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鑫
(中國青年政治學院 法學院,北京 100089)
未成年人作為社會之中的特殊群體,需要我們在法律上給予特殊保護,域外很多國家的法律中都有關于未成年人的專項立法與制度設計。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各項法律制度的建構日趨完善,但關涉未成年人的刑事法律制度還不很健全,這也使得在實踐之中無法根據未成年人的自身特點來進行相應的制度保障。據此,建立一套以未成年人為對象的刑事法律制度將顯得尤為重要。
未成年人法學與未成年人法制發展狀況乃是一個國家整體刑事法學及刑事法制現代化發展程度的標志。正如臺灣學者林紀東教授所言:“少年法之理論,與傳統之刑事法理論雖多距離,然對舊日之刑事法,正有推陳出新之作用,刑事法之更正,將于少年法始肇其端,今后刑事法改正之途徑,均可于少年法之檢討,見其端倪。”[1]45我國目前的刑事司法制度是一套以成年人為核心,著重解決成年人犯罪與刑罰的法律制度,在這個體系當中,未成年人的犯罪治理與其權益保護難以獲得足夠的制度建構空間。
目前,在我國法律體系之中有關未成年人的法規僅有1991年頒布的《未成年人保護法》和1999年頒布的《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此外就是一些司法解釋和散落在刑法、民法各部門法之中的零星條款,缺乏獨立和系統性,沒有形成專門的專屬于未成年人的法律保護規則系統。而我國目前僅有的兩部關涉未成年人的法律——《未成年人保護法》《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在內容規定上又過于空泛,綱領性宣言式條款過多,缺乏可操作性,并且在責任主體與責任歸屬等方面規定得過于籠統,多援引其他法律的規定,導致規范虛置,無法實現立法的預期目標。在司法實踐當中,我國的未成年人司法機構仍然依附在普通司法機構之中,缺乏獨立的地位,在司法機關任務繁重的情況下會導致其沒有充足的時間精力去仔細研究適合于未成年人的工作機制,也就是說目前我國還沒有形成職業化的專門辦理未成年人案件的司法隊伍。此外,國內一些負責未成年人犯罪之后矯正工作的機構往往有名無實,缺乏必要的行政權力,無法開展實質性工作,導致對未成年人的權益保障沒有辦法落到實處。總之,這樣的司法制度模式無法承載起對于違法少年“教育、感化、挽救”的美好愿望,亟待變革。
日本刑法學家大塚仁教授曾指出:“作為20世紀的立法動向,必須注意的是對少年犯罪采取了與成人相區別的特別對待。”[2]41在現代法治社會之中,我們應注意到未成年人與成年人的差異與不同,單純地把處理成年人問題的法律思維、法律標準和法律體系套用在未成年人問題的處理上,便無以體現對未成年人進行特殊保護的理念,最終將阻礙我國未成年人保護事業的整體發展。不僅如此,普通刑事司法與未成年人刑事司法在側重點上也是截然不同的,普通刑事司法的直接功能在于懲罰,是一種追究型的刑事司法制度,而未成年人刑事司法的直接職能重在保護,是一種預防型的刑事司法制度,讓成年人與未成年人共用一套司法制度顯然對未成年人不利。因此,筆者認為有必要在現有理論研究的基礎之上,單獨為未成年人創建一套超越傳統模式的刑事司法制度。
未成年人刑事司法制度應是一項全新的現代化的法制系統,它以原有的刑事法律制度為基礎,考慮到適用主體的特殊性,發展出一系列自成體系的制度規定和運行模式,具體而言,該項司法制度不僅包涵有獨立完整的專門規制未成年人犯罪和保護未成年人合法權益的刑事實體法和程序法,還包括一系列與法律法規相配合的具體措施來保障法律效益的實現。此外,未成年人刑事司法制度的建立是一項系統工程,在構建過程中應擺脫原有的成人刑法的理念束縛,摒棄刑罰報應主義觀念,本著預防和保護的宗旨來搭建整個制度平臺。針對未成年人犯罪,預防與保護必須同時并舉,雙管齊下,缺一不可,只有切實保護未成年人的合法權益才能夠有效預防未成年人犯罪,同時,也只有預防了未成年人犯罪,才能夠更加切實地保護好未成年人的合法權益。
未成年人犯罪問題是世界各國所普遍關注的一個話題,與我國相比,域外關于未成年人刑事司法制度的研究起步較早,發展也較為成熟,很多國家都有關于未成年人的專門立法并設置有專項制度與之相配合。美國伊利諾斯州于1899年頒布的《伊立諾斯州少年法庭法》是世界上最早的一部關于未成年人的專門立法,其以保護和教化為目的,以一套完全不同于成人刑法的制度規則來處理未成年人犯罪案件,此法標志著現代少年刑法的誕生,創立了一套獨立的不同于處罰成年人犯罪的制度系統和組織系統即少年司法制度,這一做法影響深遠,世界各國紛紛仿效,以至于掀起了一場世界性的少年司法改革運動。此后,英國于1905年制定了《少年法》之類的未成年人法規,并于1908年建立了少年法院;德國于1923年制定了第一部專門適用于未成年人的法律;亞洲的印度于1905年首先設立了少年法庭;日本從1898年制定禁止未成年人吸煙法開始,陸續頒布了一系列專門的青少年法規,并建立了家庭法院,專門審理有關未成年人案件。[3]42
隨著時代的發展,國外在未成年人問題上又提出了很多具有時代精神的理念,如注重加強對未成年人的法制教育,通過立法重視青少年綜合素質的提高,號召社會多方參與來預防和治理青少年犯罪。到目前為止,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都已經建立起了一套獨成體系的青少年法規和法律制度,并形成了以《聯合國少年司法最低限度標準規則》為代表的國際少年司法準則,這些國家在長期處理未成年人問題上所施行的舉措和貫徹的理念也為我國未來構建未成年人刑事司法制度提供了寶貴的經驗。
我國在針對未成年人的問題上一貫堅持的是“綜合治理”的方針,但至今仍未能出臺一部真正的以處理和矯正未成年人犯罪為直接內容的刑事實體法和程序法,使得“綜合治理”這一方針在實踐之中長期處于無法可依的狀態,大大削弱了未成年人犯罪的防治效果。據統計,我國現有未成年人約3.41億,占人口總數的26.1%,近年來未成年人犯罪呈明顯上升趨勢,與十年前相比,全國法院判處的未成年人犯罪數量上升了65.46%。[4]對此,筆者認為針對我國目前的未成年人犯罪態勢以及司法實踐的需要,在條件成熟的情況下應當對原有法律體系中有關未成年人犯罪的法律法規及相關司法解釋進行統和,并在此基礎上制定出專門處理未成年人犯罪的《未成年人刑法》與《未成年人刑事訴訟法》,然后以這兩部法律為主干結合《未成年人保護法》和《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等原有法律最終形成我國獨立的未成年人法律體系,這既是預防未成年人犯罪的需要,也是出于對未成年人進行特殊司法保護的考慮。在完善立法的過程中,以下兩個方面的問題值得我們注意:
第一,預防青少年犯罪,法律應提早介入。目前我國青少年犯罪越來越呈現低齡化的趨勢,一些孩子在14歲之前就有吸煙、喝酒、偷竊、打架的習慣,這些不良行為極有可能發展成為成年之后的犯罪行為,所以,如果法律能夠提早對具有不良行為的未成年人進行有效干預,對減少青少年犯罪將會十分有效。但是,現在我國刑法對不滿14周歲的未成年人是不適用的,對于14周歲至16周歲的未成年人,刑法也僅對其實施的少數幾種嚴重犯罪才加以處罰,待其年齡達到16周歲之后,刑法才能完全出面干預,但那樣顯然為時已晚,所以在進行立法建構時可考慮另立一部《少年行為規范法》來彌補刑法調整的不足,對未成年人的不良行為早預防、早介入、早控制,避免更多的未成年人走上違法犯罪的道路。
第二,建立以保護處分為核心的非刑罰處罰體系。所謂“保護處分”是指未成年人罪錯處遇之中具有替代刑罰性質的措施,該項制度在日本《少年法》與我國臺灣地區《少年事件處理法》中均有規定。我們一度過分注重了刑法懲罰犯罪的作用,而沒有認識到刑法也是社會價值的體現,當社會的文明程度越來越高,刑法在懲治犯罪的手段選擇上也應更加強調寬容和尊重。未成年人作為人類社會中的特殊群體,尤其需要刑法予以特別保護,所以凸顯法律的教育和保護功能將成為未成年人刑法的價值追求。目前,刑罰在我國仍是主要犯罪后果甚至是唯一后果,這顯然無法承載未成年人刑法的基本價值理念。實證派犯罪學的代表菲利曾言:“如果刑罰的抵御難免要與犯罪行為相對立,用其他間接的更有效的手段防止和減少這種行為則對社會秩序更為有效。”[5]193我國現行刑法規定的訓誡、責令具結悔過、賠禮道歉、賠償損失,建議予以行政處罰或行政處分等五種非刑罰處罰措施可以視為類保護處分措施,但這些措施仍以拘禁處分為主,而國際上通行的收容教育、工讀教育、勞動教育、社區矯正等措施未能夠得到足夠重視,這也是我國今后建立保護處分制度所必須革新的方面。
現代刑事訴訟理論認為,對未成年人犯罪刑事責任的追究,目的應重在教育挽救,而非懲罰報復,近年來我國在探索建構未成年人刑事訴訟制度的過程中也積累了大量豐富的司法經驗,筆者認為,今后應重點關注如下幾項制度:
第一,社會調查制度。社會調查制度的淵源是《聯合國少年司法最低限度標準規則(北京規則)》第三部分的“審判和處理中有關社會調查報告的規定”,在我國,以社會調查報告的形式提交給法庭作為量刑參考的做法已經在一些地方司法實踐中出現,通過社會調查,形成社會調查報告,為司法機關最終處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提供參考性依據是該項制度設立的初衷。但該制度在我國仍處于摸索起步階段,因此,應盡快將其制度化規范化,明確社會調查制度的性質,調查的主體、對象、內容以及適用的案件范圍,在賦予社會調查法律依據的同時,保證報告內容的真實性,以使其真正發揮實效。
第二,未成年人刑事司法轉處制度《聯合國少年司法最低限度標準規則(北京規則)》第11條規定:“在應授權處理少年犯案件警察、檢察機關或其他機構按照各法律系統為此目的規定的標準以及本規則所載的原則自行處置這種案件,無需依靠正式審訊。”該條表達了在處理未成年人犯罪案件時應盡量不提交正式審判的精神,這也正是我國建立未成年人刑事司法轉處制度之理念所在。關于轉處制度所應包涵的內容,從公檢法三機關各自的職能入手提出過建設性的意見,其具體措施包括:公安機關微罪處分制度、檢察機關暫緩起訴制度、審判機關暫緩判決制度以及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的分流和非監禁化等一系列制度的建立。
第三,未成年人刑事和解機制。目前,這一制度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已然大量存在。對于未成年人刑事案件適用刑事和解,有利于促使被告人積極悔過賠償,獲得被害人的諒解,從而達到修復被破壞的社會秩序,有效改造未成年犯罪人之目的。該制度的設立初衷是好的,但在具體運行時卻缺乏全國性的統一規則,地方司法機關各自為政,作法不一,老百姓也容易對該制度的透明度和公正性產生懷疑和誤解,最終影響到制度運行的效果。對此現狀,筆者認為立法機關與其對該項制度采取模棱兩可的態度,不如將其法律化制度化,盡快出臺相關措施對未成年人刑事和解的操作規范、適用程序、原則理念、監督機制、申訴途徑及法律后果進行統一規定。
1984年,上海市長寧區人民法院建立了我國第一個專門審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的少年法庭,“如果說在少年法庭草創之初的主要爭議是要不要少年司法制度的話,那么今天的主要爭議則是一個建設什么樣的少年司法制度的問題。”[6]筆者認為,創設少年法院可以為我國未成年人刑事司法制度的發展與完善提供契機與動力,可以促進相關法律盡快出臺,帶動與少年法院相配套機構的盡快設立,完善公檢法司機關相配套的工作機制,建立矯治、預防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的社會幫教綜合治理網絡。同時,“少年法院的創設也是我國少年司法制度走向健全法制化的關鍵一步,是一種對新的法律框架的追求和對成人司法模式的突破,”[7]因此,建立少年法院應成為未來我國未成年人刑事司法制度建設的重中之重。
徒法不足以自行,僅有一套完整的規則體系和制度模式還不足以讓法律展現出公平與正義,法律的生命在于執行,執行的使命掌握在司法工作人員手中,只有建立起一支職業化的高素質的司法隊伍,才能真正讓公民享受到法律的福祉。正如柏拉圖所言:“執法優劣,最重要的是選擇法律監護官。”打造職業化的未成年人司法隊伍,即要由角色獨立、職能確定的專門司法人員負責處理未成年人犯罪案件的各個環節,這些人員應具有專業化的知識和具備知識的專業化。在世界各國或地區的司法實踐中,職業化的少年司法人員主要包括少年警察、少年檢察官、少年法官和少年教養矯正官員,我國可以此為借鑒,建立起符合我國國情的未成年人司法隊伍。
任何制度的執行和政策的實施都離不開物質條件的保障和人力資源的投入,好的制度必須有好的執行者才能夠交相輝映,相得益彰。任何司法制度的構建也絕非一朝一夕就可完成,對未成年人問題的解決將是一項長期而艱巨的任務,需要社會各方的共同參與方能實現,但我們相信一套完整的未成年人刑事司法制度必將在全社會的共同努力下形成,必將對防治青少年犯罪、保護未成年人合法權益和促進社會和諧起到無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1] 林繼東.少年法概論[M].臺北:國立編譯館,1972.
[2] [日]大塚仁.刑法概說(總論)[M].馮軍,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
[3] 張利兆.未成年人犯罪刑事政策研究[M].北京:中國檢察出版社,2006.
[4] 北京市法學會研究部.未成年人刑事訴訟制度立法建議[EB/OL].http://www.sinoss.net/2010/0530/22326.html.
[5] [意]恩里科·菲利.犯罪社會學[M].郭建安,譯.中國公安大學出版社,2004.
[6] 姚建龍.從少年法庭到少年法院[J].中國青年研究,2001,(6):47-50.
[7] 徐建.論我國設立少年法院的條件和必要性[J].青少年犯罪研究,2001,(4):32-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