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士東,彭 爽
(1.東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吉林 長春130024;2.東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130024)
符號的任意性和理據性之爭已持續多年,并逐漸形成了任意性和理據性兩大陣營。雙方都強調自己論點的正確、論據的確鑿、論證的嚴密,不屑一顧對方的觀點,甚至總是指責、攻擊對方,這樣勢必不利于問題的根本解決。為了更全面地把握這個問題,本文擬從符號的表層和深層兩方面對符號的能指和所指進行分析和說明,以期對任意性和理據性的關系進行梳理,求得一種比較合理的認識。在此基礎上,結合詞源學理論,并以具體實例對此問題進行分析。
一
在語言符號約定俗成問題上,索緒爾曾援引美國語言學家輝特尼的觀點:“語言是一種約定俗成的東西,人們同意使用什么符號,這符號的性質是無關輕重的”[1]31。李葆嘉在此基礎上將“約定俗成”分解為“王者約定、民眾俗成”[2]。此處的約定俗成實際上就是最初對事物進行命名的問題。命名是個大事,即便是王者也要認真對待。首先,我們看命名者在命名時所用的語言符號就反映事物與名稱的關系[3]22-28。事物,在當時的那種場合下是非常具體明白的;名稱,為了能使它更貼切、更恰如其分地表達事物,命名者肯定會利用他的聰明才智,甚至集體智慧,以求“名正言順”,達成事物的命名。名稱和事物的恰當結合,不但便于理解和記憶,更便于傳播和傳承。索緒爾只強調約定俗成,但是他低估甚至忽略了兩個問題:一個是前面提到的命名的作用;另一個是后面將要分析的名稱和事物之間的恰如其分的關聯。
索緒爾認為能指和所指的關系是任意的。首先,以同一語言的能指和所指舉例,指出二者之間沒有任何內在關系,所指可以用任何別的聲音來表示。其次,用不同語言間的差別來進一步說明任意性。最后,還指出它們之間的關系是約定俗成的關系,或者說是規約的關系[1]102-103。我們對上面的說法進行逐項分析。從范疇層面來說,能指是音響形象,屬于語音范疇;所指是概念,屬于語義范疇。這兩個范疇的確不屬于同一層面,顯然沒有“自然聯系”。但是這兩個層面的東西怎么就會結合到一起了呢?索緒爾給出的答案就是因為約定俗成。他引證的不同語言的差別則進一步加強了這種約定俗成即任意性的斷言。面對這種情況,我們要問,第一,約定俗成就是任意的嗎?前面我們已分析了約定俗成的過程,很明顯這個過程是集體智慧的結果,也就是選擇一個在大家看來最適合那個語義的語音,并將二者結合對事物進行命名,這證明這種約定不是任意的。許國璋也指出,符號這種“人為的聯系”“是理性的聯系,而不是任意的聯系”[4]2-10。第二,約定俗成就是能指和所指關系的最初來源嗎?約定俗成只能是命名的過程,不是命名的緣起。我們這里需要指出其緣起,也就是為什么某個詞的語音和語義結合到一起?它們是什么關系?某詞的音和義的結合一定有思想的中介作用,另一個必不可少的條件是這個語音和語義有同構關系[5]77。第三,索緒爾選擇的不同語言都是以非同源詞為例,這在印歐語中不具有代表性。印歐語中的法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的數詞之間在表面相異中反映出同源的規律性。梅耶認為,其之所以相符絕不是出于偶然,“這是因為從一種語言與另一種語言的那些差異中,可以找出一些確定的對應規律來”[6]。
索緒爾在指出符號任意性的同時,也提出了擬聲詞和感嘆詞不是任意的。他認為,擬聲詞從來不是語言系統的有機成分,數量上也較少。但是實際上,語言的緣起正是對聲音的模仿。馬清華指出,由擬聲詞直接或間接發展來的眾多非擬聲詞構成了語言詞匯的主體,后者程度不等、方式不同地攜帶著某種擬聲要素,其中所有模擬人類發聲和一部分模擬外界發聲的擬聲要素具有語言普遍性[7]55-64。他進一步指出,名詞、動詞、形容詞等詞類均在擬聲詞和擬形詞基礎上孳乳出來。更指出嘆詞是擬聲詞的觸發器,擬聲詞的供源、語法化的起點、句功能的發生之源[8]。擬聲要素的等效選擇性、多能性、變異性等多股力量的不斷攪拌,使整個詞匯理據系統歸于混沌[7]55-64。也就是,隨著語音的脫落、增加、變異,而導致同一來源的詞語逐漸發生了變化,甚至與原來的語音大相徑庭。這樣,其他詞的理據性就逐漸消磨殆盡,但是其根本還是擬聲詞和嘆詞。他進一步認為擬聲詞一旦被引進語言,就或多或少要卷入其他的詞所經受的語音演變,形態演變等等漩渦。并且得出結論說,它們已經喪失了它們原有的某些特性,披上了一般語言符號的不可論證的特征。這里筆者不禁要問一下,在它們喪失原有特征之前的時候,也就是在符號可論證的時候,符號是否是任意的呢?再有,其他的任意性符號在喪失某些特征之前,是否是可論證的,即有理據的呢?言外之意,不可論證之前是可論證的,那么原初就應該是可論證的,也就是非任意的。這樣,我們可以說任意性是后來由于語言發展而產生的。
綜上,無論是約定俗成被看作是任意的,還是擬聲詞、嘆詞因為非任意而被排除在外,我們認為這都是所謂的表面任意性。表面的任意性不可能也不應該是最后結論。
二
索緒爾在《絕對任意性和相對任意性》里對絕對任意性和相對任意性進行了詳細闡釋。我們對主要話語進行摘錄和說明。以便對他的思想進一步深入地研究。
首先,他認為符號的任意性分為絕對任意性和相對任意性。并且認為“只有一部分符號是絕對任意的,而別的符號可能是相對地可以論證的”[1]181。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在量的方面,他承認了相對任意性占絕大多數;在質的方面,對于絕對任意性他沒有進行挖掘,對于相對任意性又加上了限定詞“可能”二字。這使得原本在量的方面比較清晰的事情在質的方面又被弄得含糊了。再有,“一部分符號是絕對任意的”實際應該是一部分符號的來源“不知道”。游順釗在《能指的起源》中認為應該把“不知道”與“任意性”分開。李葆嘉在《靜態語言學的三個來源》中也認為這兩個概念正好反映了能指演變過程兩端的特性,即源頭“不清楚”從現狀看來則似乎是“任意性”。
然后,索緒爾也認為任意性是受限制的。“包括聯想方面的和句段方面的,正是這些關系限制著任意性?!本涠侮P系具有明顯的理據性,這個問題已經被以沈家煊為代表的眾多學者論證過了[9]。而在聯想方面我們認為比句子里的某一項可以進行不同的聯想更基本的是同族詞方面的聯想,而同族詞的聯想不但包括造詞,更包括詞族中最原始的那個詞的產生。這體現為本文第一部分里面的音義同構關系[5]77。這說明無論是聯想方面還是句段方面都是理據性的。甚至索緒爾也指出“任意性的限制很少引起語言學家的注意”[1]184。這里面的“任意性的限制”就是指理據性。并且他也認識到了“人們的心理給一大堆符號的某些部分帶來一種秩序和規律性的原則”[1]184。正是人的心理給符號的能指和所指帶來聯系,帶來理據,使得這種看似任意性的東西具有內在的、深層的秩序和規律?!耙磺卸际遣荒苷撟C的語言是不存在的;一切都是可以論證的語言,在定義上也是不能設想的”[1]184。從字面上來看,前半部分是對絕對任意性的否定,后半部分是對相對任意性即理據性在可操作層面的不確定性,綜合起來看就是對理據性的認可。
最后,索緒爾指出:“在一種語言內部,整個演化運動的標志可能就是不斷地由論證性過渡到任意性和由任意性過渡到論證性;這種往返變化的結果往往會使這兩類符號的比例發生很大的變動”[1]185??烧撟C性也就是理據性。原本理據性很明顯的語言經過演變之后,理據性逐漸模糊,就導致由理據性過渡到任意性。而原本看來任意性的東西,在句段關系和聯想關系之中又具有了理據性。
筆者認為他這一部分是對前一部分符號任意性原則的修正。具體過程如前。概括如下:第一步,從量上認可相對任意性占大多數;第二步,認為任意性受理據的限制,否認絕對任意性;第三步,指出語言演化是由論證性過渡到任意性。從絕對任意性和相對任意性的論說過程中,我們漸漸明了索緒爾的意思。也就是理據性是語言的深層次的東西,而深層的理據經過長期的歷史演變過程變得模糊起來,也就給人以音、義之間的關系沒有理據的感覺,即任意性。
綜上,索緒爾以任意性為出發點和核心,從量上和質上分別肯定相對任意性,并且認為任意性是由論證性過渡而來的。實際上,我們可以說相對任意性和論證性從本質上看就是理據性。也就是說索緒爾也間接地肯定了理據性,并且認為任意性是由理據性過渡而來的。
三
索緒爾對能指和所指的關系沒有加以歷史性的探討,這是他任意性原則論證的一個失誤[3]22-28。發生一點語音演變,是不應該稱之為任意性的。歷史語言學并不否定語言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生變化。雖然這種變化有些時候比較大,但是變化是有規律的,這就要學者進行研究后才能得出結論。為了進一步說明任意性的不全面,我們以漢語的音義歷史的結合方面進行探討,以期發現符號音義之間的實際關系?!爸袊鴤鹘y的語言文字之學,其中心思想即是找出能指和所指之間的理性聯系?!本唧w地說理據就是“人在選擇符號時的思想動機”,是“符號與概念之間理性的關聯”[4]2-10。下面就以漢語在音義方面的代表人物及其主張為證,對音義的理據關系進行說明。
在中國古代有先秦兩漢時的“理據聲訓”、宋代的“右文說”和清代的“因聲求義”等多種觀點?!袄頁曈枴币栽S慎的《說文解字》為代表。《說文解字》中540部中有29部是以聲符系字,這體現了許慎因聲求解字義的方法?!坝椅恼f”起源于漢代的“亦聲”,它尋找同聲符字的共同意義。清代的“因聲求義”在前兩者的基礎上,在理論上和實踐上都有所突破。尤以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和王念孫的《廣雅疏證》為代表。前者以《六書音均表》來注《說文解字》,這體現出了聲音和意義的關系。后者“竊以為訓詁之旨本于聲音,故有聲同字異,聲近義同,雖或類聚群分,實亦同條共貫,譬如振裘必提其領,舉網必挈其綱?!保?0]13這樣看來,聲同字異的材料就可以用聲音這條綱貫穿起來。黃承吉的《字義起于右旁之聲說》將音義關系分為三個層次:第一,提出“字之同聲者,皆為同義”。第二,提出文字是語言的附屬,文字孳乳是語言分化的結果。第三,提出諧聲是“義與聲相和相適”。他的觀點就是意義依靠聲音,聲音代表語根,聲音同則意義同[10]13-14。程瑤田的《果裸轉語考》將二百多個詞系聯在一起,是因聲求義的典型代表。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聲音和意義是密切聯系的,而將它們聯系在一起的正是思想這條紐帶。
中國近現代在古代的基礎上,乃至在西方語源學和語法學理論基礎上,對音義關系的理解更加深刻。章太炎的“求語原,建詞族,談孳乳”標志著漢語詞源學的建立。其學生黃侃繼承和發展了他的思想:以《說文》為中心,以文獻為根本,與方言相印證,到訓詁中檢驗。劉師培認為:音義必有聯系,古韻同部字義相近。他在同族詞方面認為:求語根,求分化規律,求音變規律。楊樹達更利用了大量的古文字材料,如甲骨文、金文等,引入西方語源學理論,以“形義密合”的觀點用初文貫串同源字[10]15-16。此時期勝過古代的優勢不勝枚舉:甲骨文的發現使得文字的研究找到源頭,西方理論的借鑒使得研究條理更加清晰,目標更加明確。
同一語言內部,通過意義的邊緣范疇的引申,就會產生不同的意義。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中指出,“事物的命名,是用形式命名,而不是用材料命名”。章太炎也提出:“物有同狀而異所者,予之一名;有異狀而同所者,予之一名”。這種形式或形狀,實際上就是事物的某種屬性。一種事物可以有多種屬性。以不同的屬性命名,它的名字可能就不一樣。這樣有人就會說不同的地區取不同的屬性是任意的。但是,每種屬性同其名字之間都是有根據的。這種根據就是理據。
不同方言之間的差別也比較大。比如云南方言稱“近”為“挨”。“挨”實際是普通話中的動詞“緊貼著”的意思,到云南話里就變成了形容詞“近”的意思,這實際上就是詞的引申,由“緊貼著”變為“近”,由動詞變為形容詞了。再比如說“水”,東北的土著稱之為huat,福建話稱之為huat,更有些地方稱之為su,sur,mur之類的。這種變化也是有規律的。如從h到s的音變,從m到w的音變[11]。這些都屬于歷史中成批的、有規律的現象。這也可以說是某種語音演變現象。
民族的遷徙、融合導致語言的變異和交叉。原本同一來源的語言,經過數千年的變化,已經是“相見不相識”了。這種差別只能是越來越大,最終導致相似度越來越小,但其根本卻是來源于同一祖先的或同一祖先語言的[12]。實際上就是“語言共時態里的規律性應當說都是歷史變化的產物”[13]。
綜上,我們認為理據性是符號的深層的、根本的屬性。它既需要歷史語言學的語音作為基礎,又需要詞源學,甚至現代語言學的語義分析。正如李葆嘉指出的“語言符號的可論證性是其原生屬性,而任意性語言符號的次生屬性”[3]22-28??烧撟C性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失去了其表面上的象似之點,這樣仿佛就讓位給了任意性,這實際上是不深入的表現。現象是表面的,而本質是深層的。所以,我們認為符號的能指與所指的關系實質上是表面的任意性和深層理據性的辯證關系。
[1][瑞士]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M].高名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
[2]李葆嘉.荀子的王者制名論與約定俗成說[J].徐州師范學院學報,1986(4):87-90.
[3]李葆嘉.論索緒爾符號任意性原則的失誤與復歸[J].語言文字應用,1994(3).
[4]許國璋.語言符號的任意性問題[J].外語教學與研究,1988(3).
[5]辜正坤.互構語言文化學原理[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
[6][法]梅耶.歷史語言學中的比較方法[M].岑麒祥,譯.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8:3.
[7]馬清華.擬聲詞在語言發生學上的意義——從動態系統原理下的音義關系看[J].外國語,2013(1).
[8]馬清華.論嘆詞形義關系的原始性[J].語言科學,2011(5):482-496.
[9]沈家煊.句法的象似性問題[J].外語教學與研究,1993(1):2-8.
[10]黃易青.上古漢語同源詞意義系統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
[11]張士東,楊軍.“濊”、“粟”語義考釋[J].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3):130-133.
[12]張士東.夫余族名的音與義[J].黑龍江民族叢刊,2010(6):83.
[13]張士東.“夫余”與“句麗”語義考釋[J].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6):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