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蘭
[東華理工大學 南昌 330000]
中島敦是日本二戰期間最為著名的作家之一。其創作生涯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年,卻寫下了不少至今震撼人心的佳作。其名作《山月記》、《名人傳》都取材于中國古典文學、哲學典籍,卻被中島敦賦予了深刻的現代性內涵,成為中西文學合璧的典范。目前,國內外對中島敦的研究主要集中在 “其作品對中國古典的取材研究”、“作品與道家思想研究”以及“作家本身生平事跡比較研究”等幾個方面。本文則試圖從創作主體的具體生存境遇出發,運用生命哲學與闡釋學對中島敦的思想、生存與創作進行整體把握,對其文學活動以及民族命運的思考予以新的闡發。
與其他戰時作家一樣,二戰陰云給中島敦的創作生涯罩上了一層悲劇色彩,因而他也常被歸到受難的一代作家之中。盡管如此,卻少有研究者從二戰時期日本人的生存境遇來考察中島敦的創作,常常脫離作者的生存境遇空談作品的哲學與人生,或者只是拘泥于作品的表層膚淺地探討其題材的中國原典,既沒有透過作品把握到作者的深層精神困境,也沒有領悟到作者對民族、人類前途的深遠憂思。正如法國著名批評家丹納所說,“要了解一件藝術品,一個藝術家,一群藝術家,必須正確的設想他們所屬的時代的精神和風俗狀況。這是藝術品最后的解釋。”[1]將中島敦重新放回二戰時期的歷史原場進行考察,立足創作主體的生存處境來解讀其作品是深化中島敦研究的重要途徑。
中島敦的小說多取材于中國古代文學或歷史中的典故,很少直接描寫日本近現代現實生活。研究者常常為這個假象所迷惑,認為中島敦是一個不關注于現實的作家。如果稍加分析,不難發現,中島敦的小說雖取材異國古典傳說、故事,卻處處針砭日本現實。他之所以取材異國,實是二戰期間日本政治高壓下的不得已之舉。1941年12月,日本當局為了推進戰爭,頒布了對言論、出版、集會、結社的臨時取締法。一切與侵戰相違背的言論、作品都將受到嚴厲的打擊和禁止。日本軍國主義嚴重摧殘了文學的自由,不少知識分子因為暢所欲言而面臨生命危險。中島敦只能借助“重寫”中國古典故事的方式間接地對日本當局發出“無聲的反抗”。為了將文學從對戰爭歌功頌德中拯救出來,中島敦宣稱“戰爭是戰爭,文學是文學”,不能將文學創作“當做招貼畫使用”。遺憾的是,當時日本文學已經成了為軍國主義宣傳的代用品,成了招貼畫,不再是藝術了。中島敦宣揚文學的獨立性和藝術本位實際是對日本軍國主義“不合作”。他反對的是那種以文學為政治服務的狹隘的功利主義文學觀,并不贊成為藝術而藝術。中島敦特別突出文學對于民族或人類命運的關注,這種關注與西方現代派作家“抽象”的演繹又不相同,中島敦思索的出發點總是二戰期間日本社會給他的生命感受。
中島敦對于人生、人性的思考,不只是作者對個體生命終極意義的關懷,更是對民族乃至人類命運的思索。二戰期間的日本軍國主義的盛行,讓中島敦對人性惡的認識更為深刻,同時也籠罩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悲觀色彩。中島敦的創作為我們了解第二次世界大戰這個特殊時期內日本人的生存境遇提供了一個窗口。他的文學作品的選材、創作風格格深深地打上了時代的烙印,反映了當時日本人所共有的苦難和內心矛盾。下面,作者通過對中島敦名作《山月記》、《名人傳》等的分析來揭示出二戰期間日本人的精神困境,以及中島敦對之開出的救贖之途。
《山月記》發表于1942年,取材于中國唐代傳奇小說《人虎傳》。小說中的主人公李征曾做過江南尉,博學多才,視頗高,因不甘與俗人為伍,辭官回鄉,每日吟詩作詞,因生活拮據,不得不重新做地方官。妥協后的李征每日萎靡消沉,個性也慢慢地難以壓抑,最終因發狂而遁身山野變身為獸。唐傳奇《人虎傳》注重故事曲折離奇,其主旨不過是“陶淵明式”的對官場的厭惡,并沒有深入到人性批判的層面(事實上,對官場的厭倦,對山林的迷狂一直是中國傳統士大夫文學常見的主題)。中島敦的《山月記》雖取材《人虎傳》,卻將主旨由士大夫的閑情逸致轉變為對人之獸性的批判,從而將一個東方古典故事提升到了西方現代派文學的高度。
在人性的批判上,《山月記》又與歐美現代派作品表現出較大的異趣。在歐美,對現代機械文明的批判是現代派文學的一貫主題。無論是表現主義作品《變形記》還是荒誕派戲劇《犀牛》,展現的都是現代文明壓迫下人性的異化。現代藝術家通過對“人”變成“物”的書寫,真切傳達出人們在現代高壓文明下的生存感受——在強大工業文明面前,人類成了生產鏈條中的一個螺絲失去了應有的目的性價值和自由,變成了一個個可憐的“甲殼蟲”。因此,無論在《變形記》中還是在《犀牛》中,人類總是以可憐的受害者的面目出現,承受著異己的工業文明的傾軋。《山月記》雖是對人性異化的批判,但是它的矛頭指向的并不是“他者”的工業文明,而是人之內在獸欲。小說中的主人公不是一個可憐的“甲殼蟲”,而是一只“老虎”。這只虎象征獸欲對人性的勝利。正如中島敦借主人公李征所說,“以前,我感到奇怪的是自己為何變成虎,近來,卻忽然覺察到,我以前為何成為人?這真可怕。”[2]人與獸復雜地糾雜在一起。《變形記》中的甲殼蟲之死了結了生活中的煩憂;而虎歸山林卻仍肆無忌憚地吃人繼續給人的生命增添威脅,成為害蟲。小說的主題很明顯,即李征在功名和貪欲的驅使下迷失了本性,最后化身為“虎”。
用人變為禽獸蟲豸的變異手法來批判社會及人生,在西方現代文學中十分常見。問題是,中島敦為何偏偏選用“虎”這個“獸性”動物來形容扭曲的“人性”呢?從題材的源頭上看,“人變虎”是唐傳奇《人虎記》中已有的情節,但是中島敦選取這個一個故事來演繹現代派的主題,本身就寄寓著他的特殊用意。誠如日本學者重松泰雄和桑原武夫所述,主人公的設計常常是“作家的創作意欲通過歷史人物的具體實現”[3]。那么李征變成虎,到底體現了中島敦怎樣的創作意欲呢。
“虎”是亞洲陸地上最強的食肉動物之一,各老虎亞種均在所屬食物鏈中處于最頂端,在自然界中沒有天敵。虎不會是受害者,而是危害他人的動物,以這個動物來喻指扭曲的現代人性,與《變形記》中的價值取向大相異趣。在《變形記》中,甲殼蟲是工業文明面前的一個弱者,象征著現代文明中人性尊嚴的喪失。《山月記》中“虎”則是一個強者,象征著扭曲的人性對人類的危害。中島敦以其敏銳的眼光揭示出異化的現代人性本身所具有的危害性。問題是,為什么同是生活在現代社會中的卡夫卡與中島敦對“異化主題”會有這么如此之大的分別呢?筆者認為問題的根源仍在于作者各自所處的生存境遇。如果說《變形記》展現的是近代工業文明中歐洲下層人民的生存處境,那么《山月記》揭示出的則是二戰期間軍國主義高漲下的日本人的生存境遇。因此,與其說《山月記》是中島敦對于個體生命價值形而上的探索,不如說是對二戰期間日本民族精神病癥深刻的審視。
優秀的藝術家總比其他人更早、更敏銳地發覺時代的病癥,中島敦自然亦是如此。中島敦生活的年代正是日本籠罩在二戰的陰云迷霧中的年代。尤其是中島敦創作《山月記》的1942年,軍國主義橫行恣肆到了極點——對外發動瘋狂的侵略擴張,對內則鎮壓民主,進行嚴酷的思想文化管制。這種“非常”的生存處境,就如卡夫卡所處的工業文明一樣,扭曲、壓制著正常的人性。就在創作《山月記》的同年,中島敦在隨筆《章魚樹下》中寫道,“不光是氣候,連周圍的空氣都變了樣,真是讓我大吃一驚”。[4]277可見,在軍國主義的蠱惑下,日本國民的人性受到壓制,而“獸性”卻得到了極度膨脹,并逐漸迷失于戰爭與暴力的迷途。不少善良的日本人民變成了兇殘的野獸。日本“爭霸世界”的欲望惡心地膨脹下已經不再是一個正常的國家,而是像一頭老虎一樣,四處掠奪,獸性四射。這已經不再是個別現象,而是整個社會傾向。當一個社會將不正常視為正常的時候,巨大的人道災難即將發生。盡管中島敦沒有直接地批判軍國主義的政策,但是他通過對二戰期間日本人的“獸性”的深刻審視,找到了戰爭的根源。不過在軍國主義的“大氣候”面前,中島敦深感個人力量的渺小,故《山月記》的末尾寫道,“再過些時日,我所具有的人類之心恐將在獸類的習性中全部埋沒,到頭來,我就忘卻了自己的過去,作為一只虎而奔跑起來。”中島敦的絕望之情溢于言表。
《名人傳》發表于昭和17年(1942)12月1日,是中島敦臨終前三天問世的作品,也是他的最后一部作品。從這個意義上說,《名人傳》是中島敦文學與人生探索的終結。《名人傳》取材于《列子》中的《紀昌學射》,《紀昌學射》的故事是這樣的:
甘蠅,古之善射者,彀弓而獸伏鳥下。弟子名飛衛,學射于甘蠅,而巧過其師。
紀昌者,又學射于飛衛。飛衛曰:“爾先學不瞬,而后可言射矣。”紀昌歸,偃臥其妻之布機下,以目承牽挺。二年之后,雖錐末倒眥而不瞬也。
以告飛衛,飛衛曰:“未也,必學視而后可。視小如大,視微如著,而后告我。”昌以牦懸虱于牖,南面而望之 。旬日之間,浸大也。三年之后,如車輪焉。以睹余物,皆丘山也。乃以燕角之弧、朔蓬之簳射之,貫虱之心而懸不絕。以告飛衛,飛衛高蹈拊膺曰:“汝得之矣!”紀昌既盡衛之術,計天下之敵己者,一人而已;乃謀殺飛衛……[5]97
“紀昌學射”所表達的主題與寓言“庖丁解牛”有些相似,即經過反復的訓練操作,領悟事物內在的“道”,依“道”行事故能得心應手,靈活自如。《名人傳》雖然借用了上述基本故事情節,然而對故事的主旨卻做了較大的改變。首先,《名人傳》虛構了世外“箭仙”甘蠅的形象。《紀昌學射》的開頭雖然也提到了甘蠅,但僅僅是作為飛衛的師父稍加提及,并無什么思想意義。在《名人傳》中甘蠅卻成了箭術界的“得道高人”。在甘蠅的引導下,紀昌往日的驕奢、強暴消失殆盡,容貌形同木偶,抵達了“不射之射”的境界。人們要他演示一下天下第一箭的絕技,紀昌非但不應求,甚至從不操箭。其次,中島敦突出了“野心”、“欲望”對人性的扭曲。《名人傳》不光添加了紀昌為學射不惜以妻子為靶子的情節,還大大強化了紀昌為爭奪世界第一射殺師父的心理刻畫。如此的處理,使得《名人傳》的主題由“庖丁解牛”轉變為道家“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的思想,即真正的強大不是依靠征戰與殺戮來獲得,而是一種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以這種精神境界來駕馭一切,才能做到無往不勝、無堅不摧。達到這一境界的人心不浮,氣不躁,平和寧靜,大智若愚,呆若木雞,實為大器之才。而非普通強者的那種虛浮驕傲,自恃意氣。可見,《名人傳》除了表達道家“無為而為”的思想外還批判了“異化人性”的危害。事實上兩者在邏輯上是一致的——正是貪欲和事功能膨脹人性的貪欲,扭曲人性,從而造成紀昌殺妻和滅師之類的惡行。
對人性異化的的憂慮一直是中島敦關注的問題。其處女作《山月記》中的李征化身為虎,在血腥中完全失去了人性,而《名人傳》中,紀昌在功名欲的極度膨脹下失去人性。“李征”和“紀昌”兩個形象將二戰前后日本人渴望成為世界超級帝國——“大日不落帝國”的集體無意識展現得淋漓盡致。遺憾的是,這種渴望成為“第一”的欲望最終驅使大和民族喪盡天良,滑向罪惡的深淵,淪為“非人”。
難能可貴的是中島敦在描寫這種“非人性”的存在時并沒有流于形式,而是以極為細膩的手法將人獸交織,復雜矛盾的一面展現了出來。《山月記》中李征在變成了虎之后,內心卻依然殘存著人類的意識,一方面為了內心的欲望殺生嗜血,另一方面又為此悔恨不已。《名人傳》中的紀昌也時時掙扎在人性和“獸性”之間,一方面為了成為天下第一,不惜射殺自己的妻子和恩師;另一方面又在道義上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深感慚愧。這種心靈的分裂與沖突是二戰期間日本人的普遍寫照,極具典型意義。當日本為了所謂“大東亞帝國”的夢想四處侵略,像一頭猛虎血腥擴張時,很多日本人還是受到良心的譴責。而中島敦以其敏銳的藝術眼光,敏銳地將20世紀前半期日本人在“人獸間徘徊”的生存境遇展現了出來。
中島敦卻從中國道家文化中吸取養料,提出了一種迥異于軍國主義思路的“為國”之道。這一點充分體現在《名人傳》的結局上——紀昌在“高人”甘蠅的點化下,領悟到真正的“天下第一”并非依靠爭奪和殺戮得到,相反只有在最終的“放棄”后才能最終的“得道”。與《山月記》中李征徹底化身為虎相比較,《名人傳》則已經找到了一條救贖之途。在中島敦看來,追求名利、追求強大并沒有錯,它們并不一定會導致惡,相反還能引導生命積極向上(這個觀點早在《凈悟出世》中就有體現)。
《名人傳》的創作目的由個體生命價值的思索上升到對整個民族未來和前途的憂慮。尤其是《名人傳》最后一筆有這祥一段頗為有趣的描寫:
在從那以后的一段時間里,在邯鄲城里,畫家匿了畫筆,樂人斷了琴弦,工匠也以持有規矩為恥。[2]157
“至人無為”的事功觀帶來的是清平淳樸的社會環境,而這個清平淳樸的社會環境正應是“理想國”。從某種意義上,《名人傳》以中國的古典故事教育野心勃勃日本人——真正的強大不是通過競爭、征戰和殺戮來獲得,而是像紀昌那樣以一種超然的精神境界來駕馭世界,從而在不戰之戰中無往不勝、無堅不摧。真正的強大的日本不應該四處征戰而應是和平、無為,只有如此,才能重造出清平淳樸的社會。這無疑是對于日本軍國主義政策的徹底否定。
總之,中島敦的作品無時不在地探索著“自我存在”、“命運”與“社會”之間的關系。他早期的作品對日本人極度膨脹的爭奪欲望充滿了憂慮,以一種現代的手法揭示出爭奪欲的膨脹對人性的異化和戕害,并在一種近乎絕望的狀態中探索日本民族的精神出路。終于在其絕筆之作《名人傳》中,中島敦在借鑒中國道家思想的基礎上提出了“不射之射”的新的事功觀,認為這種人生境界必然會帶來淳樸和諧的社會環境。
[1]丹納.藝術哲學[M].安徽: 安徽文藝出版社, 1991:47.
[2]中島敦.中島敦作品選[M].上海: 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 2011: 196.
[3]桑原武夫.歷史與文學[M].[出版地不詳]: 新潮社,1951:71.
[4]王志松, 林濤.日本近現代文學選讀[C].北京: 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 2009.
[5]列子.列子[M].北京: 中華書局, 2011: 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