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大志,雷 娟
(安徽工業大學工商學院,安徽 馬鞍山243002)
后殖民文化理論中的反話語一直是后殖民文化視角研究的焦點之一。早期薩義德在《東方學》中就將其闡釋為“審查歐洲話語對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殖民統治中所強加和維持的文化符碼”。[1]對殖民話語的顛覆和對殖民文化的反抗,即是反話語實踐的主要表征。如果說《魯濱遜漂流記》是對殖民文化的英雄主義美化和歌頌,那么J.M.庫切的《福》則是對殖民罪惡真實的重現和對帝國權威的顛覆。“要達到真正的理解殖民,必須去除掉歐洲話語所強加給東方的文化符碼,解構這些文化符碼的背后作為支撐的殖民話語體系”。[2]因此,反話語的敘事寫作即成為闡發邊緣群體渴求的必要手段,也是解構后殖民文化理論和后殖民文學作品的重要策略。
《福》是J.M.庫切的第五部小說,也是庫切成名之后的一部扛鼎之作。它是“一次回溯的行動,一次用新鮮的眼睛回溯的行動,一次從一個新的批評的方向進入舊文本的行動”。[3]所以,《福》的創作并非簡單的回歸經典,而是將殖民主義的典型文本置于南非的后殖民語境中進行審視和發掘。這樣,庫切的反話語重寫看似具有破壞性,偏離了笛福筆下的早期殖民探險故事的主題,而實質上則對殖民霸權的合法性產生懷疑,并在建構殖民地“他者”形象的同時,力圖挑戰殖民權威。反話語的策略旨在顛覆殖民權威,在此策略下,故事的敘述者和故事人物的關系既對立又同謀;因此,星期五的沉默和蘇珊·巴頓的抗爭不僅折射殖民時代南非的社會沖突,而且打破了殖民擴張的英雄形象。事實上,庫切假《福》之名,以言抨擊殖民霸權之實。
從情節和人物的布置上來看,《福》是對《魯濱遜漂流記》的戲仿(mimicry),這種戲仿是反諷性的顛覆。雖然笛福筆下的魯濱遜被視為歐洲文明人精神的象征,也為殖民征服提供合理的精神基礎,但是庫切卻讓魯濱遜·克魯索(下文簡稱克魯索)喪失了英雄的氣概和求生的渴望。比較主人公所處的環境及其精神狀態和行為的差異,有助于進一步深入探析庫切對經典文本的反話語重寫的主題和意義。
首先,同名主人公的境遇的對比可以看出兩位作家的出發點和終結點的差異。笛福所塑造的魯濱遜,作為18世紀英國經典冒險小說人物,是殖民時代新世界的拓荒者。新土地上充滿生機,物產豐富,在奇遇和探險中魯濱遜憑借海難中剩下的零星工具、槍、種子和《圣經》開始了在富饒新大陸的殖民征服活動。工具和槍象征了西方先進的科技文明,種子代表了西方殖民霸權的欲望和西方文明的核心價值,而《圣經》將殖民者的形象推向文化超越的合理優勢。“魯濱遜代表了一種征服者的形象,代表著歐洲的自我,是未來、文明、理性、語言和權力的代名詞”。[4]顯然,笛福的立場體現了西方早期殖民者之維,代表殖民霸權言說。《福》中海島和土地貧瘠不堪,沒有魅力無窮的美麗沙灘,沒有能讓沉船遇難者解渴避暑的小河,沒有甘甜的水果,而主人公面對的則是“一座平頂的巨大的巖石山,突兀地從海中升起,只有一邊點綴著從來不會開花和遮蔽它們的葉子的灌木叢,毫無生氣,海島外面生長著棕色的海草,被海浪沖到海島上來,散發著有毒的惡臭”。[5]7庫切出發點是剝奪“海島”的殖民合法性,打破殖民“自我”的霸權形象,旨在通過后殖民反話語重塑顛覆殖民言說。正是基于不同的寫作初衷,兩部作品趨于不同的創作終結點: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為西方殖民掠奪提供了充分理由,該作成為英語文學傳統的開啟者和西方以理性文明對野蠻種族展示其優越性的文本宣言;庫切的《福》以懷疑的態度對待西方殖民霸權,通過人物重塑和環境重置,達到了對文本化帝國話語的提前消解,這樣重構了《魯濱遜漂流記》所建立起來的探險英雄的形象。
其次,主人公在島嶼上精神世界的對比和被救贖之后內心的對比分析有助于觀照庫切在《福》中的反話語策略。一方面,笛福的魯濱遜充滿工作熱情,他28年來永不放棄和為獲救奔走的不斷進取精神,讓他具有一身英雄氣概;他的探險精神和對星期五的仁慈教化又給他以正義和文明的光環,這樣他對荒島的占有就詮釋了必然的倫理性。魯濱遜的精神是歐洲殖民者文明身份的象征,也為殖民活動和以后的資產階級的工作倫理提供了精神基石。庫切的克魯索卻因多年的與世隔絕放棄了獲救的欲望,他沉浸在孤島狹小的王國里不能自拔,進行著荒謬又徒勞的工作,消極的工作并不在于給土地撒上種子,而是“清理土地和堆石頭,雖然這遠遠不夠,但總比無所事事地空坐著要好得多”。[5]33這種怠慢的勞動缺少價值目標,是對歐洲殖民征服和資產階級工作倫理的顛覆與削弱。另一方面,獲救之后笛福的魯濱遜回到英國,如入佳境,不僅重獲一切還得到一個海島作為獎賞,這又一次成為歐洲殖民權威能戰勝任何困難和異己的有力證據,刺激了殖民欲望。庫切的克魯索已經習慣于海島生活,從內心里拒絕獲救,當離開島嶼時不斷地進行著內心的掙扎,因為“被救出的克魯索對世界來說,會是一種深深的失望”。[5]35庫切也戲劇性地改掉了故事的結局,克魯索在被迫離開海島的路上死去。《福》完成了對殖民帝國主義和殖民者形象的重新刻畫,其在后殖民語境下的反話語的典范改寫實現了對殖民霸權的顛覆。
笛福的名字原本叫“福”(Foe),在1695年他自己在名字前加了“De”(貴族的標志),自此就叫笛福(Defoe)。Foe在英語里意為“敵人、仇敵”,庫切以《福》(Foe)為名寓意深刻,隱含著受蘇珊委托書寫的作家福(即笛福)與無聲的他者星期五的對立,以及男性作家福與女性敘述者蘇珊的對立。正是這兩種對立關系揭示了《福》對《魯濱遜漂流記》的權威性和可靠性的顛覆。星期五和蘇珊與敘述主體中心的對峙,映射出《福》反話語顛覆的價值意義。
星期五的沉默是《福》中壓倒一切的敘述力量。《魯濱遜漂流記》中的星期五接受著魯濱遜的語言和馴化,一切都從被魯濱遜救起開始任人擺布,既沒有言語的欲望也沒有言說的必要,因為故事都是從其主人魯濱遜口中傾倒而出,魯濱遜與星期五的主仆關系是理所當然的事。而《福》的故事是由蘇珊口述作家福書寫而成,星期五(在《魯濱遜漂流記》中的星期五是加勒比有色人種)是被割掉舌頭的黑人。在白人殖民者看來,星期五顯然是不入主流的“他者”。后殖民批評家艾勒克·博埃默則這樣定義主體之外的“他者”概念,“‘他者’指主導性主體以外的一個不熟悉的對立面或否定因素,因為它的存在,主體的權威才得以界定”。[6]庫切通過建構他者星期五的形象,不僅巧妙地把經典故事背景遷移到非洲,把矛頭直指歐洲的非洲殖民史,而且還讓星期五作為沉默者的形象出現。星期五的沉默彌漫著整個故事,深刻表征了被剝奪了言說權力的南非黑人的集體沉默;同時,“星期五的啞巴可以被讀作在種族環境下被黑人所內化的無法表達的精神傷害”。[7]雖然星期五失去了舌頭,并不表明他失去了語言。事實上,沉默更是一種反抗的方式,它是對異族文化侵入的抵制和消解。它表現出一種巨大的反抗力量,因為“遭受痛苦的身體本身就擁有一種權威:這就是它的力量”。[8]語言在構建主體性特征方面具有核心功能,庫切的高明之處并不是讓他的人物發出自己的呼聲,而是讓他們沉默以待,可謂“此處無聲勝有聲”,因此“星期五的無聲是無助的無聲,是對殖民者無聲的譴責。”[9]這種無聲構建了反話語的強大力量,顛覆了殖民文化中的西方話語霸權,為“他者”言說打開了空間。
女性主義敘述者蘇珊的“他者化”抗爭也是闡釋庫切反話語策略的另一視角。《魯濱遜漂流記》是魯濱遜的自我敘事,這也印證了殖民文學中男性是權力的中心,女性處于邊緣地位,失去言語權,所以整個故事沒有女性角色的出現。庫切深諳這一點,在對經典文本的改寫中,他有意以邊緣弱者的白人女性蘇珊的口吻講述另一版本的克魯索的故事,讓作家福記錄書寫。蘇珊越是要求話語敘述的“真實性”,越是不能實現女性真實性自我,她只有借助父權社會體系下權力的主體代表作家福去實現,所以蘇珊的故事只能通過重新的“解釋”才能迎合社會的認可;這種聲音雖然來自女性,卻不能完全像主體言說者那樣自由言說。話語事實上是權力的一種運作方式,福對蘇珊的“真實性”的否定,實際上是對女性謀求獨立建構自我的否決,蘇珊也淪為弱勢的“他者”境地中不能陳述自我的女性代表。2003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詞中這樣描述:游戲式的寓言小說《福》把文學與生活的不兼容性和不可分離的特質編織在一起——那女人渴望成為小說的主人公,而在生活中卻只是籍籍無名的小人物。[10]這樣,非洲黑人星期五與蘇珊的文本內容形成了鮮明的類比。女性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理論的交相呼應下,女性他者的抗爭和被壓迫種族的言語潛能的釋放欲望讓《福》透射出庫切反話語重寫經典的真實用意和劍芒所指。
《福》對《魯濱遜漂流記》的反話語重寫作為“經典的反話語”樣本,具有重大的顛覆價值。它從后殖民視角解讀歐洲經典文本,揭示了歐洲殖民敘事之下的權力話語,解構了殖民宗主國視角,釋放了殖民地土著人的“他者”言說潛能。正如庫切本人所言,“《福》不是從殖民主義或權力問題的撤離,‘誰寫作’的問題,誰占據了權力的位置”。[11]在顛覆經典的反話語過程中,顛覆是庫切對殖民主義權力體系的挑戰。誠然,克魯索的命運和抉擇是庫切的蓄意安排,星期五的沉默和蘇珊的抗爭也是他反話語寫作的技巧布局,旨在為弱勢“他者”釋放言說潛能。在錯綜復雜的關系交織中,《福》給人留下多重意義符碼的印象,闡釋性空間無限延伸。
[1] 羅鋼,劉象愚.后殖民文化理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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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艾勒克·博埃默.殖民與后殖民文學[M].盛寧,韓敏中,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22.
[7] Dick Penner.Countries of the Mind:The Fiction of J.M.Coetzee[M].Connecticut:Greenwood,Westport,1989:124.
[8] J.M.Coetzee.Doubling the Point:Essays and Interviews,ed[M].David Attwell,Cambridge 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1:248.
[9] 王敬慧.永遠的流散者—庫切評傳[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144.
[10] J.M.Coetzee.等待野蠻人[M].文敏,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4:215.
[11] Tony Morphet.Two Interviews with J.M.Coetzee 1983and 1987[J].Triquarterly,1987(62):454-4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