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照記

摘 要：張愛玲是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活躍于中國文壇的女作家，她的創作高峰期是從一九四三年到一九四五年，在這短短的兩年多時間里，無論從數量上還是從質量上，張愛玲都顯示出了她的創作才能，她的作品主要分為散文和小說兩類，她的散文向讀者展示了一個真實的張愛玲，她的小說則展現了她的創作天分，很多讀者和研究者將張愛玲與她筆下的女子視為一類人，市儈、拜金、虛榮，其實張愛玲是一個純真、輕利、清雅的女子，本文擬從將張愛玲與她筆下的女子一一對比得出一個真實的張愛玲。

關鍵詞：張愛玲 純真 輕利 清雅

張愛玲的文學創作主要以散文與小說為主，這種區分源于她的創作特點：真實性與虛構性。她的散文是她個人生活的寫實，代表了她本人；她的小說是她創作能力的體現，顯示了她的創作天分。在張愛玲的散文里，她寫自己的童年，寫衣服、公寓、胡蘿卜、音樂——張愛玲的散文就是一張張記錄自己生活的寫真；張愛玲的小說大多以精明、市儈的小市民女子為主角，如《沉香屑·第一爐香》里的葛薇龍，《花凋》里的川嫦，《紅玫瑰與白玫瑰》里的煙鸝，《留情》里的敦風，因為塑造了太多這樣的女子，張愛玲本人也被認為與她筆下的女子有著相同的性格特征，本文擬將張愛玲和她筆下的幾位女主角一一對比，運用張愛玲非常喜愛的“參差的對照”還原出一個真實的張愛玲。

一、張愛玲與她筆下的幾位女主角

（一）對待愛情的純真，張愛玲與白流蘇

《傾城之戀》女主人公白流蘇因婚后不能忍受丈夫的家庭暴力離了婚，在遇到一個有錢的浪蕩公子哥范柳原后，為著能安排好自己下半輩子生活而決定嫁給范柳原，愿望最終實現。白流蘇的娘家早已家道中落，“從小時候起，她的世界就嫌過于擁擠……一家二十來口人，合住一幢房子，你在屋子里剪個指甲也有人在窗戶眼里看著?！盵1]（P80）白流蘇成長的環境將她培養成一個十足的小市民，受教育少、精明、沒有愛情觀，她接近范柳原完全是為了錢，“她承認范柳原是可愛的，他給她美妙的刺激，但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經濟上的安全。這一點，她知道她可以放心?！盵2]（P79）對于范柳原的為人，徐太太告訴白家：“他年輕的時候受了些刺激，漸漸的就往放浪的一條路上走，嫖賭吃著，樣樣都來，獨獨無意于家庭幸福。”[3]（P56）白家并不在乎，四奶奶甚至說：“我們七妹是庶出的，只怕人家看不上眼?！盵4]（P56）一個吃喝嫖賭的放浪公子在白家眼里是一個非常理想的乘龍快婿，這說明了白家的虛榮與市儈。白流蘇去香港是得到了白家老太的允許的，一個離異單身女子遠赴香港尋找結婚對象，跟著別人混吃混住，這在現今時代也有悖于家庭禮教，此時的白流蘇已經豁出去，她娘家亦只是一心只看錢。與范柳原追求精神戀愛相比，白流蘇談戀愛是為了有利可圖，“流蘇自己忖量著，原來范柳原是講精神戀愛的。她倒也贊成，因為精神戀愛的結果永遠是結婚，而肉體之愛往往就停頓在某一階段，很少結婚的希望。”[5]（P69）白流蘇不講究精神戀愛，即她沒有愛情觀，在得知范柳原講究精神戀愛后，她索性將計就計，不允許自己和范柳原有任何身體接觸，因為肉體之愛很少會結婚。

很巧的是，在張愛玲成功塑造了白流蘇這個精明市儈的女子后，她不久也結了婚，嫁給了胡蘭成。但她卻并未按照她筆下的白流蘇那樣生活，她嫁給胡蘭成完全是為了愛情，她講究的是精神戀愛，縱然胡蘭成曾經擔任過汪精衛政府《中華日報》總主筆，是個文化漢奸，可張愛玲并不顧忌他的身份，她對胡蘭成只有一片癡心?！罢J識張愛玲的人對她都有冷漠孤傲的印象，沒有誰會知道她謙遜，她卻自有——至少是自認有——一種對現世、對人生的虔敬……胡蘭成才見了她兩面即出此語……但張愛玲是高興的。她在回信中說胡‘因為懂得，所以慈悲。”[6]（P249）只是因為胡蘭成這樣懂得她，張愛玲所以對他慈悲。

張愛玲與胡蘭成的聊天不出于文學范圍，“在同胡蘭成熱戀的這段時間里，張愛玲逸興遄飛，意氣洋洋，她的寫作維持著高產，而且可以說是高質?！盵7]（P261）胡蘭成帶給張愛玲的是精神財富，不是物質與錢，他們的愛情是張愛玲文學創作的力量來源。范柳原對白流蘇說《詩經》上的一首詩時，“流蘇忙道：‘我不懂這些?！盵8]（P75），可見白流蘇沒受過多少教育。張愛玲讀《詩經》卻是“她單是目接神遇，解來皆是無由而皆能得其神韻，胡蘭成不禁要嘆她‘其人如天”[9]（P255），張愛玲對胡蘭成的愛是純粹的精神戀愛，甚至他們的婚禮都沒有結婚儀式，只是一紙婚書，內容為“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愿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10]（P264）。他倆的婚姻只是一句他們自己寫的話做了證明，張愛玲不介意，在愛情面前，張愛玲如此單純，她對待愛情只有一顆赤子之心。

帶著這樣的愛情觀，張愛玲在跟胡蘭成結婚三年后，即1947年6月，便離了婚，因為胡蘭成對婚姻不忠。張愛玲沒有像白流蘇那樣能看輕丈夫的風流，視作“那是值得慶幸的好現象”[11]（P88），張愛玲對愛情是苛刻的，愛情是她結婚的前提，她需要愛情給她帶來內心安穩，如果胡蘭成無法提供她安穩，那她也毫不留情選擇離開，正如她自己所說：“極端病態和極端覺悟的人究竟不多……這些年來，人類到底也這么生活了下來，可見瘋狂是瘋狂，還是有分寸?！盵12]（P89）張愛玲在經歷了失敗的愛情后也終于有了分寸，她于1947年6月寫了封絕交信給胡蘭成，“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盵13]（P277）張愛玲沒有爭吵，選擇靜靜離開，這展現了她隱忍與堅強的優秀品德，而這次離開，是離開一輩子。

（二）對金錢的淡薄，張愛玲與曹七巧

“我至今仍認為《金鎖記》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盵14]（P66）《金鎖記》的偉大之處在于塑造了一位叫曹七巧的怨婦，拜金、變態。曹七巧因為長相不錯嫁入豪門做了一位得了軟骨癥的少爺的少奶奶，《金鎖記》描寫了曹七巧從做豪門媳婦到她離開人世這“戴著黃金的枷”的三十年，整部小說以金錢為針將三十年的故事串成一條線，曹七巧的這三十年針針離不開金錢?！跋矚g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祿，她哥哥的結拜弟兄丁玉根，張少泉……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15]（P47）這是曹七巧在她生命最后時刻的悔恨，她當初為了錢嫁給一個癱瘓少爺，因自己出身低微，受盡嘲諷和孤立，三十年的封閉屈辱生活滋長了她對金錢的變態占有欲，對錢的貪欲毀滅了她的人性?！敖业娜耸菂柡Φ?，她的錢只怕保不住。”[16]（P24）“你自己要曉得當心，誰不想你的錢？”[17]（P27）“你娘這幾個錢不是容易得來的，也不是容易守得住的?！盵18]（P28）“天生的敗家精，拿你娘的錢不當錢。你娘的錢是容易得來的？”[19]（P29）在女兒長安不想上學后，曹七巧更想拿回學費，“七巧沉吟道：‘學費總得想法子拿回來。白便宜了他們不成？”[20]（P29）有人來給女兒說媒，“若是家境推板一點的，七巧總疑心人家是貪她們的錢?！盵21]（P30）拜金主義摧毀了曹七巧的一生，也控制了她的一生，使得她背著金枷鎖做了三十年的“瘋人”。[22]（P44）endprint

張愛玲的散文《錢》是她金錢觀的真實寫照，“直到十六歲我沒有單獨到店里買過東西，沒有習慣，也就沒有欲望?！盵23]（P2）直到十六歲，張愛玲都沒用過錢，因此對錢沒有欲望?！皩τ谖?，錢就是錢，可以買到各種我所要的東西?！盵24]（P3）張愛玲對錢的享受也僅限于買東西，因為對錢的認識就這么一點，所以在不買東西時，她不知道錢的意義。一次幾位工人幫她搬書，她請姑姑出面幫她付小費，她姑姑便將她準備好的一卷鈔票送了出去——鈔票的數量是遠遠超過小費的。

在與胡蘭成結婚后，張愛玲沒要胡蘭成養她，胡蘭成給過她一點錢，她立即用這點錢做了件喜歡的衣裳，“她自出心裁設計了樣式，用來做了件寬寬大大的皮襖”。[25]（P266）可見這點錢給她帶來的歡樂。如果張愛玲貪圖胡蘭成能提供她物質，她早看出胡蘭成給不出，胡蘭成貧民出身，即使后來平步青云，也不過是個清貧的文人，張愛玲從香港回到上海后因生計被迫賣文深知文人賺錢的不易，她如果是個拜金的女子根本不可能與胡在一起。張愛玲是大家閨秀，如果她只是想結婚，她完全有條件嫁入豪門，她母親對她說：“如果要早早嫁人的話，那就不必讀書了，用學費來裝飾自己；要繼續讀書，就沒有余錢兼顧到衣裝上。”[26]（P6）張愛玲放棄嫁人選擇苦讀，足以說明她對金錢的淡薄。短暫的三年婚姻，她一直自食其力，分手后還資助胡蘭成，“這封信里還附了30萬元，那是她新近寫電影劇本得的稿費，胡亡命兩年，均是張寄錢去，分手在即，她也還是如此?！盵27]（P278）這是她對自己愛情與婚姻的尊敬，愛情與婚姻不是用來交換金錢的物品，這也是她高尚品德的展現?！八嘈艕矍槭窍嘤觯瑦矍橹饕蔷裆系慕涣髋c共鳴，所以，張愛玲的愛情也可以說是一見鐘情的，但她所鐘情的其實包含了思想，因此，是一見思想就鐘情的。胡蘭成有思想，她愛上了胡蘭成……”[28]（P32）

所以，張愛玲根本不是如曹七巧這樣的拜金女子，她與曹七巧對待婚姻的態度完全兩樣，她對錢毫不在乎，曹七巧對錢變態貪婪。

（三）張愛玲的清雅與二喬四美的小家子氣

二喬四美是張愛玲篇幅較短的中篇小說《鴻鸞禧》里的人物，她倆是姐妹，之所以不把她倆分開，是因為這倆人具有相同的性格特征：喜歡背后議論人，有濃重的妒忌心和小家子氣。

“四美悄悄的道：‘玉清那身個子……大哥沒看見她脫了衣服是什么樣子……”，二喬一面笑，一面說：‘噓！噓！回頭張望著?！盵29]（P312）“四美道：‘我看她總有三十歲。二喬道；‘哥哥二十六，她也說是二十六。四美道：‘要打聽也容易……”“二喬指著她道：‘……不是我說，玉清哪一點配得上我們大哥？玉清那些親戚，更惹不得，一個比一個窮！”[30]（P313）背地里嫌棄嫂子個子不好，年紀太大，又嫌棄嫂子家窮，當著人面呢，玉清問兩姊妹衣服是否需要改，“二喬盡責任地看了一看，道：‘很好嘛！”[31]（P313）她們其實對嫂子一點都不關心，“然而四美叫了起來，發現她自己那套禮服，……是兩種不同的粉紅色?！盵32]（P313）她倆只關心自己的利益得失，自己的衣服比婚禮服重要。在得知嫂子猶豫買什么鞋時，兩姊妹告訴玉清說媽媽正在給嫂子做呢，玉清放棄買鞋后，四美便告訴婁太太“‘媽，鞋不用做了，玉清已經買到了。婁太太也聽了出來，女兒很隨便的兩句話里有一種愉快的報復性質?！盵33]（P318）

玉清是張愛玲刻意塑造的另一種女子形象，“玉清并不像兩個小姑子說的那么不堪……是很看得過去的，報紙上廣告里的所謂‘高尚仕女；把二喬四美相形之下，顯得像暴發戶的小姐了?！盵34]（P313）張愛玲特意刻畫了一個高個子、瘦削的文靜女子，和二喬四美身上“一種新鮮的粗俗的喜悅”[35]（P313）相比較，更顯示出玉清的脫俗，“玉清的長處在給人一種高貴的感覺……說難得看見她這樣有學問有見識的女人?！盵36]（P318）

在塑造了一系列大同小異的人物形象后，張愛玲在《鴻鸞禧》悄悄塑造了玉清這樣一個“高尚”“高貴”的新形象，不過玉清并沒有像其她幾個女主角那樣被安排太多情節和場面，她的出現只是張愛玲對這部小說的一點點增色，是一點新鮮感，是與兩位俗氣姊妹的對比。玉清這個形象和現實中的張愛玲有很多相同之處，比如她們的身材、氣質和修養，她是張愛玲首次將自己影射在自己的文章里，是向讀者展示自己的一種方式。

如前所說，張愛玲的散文是自己真實生活的寫真，她的散文《天才夢》里有這樣對自己的的評價，“我怕上理發店，怕見客……在一間房里住了兩年，問我電鈴在哪兒我還茫然。”“我母親給我兩年的時間適應環境。她教我煮飯……看人的眼色……”“在待人接物的常識方面，我顯露驚人的愚笨。”[37]（P264）張愛玲十六歲時她母親回國，發現她女兒是對現實社會如此不適應和淡漠，于是對她說：“我寧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著使你自己處處受痛苦?！盵38]（P264）對于現實社會，她是茫然不懂的，但是她喜歡“享受微風中的藤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顛的綠葉。”[39]（P264）她不能融合于世俗中，卻反而顯示了她的脫俗。在穿著打扮上，張愛玲費勁心思，她的著裝被認為是驚世駭俗，這也是因為“人們沒有能力改良他們的生活情形。他們只能夠創造他們貼身的環境——那就是衣服。我們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盵40]（P69）她用衣服將自己與無法改良、丑陋、世俗的塵世做了隔絕，她的衣服里是另一方美好、清雅的小世界。

“但張愛玲的不喜見客，脾氣夾生是出了名的。很多人在她那兒吃過閉門羹，她亦不輕易接受別人的邀請?！盵41]（P128）“張愛玲始終尊重自己的性格和自己的選擇，生活在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的文學和情感世界中，只是偶爾回到現實中來……”[42]（P234）對于熱鬧和風光，張愛玲是拒絕的，她只愿自己獨自在六樓的公寓里悄悄享受繁華和盛名，如同清雅的水仙花俯首低看腳下的塵世。

二、結論

張愛玲作品的成功之處在于她刻畫了一個個生動的市井女子形象，受教育不同的、家庭背景不同的各色市井女子在她筆下一一羅列開來，也引起太多讀者和張愛玲作品研究者把張愛玲等同于她筆下女子的誤會。

張愛玲之所以以城市小市民為講述對象，是因為她了解“家傳戶誦的……而是那溫婉，感傷，小市民道德的愛情故事”。[43]（P258）一九四二年春天，張愛玲自香港回到上海，投考圣約翰大學，因國文沒及格未考取，遂開始賣文為生，既然文章是用來賣的，就要賣個好價錢，就要投大眾所好，越是世俗的、符合大眾審美標準的就越賣座，張愛玲何等聰明，這一點她是很清楚的，“編成戲，因為是我第一次嘗試，極力求其平穩，總希望它順當地演出，能夠接近許多人?！盵44]（P89）“他們雖然不過是軟弱的凡人，不及英雄的有力，但正是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這時代的總量。”[45]（P19）不難看出，張愛玲也多次在她的文章里提到她的創作原委，她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接近許多人，她覺得越是軟弱的凡人越能反映時代，所以她的文章要接近這些市民，她的讀者亦都是這些市井人物。而且“人生的所謂‘樂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盵46]（P40）張愛玲的樂趣是在她的文學創作中，在這些和她不相干的人物、情結塑造中，她自己和她筆下的女子是不相干的。

注釋：

[1][2][3][4][5][8][11][15][16][17][18][19][20][21][22][29][30][31][32][33][34][35][36]張愛玲：《傳奇》，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

[6][7][9][10][15][25][27][41]余斌：《張愛玲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12][44]張愛玲：《對照記》，廣州：花城出版社，1997年版。

[14]夏志清：《談文藝·憶師友》，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年版。

[23][24][26][40][45][46]張愛玲：《流言》，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

[28]劉峰杰，薛雯，黃玉蓉：《張愛玲的意象世界》，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37][38][39][43]張愛玲：《張看》，廣州：花城出版社，1997年版。

[42]陳子善：《說不盡的張愛玲》，上海三聯書店，2004年版。

（姜姝君 江蘇省南通大學文學院 226000）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