活動,或者合理的選擇,或者兩者的結合,工具的活動按照技術規則來進行,而技術規則又以經驗知識為基礎;另一方面,我把以符號為媒介的相互作用理解為交往活動。相互作用是按照必須遵守的規范進行的,而必須遵守的行為規范規定著相互的行為期待,并且必須得到至少兩個行動的主體(人)的理解和承認。”[3]48-49因此哈貝馬斯認為,馬克思的勞動范式只能在他所處的自由資本主義的環境下有其重要的作用,而在主體間沖突范式占主導的“生活世界殖民地化”的晚期資本主義社會,馬克思的生產勞動理論已經過時。
但是我們就馬克思主體性思想前提來看,這種批判存在很大程度上的誤讀。馬克思認為:“我們不是從人們所說的、所設想的、所想象的東西出發,也不是從口頭說的、思考出來的、設想出來的人出發,去理解有血有肉的人,我們的出發點是從事實際活動的人。”[4]75由于馬克思把實踐活動作為考察人的主體性的前提,因此,他所談的主體性是在社會關系中、在具體的歷史過程中,從事實踐活動的人的存在,強調的是主體的實踐性、歷史性和社會性。他把人既看作自然、社會中的主體,也看作是自己的主體;既強調主客二分意義上的主體性,也注重主體間意義上的主體性。那么他所要闡述的勞動概念就絕不是單純地強調在主客二分意義層面上主體對客體的改造,而應該是具有深刻的主體間性內涵的勞動概念,即同時強調了主體間的交往關系在人類勞動實踐活動中的重要作用。
馬克思勞動概念的傳統的理解范式就是在工具理性指導下的主體(人)改造客體(自然)的生產過程,我們一方面肯定這種對勞動概念傳統的理解向度,因為它把人的“主體性”提升到了更高的層面,但是以“主體—客體”的單向度關系對馬克思勞動概念進行解讀的范式,使得馬克思主義作為一個整體在當今社會卻出現了深刻的危機。
首先,我們知道主體性哲學堅持的是“主體—客體”或“主體—中介—客體”的哲學思維模式,一方面,它強調“我”這一主體能夠不斷地認識和改造客體,促使了主體意識在認識論領域的覺醒,從而導致了近代以來人類逐步擺脫中世紀“神學”的束縛,獲得了所謂的人格自由和獨立。但是另一方面獲得獨立、自由以后的主體并沒有能夠理性地認識自我,反而這種以“我”為中心的主體意識卻在人類的認識和實踐領域中肆意膨脹,使人類逐步走向“唯我論”的歧途,人類中心論也因此甚囂塵上,從而導致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的矛盾日益加劇。
其次,在主體改造客體、主體和客體對立的過程中出現了所謂的“商品拜物教”,具體表現為:在現代社會人發揮自我的主體性所生產出的勞動產品逐漸變成商品,但是這種被人制造出來的商品卻不歸人所支配,反而成為一種獨立于人的異化力量反過來支配著人,“人的活動同人本身相對立地被客體化,變成一種商品,這種商品服從社會的自然規律地異于人的客觀性,它正如變為商品的任何消費品一樣,必然不依賴于人而進行自己的運動”[5]151,即人的勞動力變成了“商品”,這種“商品”逐漸發展成一種獨立于人之外的異化力量。同時,勞動本身也存在著“異化”現象,正如馬克思所說:“勞動對工人來說是外在的東西,也就是說,不屬于他的本質;因此,他在自己的勞動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發揮自己的體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體受折磨、精神遭摧殘。”[6]270因此,在“主體—客體”的思維模式下,人作為主體卻正在逐漸喪失了自我的主體意識,成為一種被“異化“的產物。為剝離人“異化”的外衣,重拾現代社會人的主體性,使得“主客二分”的認識論哲學向“主體間性”的哲學范式轉變成為可能。
最后,由于馬克思“勞動”概念長期地被理解為人對自然改造的單向性維度,被認為是缺乏“主體間性”的片面的社會批判理論,造成了我們對馬克思“勞動”概念理解的混亂。“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作為中國社會意識形態領域最主要的指導思想,它的科學性和完整性直接關系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建設的“基石”問題,意識形態領域的混亂必然會對我們“和諧社會”建設的大局造成相當大的不利影響,破壞社會的穩定。因此,我們“賦予”馬克思“勞動”概念以“主體間性”解讀范疇,即是馬克思在其理論著作中想要表達的思想內涵的重現,同時也是中國社會發展現實的必要性的體現。
基于以上分析,我認為:我們一貫把勞動概念看成是主體對客體單純的改造,形成了“主體—客體”的關系模式,在這種模式的影響下,馬克思關于勞動概念的解讀必然會出現“工具理性”下的各種危機,因此,我們必須實現馬克思勞動概念由工具理性向主體間性范式的轉化,而這種轉化又是馬克思文本中的應有之意。在馬克思生產勞動范式中蘊含著主體間性的內在邏輯。
從工具理性的維度理解馬克思勞動概念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被看成是馬克思生產勞動范式的正統學說,殊不知在馬克思生產勞動范式的文本中,交往關系始終內在于生產勞動過程中,是與勞動概念不可分的,而不是獨立于勞動之外的一個“新概念”。馬克思在其勞動概念的闡釋過程中所要討論的不是工具理性指導下的“主體—客體”二元對立的范疇,而是要確證在生產實踐關系基礎上的主體間性的“存在論”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優先于人與其他存在者之間的關系的“本體論”。“主體間性”作為馬克思勞動概念的基本范疇,不僅是人改造自然活動的前提,而且貫穿于馬克思生產勞動范式生成與發展過程的始終。
以“存在論”為視角探析馬克思勞動概念主體間性的內涵,實現對勞動概念的解讀模式由工具理性轉向主體間性,必須首先探究馬克思生產勞動范式的內在邏輯中是否存在由工具理性中的“客體”向主體間性中的“主體”轉化的可能性。單純作為客體存在的“物”并不是馬克思所要討論的對象,因為,這里的“物”僅是指具有自然性質之唯一屬性的“物”,而馬克思所關注的重點無疑是處于社會關系中的“物”,正如馬克思所說:“物的使用價值對于人來說沒有交換就能實現,就是說,在物和人的直接關系中就能實現;相反,物的價值則只能在交換中實現,就是說,只能在一種社會關系中實現。”[7]63在此,馬克思以其勞動為中介把“自然物”改造成了“社會物”,這種“社會物”在馬克思的世界觀里以一種普遍的社會現象而存在,并由人類勞動賦予了其價值和使用價值雙重意義,此時,附著于勞動上的“物”不再是工具理性中的“主體”用來改造的僅具有自然性質的“對象性”的“客體”,而變成主體與主體之間用于交換的具有社會性質的存在。馬克思生產勞動范式中所體現的主客體轉化的內在邏輯揭示了勞動概念主體間性內涵的“存在論”意義。
以“本體論”為視角思考馬克思勞動概念的主體間性內涵,主體間性在馬克思勞動概念中處于始源性的地位。我們從馬克思所論述的社會生產過程來理解勞動概念,一切生產都是個人在一定社會形勢中并借助這種社會形式而進行的對自然的占有,主體間交互關系作為馬克思勞動概念的基本范疇之一,是人改造自然活動的前提。正如馬克思所說:“人們在生產中不僅僅影響自然界,而且也相互影響。他們只有以一定的方式共同活動和相互交換其活動,才能進行生產。為了進行生產,人們相互之間便發生一定的聯系和關系;只有在這些社會關系的范圍內,才會有他們對自然界的影響,才會有生產。”[4]344因此,人對自然的改造依賴于主體間的互動關系,正是在這種互動性的生產勞動當中,生產技術和工具才得以發展和改進,群體之間的關系才得以穩固。“人是最名副其實的社會動物,不僅是一種合群的動物,而且是只有在社會中才能獨立的動物。孤立的一個人在社會之外進行生產——這是罕見的事,偶然落到荒野中的已經內在地具有社會力量的文明人或許能做到——就像許多個人不在一起生活和彼此交談而竟有語言發展一樣,是不可思議的。”[8]344在人類歷史發展的過程中,勞動總是以社會關系的形成為基礎的,人們在生產勞動過程中為了應對來自各方面潛在的“威脅”,必須結成一定的“伙伴關系”即社會關系,正是在此基礎上才能形成人與自然的關系。因此,在馬克思的視野里生產過程是表現出雙重關系的“一方面是自然關系,另一方面是社會關系,社會關系的含義在這里是指許多個人的共同活動,至于這種活動在什么條件下,用什么方式和為了什么目的而進行,則是無關緊要。由此可見,一定的生產方式或一定的工業階段始終是與一定的共同活動方式或一定的工業階段聯系著的,而這種共同活動方式本身就是‘生產力’”[4]80。自此,馬克思把“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作為相互運動的一對范疇正式結合起來,“在過去的一切歷史階段上受生產力制約,同時也制約生產力的交往形式,就是市民社會”。生產力和交往關系(生產關系)相互制約、相互影響,而“生產本身又是以個人之間的交往為前提”。因此,馬克思對“交往關系”的重視在此可見一斑,“交往關系”不僅是勞動生產的前提,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制約著生產力的發展。在對生產關系進行進一步論述時,馬克思把生產的分工和所有制聯系起來,從而理清了歷史發展的脈絡,馬克思在論證時說:“一個民族內部的分工,首先引起工商業勞動同農業勞動的分離,從而也引起城鄉的分離和城鄉利益的對立。……同時,由于這些不同部門內部的分工,共同從事某種勞動的個人之間又形成不同的分工。”[6]40進而指出:“分工發展的各個不同階段,同時也就是所有制的各種不同形式。這就是說,分工的每一個階段還根據個人與勞動的材料、工具和產品的關系決定他們相互之間的關系。”[4]25很明顯,分工是勞動的社會性的表現,馬克思通過對分工的分析,更加表明“勞動”是“共同勞動”,是“主體間勞動”的內涵。如果說勞動可以單獨進行,人們之間就不可能建立物質交往關系,社會生產就不會有明顯的發展。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特別是機器大工業時代的到來,社會勞動產品的生產在多數情況下需要彼此之間的分工協作,分工恰恰表明勞動是社會性的勞動,在勞動中借助于分工和與分工緊密相連的交換,人們處在彼此聯系、相互交往的生存環境中。馬克思生產勞動范式中所體現的人與人的共同勞動關系優先于人與其他存在者之間的關系的內在邏輯揭示了勞動概念主體間性內涵的“本體論”意義。
馬克思“勞動”概念本身就包含著社會批判理論家一直強調的主體間的倫理和道德關系,而且這種關系在馬克思的唯物史觀的視域中是和物質性的生產勞動聯系在一起的,因此,它有了堅實的物質基礎。同時我們對馬克思“勞動”概念進行“主體間性”維度的理解也能有效地克服個體勞動在現代社會所面臨的“困境”:個體存在著自我持存和自我實現的需要,勞動是個體實現這些需要媒介,但是個體勞動在改造自然的經濟活動以及追求社會承認的社會活動中存在相當大的局限性。個體勞動的無約束性、低效性,既不能滿足自我生存的需求,也造成了人對自然的破壞,人與自然關系日趨的緊張,因此,個體勞動只有轉化為社會勞動后,才能有“群體規則”的約束,才能在團結協作下實現有效地、合理地改造自然界,從而使得個人得到社會群體的認同,在與其他個人對比中實現自我的價值。因此,馬克思“勞動”概念并不是簡單的物質資料生產,也是人類歷史的“生產”。過去我們所提倡的“人—自然”的關系模式正是由于過度地推崇主體的作用和地位,才造成了人與自然以及人與人關系的日趨緊張,在現代社會已經失去了其原有的價值體系。
因此,我們可以認為,這種馬克思勞動概念“主體間性”的轉向模式是一種基于物質性交往,以生產性勞動為中介的主體與主體之間的全部社會關系的總和。在這種社會關系形成的過程中,我們要想實現人類對自然改造的合理性和時效性,必須以人與人在社會交往中形成的一系列法律和道德約束關系以及所達成的社會集體利益優先性原則為前提,也只有這樣才能使人類的歷史得以不斷發展。
[1] [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 [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3] [德]哈貝馬斯.認識與興趣[M].郭官義,李黎,譯.上海:學術出版社,1999.
[4] [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5] [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M].杜章智,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
[6] [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7] [德]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8] [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