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霞
(安徽工業大學 公共管理與法學院,安徽 馬鞍山243002)
馬某與王某是朋友關系,馬某因急需用錢于2012年11月18日向王某借款8萬元,馬某出具借條,約定一個月內還清,后王某雖多次索要但馬某均分文未還。馬某與張某于2009年3月6日登記結婚,2013年1月26日經××人民法院調解離婚。王某于2013年2月22日向××人民法院起訴馬某與張某,請求其共同償還其借款。經法院審理以借款發生于雙方夫妻關系存續期間支持了王某的訴訟請求,而盡管客觀上王某以一方名義借款事先并沒有告訴張某,張某對該筆債務確實毫不知情,而這筆借款并未用于其共同生活,而是王某用于與共同生活無關的事務,但是由于張某在法庭上不能提供證據證明該筆債務為債權人馬某與債務人王某明確約定為個人債務,王某與張某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并沒有約定分別財產制,即不存在《婚姻法》第十九條第三款規定情形。人民法院根據《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二十四條之規定推定為夫妻雙方的共同債務,最終判決由馬某和張某對王某8萬元借款共同承擔連帶還款責任。
在夫妻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借款的現象在實際生活中普遍存在,對于第三人來說夫妻雙方是否知曉、是否用于家庭共同生活的客觀情況很難知情。但一般來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該借款確實用于夫妻家庭的共同生活;一種是夫妻中非舉債一方對該筆債務毫不知情,而且客觀事實上該筆借款的確未用于夫妻家庭共同生活。如果是后一種情形,法院判決該借款為夫妻雙方的共同債務,并裁判由夫妻中非舉債一方承擔連帶償還責任,這會嚴重損害夫妻中非舉債方權益,造成夫妻中非舉債不確定風險巨大,而且在日常生活中因吸毒、賭博而借款最終由無過錯方承擔連帶清償責任的案件屢見不鮮。引發這些問題的根源就在于法院裁判時所依據的《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二十四條關于夫妻債務的具體規定。
我國有關夫妻共同債務之規定主要體現在《婚姻法》及其司法解釋中。雖然我國《婚姻法》對于夫妻共同債務的推定并沒有明確的規定,但依據《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二十四條規定:“債權人就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負債務主張權利的,應當按夫妻共同債務處理。但夫妻一方能夠證明債權人與債務人明確約定為個人債務,或者能夠證明屬于婚姻法第十九條第三款規定情形的除外。”從司法解釋第二十四條規定的文義來看,是在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上設立了一種推定的規則,具體來說當夫妻中以一方名義舉債時,不論舉債目的是否為家庭共同生活所需,只要此債務是發生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除夫妻另一方能夠證明債權人與債務人明確約定為個人債務,或能夠證明債權人知道夫妻雙方實行分別財產制之外,應推定為夫妻共同債務。[1]這種推定夫妻共同債務的規則作為一種制度變遷的產物,其存在著合理性,體現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優先維護市場交易安全性以及優先保護債權人利益的價值理念。其合理性具體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符合夫妻共同生活現狀。夫妻作為社會關系的一種,其密切程度是其他社會關系不能比擬的,夫妻之間確實存在著共同的利益和需要。但在夫妻的婚姻生活中,我們不能要求所有的事務都是夫妻雙方共同作出意思表示,夫妻因日常家庭事務與第三人為一定法律行為時互為代理人在日耳曼法中將其確定為婚姻所產生當然效力。當夫妻一方為共同生活需要以自己名義作出一定行為時,其既是直接當事人,也是另一方的代理人,其與第三人形成的債權債務關系對另一方發生法律效力。[2]
二是標準明確,易于操作。在司法實踐中,如果以該筆債務是否用于共同生活來判斷債務是個人債務或夫妻共同債務的性質,存在債權人舉證困難,人民法院也難以查清事實。通過適用《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二十四條規定確定的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首先債權人能夠證明債務是發生在夫妻關系存續期間,其次債務人或其配偶不能舉證證明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存在明確約定為個人債務的情形,或者不能舉證證明債權人明確知道夫妻雙方實行分別財產制按夫妻共同債務處理。這樣的判斷標準便于操作,避免法官自由裁量造成同案不同判的現象,有利于節約司法資源。
三是有利于保護債權人的利益。如果在認定夫妻共同債務中以夫妻雙方共同意思表示或者債權人舉證證明債務確實用于夫妻共同生活為前提,在實務中如果債權人不能舉證或者沒有雙方共同意思表示的證據,該筆債務就認定個人債務,損害債權人利益,使交易安全缺乏應有之保障。故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有利于債權人利益保護。
正是由于這種夫妻共同債務的推定規則導致非舉債配偶方要想免除責任的承擔必須要舉證證明該債務債權人和債務人己經明確約定為個人債務的;或者能夠舉證證明夫妻對婚姻關系存續期間所得的財產約定歸各自所有,且債權人知道該約定的。如果非舉債配偶方無法舉證時,法院將發生在夫妻婚姻關系存續期間的債務均推定為夫妻共同債務,應以夫妻共同財產進行清償。由此可見推定的夫妻共同債務最大限度地保護了債權人的利益,維護了交易的安全,但是,由此加重了作為非舉債配偶方的舉證責任,忽視了對夫妻另一方利益的保護,甚至在實務中導致離婚訴訟中有些當事人為了多侵占夫妻共同財產而偽造債務的案件處于不斷上升趨勢。
我國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具有上述合理性,但它也存在缺陷,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缺乏合法性。2001年修正后的《婚姻法》中,對夫妻共同財產采用有限定的婚后所得共同制,并且明確區分夫妻共同財產與夫妻個人財產的范圍。夫妻一方不必以自己的個人財產為另一方的個人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但是《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二十四條確定的夫妻共同債務的推定規則無形中將夫妻一方的個人財產被迫強制進入另一方以自己名義所負債務的責任財產當中,不利于一方個人財產權利的保護。同時1993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審理離婚案件處理財產分割問題的若干具體意見》、《婚姻法》第四十一條、《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二十三條都明確規定判斷所負債務是否共同債務以是否為家庭共同生活之目的,若所負債務確為家庭共同利益,應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可見在認定夫妻債務時采用“目的論”的標準,這與《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二十四條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論”相沖突。在缺乏法律明確授權的情形下,確立該規則的司法解釋自身的合法性值得質疑。[3]
二是違背客觀事實。在現實生活中普遍存在夫妻單方舉債,而并非用于夫妻共同生活,而是用于與共同生活無關的事務中,如賭博、吸毒、生產經營但其收入確未用于家庭共同生活等,根據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忽略此種情形,卻將此負債統一認定為共同債務,這與法律層面追求客觀真實相違背。
三是實務中排除共同債務認定的法律適用較少。為了避免共同債務推定帶來的婚姻風險,夫妻雙方可以通過在婚前或婚后選擇與對方約定分別財產制排除夫妻共同債務的承擔。但由于社會觀念的相對滯后,人們對法律規定不了解,擔心被社會輿論抨擊等各方面的壓力,事實上,社會生活中真正通過約定財產避免婚姻風險的非常少。即使夫妻雙方約定分別財產制,要求非舉債配偶方舉證證明債權人知道夫妻雙方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約定采用分別財產制也是非常困難的,而夫妻共同債務推定便將婚姻當事人拖入債務風險當中。
四是容易引發不公平的結果。由于我國立法中對夫妻共同債務認定規則的推定制度意味著男女雙方因為締結婚姻關系使得夫妻中一方將為另外一方與共同生活無關的個人債務承擔連帶責任,難以保護婚姻家庭利益,容易引發夫妻中無辜一方的不公平結果。尤其近幾年法院受理民間借貸糾紛、離婚糾紛案件數量增加的同時,有很大一部分案件就是債權人將夫妻雙方作為共同被告要求對其債權承擔連帶償還責任,目前對于如何能夠兼顧保護婚姻家庭利益和社會利益成為立法司法中非常重要的問題。但是不管如何,我們都應深刻認識到婚姻家庭利益與社會利益的有機統一,市場經濟條件下二者需要給予同等對待和保護。[4]同時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存在一定的道德風險。在很多的離婚訴訟案件審理中乙方當事人為了能夠多分財產而不惜在起訴離婚前將對自己不利的證據毀滅或隱藏起來,甚至找證人作偽證,寫假借條,這些假借條一旦被法官認定后,根據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適用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這樣極其容易導致合法利益的一方當事人為虛擬的債務承擔責任,造成合法一方可以分割的夫妻共同財產減少,并有被對方拖入債務的可能。而且在很大一部分的夫妻關系中,通常對外發生債權債務關系的多為丈夫一方,丈夫對家庭共有財產有很大的控制權、處分權,尤其當丈夫一方存在賭博、吸毒等惡習情況下,在對外舉債時更是不會讓妻子知情,而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無疑將妻子陷入不利的狀態,與憲法與婚姻法中所倡導的保護婦女合法權益原則相違背。因此如何確立夫妻共同債務的立法理念、如何維護弱者的合法權益,是衡平保護債權人與夫妻雙方各自的合法權益的重要內容。
我國夫妻共同債務認定規則的設計,首先應該考慮夫妻個人利益和債權人利益平衡保護,不能為了追求債權人利益的保護而以犧牲配偶一方利益為代價。由此可見,在夫妻債務認定上應當重新回歸建立以舉債是否用于“家庭共同生活為目的”,通過合理分配雙方舉證責任,以平衡保護夫妻雙方當事人及債權人的財產利益,使法之公平正義價值得以彰顯和體現。
2001年修訂后的《婚姻法》明確規定夫妻法定財產制采有限定婚后所得共同制。婚后所得共同制在倫理上與夫妻關系較為吻合。這種法定財產制有助于夫妻雙方經過共同努力,共同創建美好家庭。夫妻共同債務是夫妻共同財產的一種消極形式,在認定夫妻共同債務性質時應與夫妻共同財產制的立法旨意保持一致。因此,構建以“家庭共同生活為目的”的夫妻共同債務認定規則與《婚姻法》中所確立的夫妻共同財產制立法宗旨相一致,同時也符合夫妻財產權利義務相一致原則。在法的范疇內,權利與義務相一致是永恒的經驗法則。沒有無義務的權利,也沒有無權利的義務。在夫妻共同生活期間,如果一方名義借款確實用于夫妻雙方的共同生活了,雙方就理應承擔清償債務的義務。故以“家庭共同生活為目的”認定夫妻共同債務符合立法精神,尊重客觀真實。
在現實生活中,很多夫妻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采用夫妻財產約定制,但是對于第三人而言,如果夫妻一方或雙方沒有告訴第三人,第三人很難知情,具有相當的隱蔽性,在實踐中夫妻雙方舉證證明第三人明確知道夫妻財產約定非常困難。因此在實務中通過適用《婚姻法司法解釋二》二十四條排除夫妻共同債務認定的情況比較少。筆者認為有必要將夫妻財產約定進行登記公示。目前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和地區都規定了夫妻財產約定公示制度,同時明確規定經過公示的夫妻財產約定具有公信力,能夠產生對抗第三人的效力。當夫妻財產約定登記公示之后,債權人可以在交易前通過登記查詢了解夫妻財產約定狀況,有利于債權人控制交易過程中產生的風險,可以提前做好預測與防范。另一方面從保護夫妻非舉債方利益的角度來看,當夫妻財產約定經登記公示以后,債權人在與舉債人進行交易時,無論債權人是否在交易之前查詢夫妻雙方約定財產情況,只要夫妻財產約定實行分別財產制時,債權人無權要求夫妻中非舉債一方承擔連帶清償責任。構建夫妻財產約定公示制度有利于債權人、夫妻各方利益的衡平與保護。至于如何構建,筆者建議我國夫妻財產約定登記制度作如下規定:第一,夫妻雙方采用約定財產制的,不管是婚前還是婚后簽訂的夫妻約定財產協議都可以再登記結婚時同時將夫妻財產約定進行登記,否則不能對抗善意第三人。至于公示機關的設立,筆者認為可以由婚姻登記機關負責登記也可以根據登記財產的種類的不同按照《物權法》對登記部門的規定確定登記機關。第二,夫妻雙方的財產約定在婚姻關系成立后如果又變更或撤銷的,雙方應及時到登記部門進行相關變更登記手續,否則不能對抗善意第三人。
夫妻共同債務認定中由誰舉證呢?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有學者認為,應該按照民事訴訟法中“誰主張,誰舉證”的規則由債權人舉證證明債務是夫妻共同舉債或者一方舉債但用于家庭共同生活,否則作為個人債務,由直接債務人承擔責任,非舉債方無需承擔連帶責任。也有學者認為按照《婚姻法司法解釋二》規定由夫妻中一方舉證證明債權人與配偶一方明確約定為個人債務或者舉證證明債權人知道夫妻雙方采用分別財產制。但是筆者認為,這種舉證責任加重了夫妻中非負債配偶一方的舉證責任,存著不合理的地方。對其來說,是權利和義務的不對等、不一致,對夫妻一方來說是不公平的。在夫妻共同債務的舉證規則設計上,應當區分不同情形,制定不同的舉證規則,公平分配證明責任,在確保債權人合法權益的前提下,保護好夫或妻一方的財產權益。但是如果由債權人舉證證明婚姻關系存續期間一方名義所負債務用于家庭共同生活,如果不能證明,就按個人債務由舉債方承擔。這對于債權人是非常困難的,不利于債權人利益的保護。筆者認為以夫妻一方名義舉債,應當設置舉證責任倒置規則,合理分配證明責任。在證明債權人與夫妻中一方是否存在債權債務關系方面理應由債權人舉證證明,如借條等證據;在該債務是否用于“家庭共同生活”應由夫妻雙方舉證,任何一方舉證均可以,只要能夠證明該債務是為了滿足舉債一方的個人消費,如賭博、吸毒等,該債務應當認定為夫妻個人債務,由舉債一方承擔。
[1] 姜大偉.我國夫妻共同債務認定規則的反思與重構[J].西南政法大學學報,2013(4):31.
[2] 郭華珍.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之檢討[J].法制建設,2012(3):72.
[3] 周銖.論夫妻共同債務確定的完善[J].法治研究,2009(9):94.
[4] 姜大偉.我國夫妻共同債務認定規則的反思與重構[J].西南政法大學學報,2013(4):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