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華進
(湘潭大學 歷史系,湖南 湘潭 411105)
伊藤博文(1841—1909),日本近代著名政治家,明治維新后的一系列政治改革背后都有其身影,被譽為“明治三杰”之一,特別是他領導編撰了影響深遠的1889年明治憲法,獲稱為“明治憲法之父”。伊藤博文是日本長洲人,德川幕府末期藩士出身,在養父家取得武士身份,早年師從吉田松陰,投身于“尊王攘夷”運動,后來留學英國成為開國論者,跟隨巖川使節團出訪歐美時,獲得大久保的信任,并成為其左右臂。大久保被刺殺后,他開始掌握政權中樞。
為對抗轟轟烈烈的自由民權運動,伊藤博文于1882年赴歐美進行憲政調查,歸國后確定了以德意志君主立憲道路為模板的日本憲政道路,并依據國內情況采取了穩健的甚至是相對保守的漸進主義道路,在1889年制定和頒布了明治憲法。在這部憲法規定的憲政體制當中,在強化主權在君的前提下,也對天皇權力作了一些限定。可以說在立憲政治體制的制定和成立時期等重大問題上,伊藤始終處于決策地位。本文擬對伊藤博文在制定明治憲法前后的憲政思想進行嘗試性的剖析。
明治政府建立后推行文明開化政策,積極鼓勵和提倡模仿、吸收歐美的一切文明,刮起了一陣強勁的歐化風潮。特別是在明六社等團體的作用下,西方近代的民主、自由思想在日本風靡一時,并最終引發了轟轟烈烈的自由民權運動。但是,在文明開化運動中出現了盲目模仿西方文明的虛假文明開化,以及極端的歐化主義的傾向。如在自由民權運動期間,“浴池有自由澡堂、自由溫泉,點心有自由糖,藥店有自由丸,飯店有自由亭,其他有自由評書、自由跳舞、自由帽子”[1]71,這種粗糙移植西方自由主義的表象,其實質是一些過激的心理,導致傳統倫理喪失,人心渙散,道德水準下降,再加上在自由民權運動中出現的農民暴動等過激行為,使得伊藤博文反思西方的自由民主思想,推動政府作出相應的對策,“自由民權運動越是利用穆勒、斯賓塞、盧梭等英法式的自由主義來猛烈攻擊政府,政府也就不得不越發傾向于德意志式的國家主義”[1]158。
而伊藤博文出身于下級武士家庭,自小接受儒家文化的熏陶,儒家文化和思想已經在潛意識中支配了他的思想和行為。雖然接受了西方文化,理智上對傳統進行有限的批判,但從情感和意識上來說,伊藤博文無法擺脫傳統觀念如忠君意識、武士道精神的束縛,無法輕松地接受一些不切實際的、過度的西方政治思想。雖然伊藤在訪問歐美時,吸收了西方近代政治思想,兼通東西方的政治理念,但不可能一夜之間從封建士族轉變為資產階級政治家,他仍然是一位具有資產階級近代思想的封建政治家,還不可能形成徹底的資產階級思想。同時,伊藤博文也認識到,剛剛建立明治政權的日本面臨著內憂外患的境地:國內資本主義經濟不發達,資產階級不成熟,腐朽的封建制度尚未瓦解,如果過于簡單地移植西方憲政制度,這種過激的行為必然會引發國內激進主義者和保守派的強烈沖突;而在國外,日本時刻面臨著西方列強的入侵。在這個奉行弱肉強食的世界里,擁有實力才是國家生存的根本。因此,政府的首要任務是穩定國內秩序,大力實行置產興業,建立強大的資本主義國家。為此,必須統合國內激進派和保守派的意見,實行穩健的漸進主義立憲路線,這樣既不會引起保守派的強烈反對,也能使憲政沿著西方的憲政道路出發,不會引起激進派的強烈不滿。
因此,伊藤博文極力反感激進派所宣稱的自由民主的憲政主張。在他看來,這些主張過于激進,顯露出與政府的設想和步驟不協調不一致,尤其令伊藤博文不能忍受的是,“自由民權運動不斷向上下兩個方向滲透,引起了局勢的劇烈動蕩”[2]37。所以在1882年伊藤博文赴歐美進行憲政調查,在聽取了德國學者的教導后,興奮地說:“我國目前的形勢是將英、美的自由激進論者的學說當作金科玉律,幾乎將國家顛覆。(這次憲法調查)找到了對付他們的道理和方法,死而無憾。”[3]296他認為,制定憲法實行憲政,一方面要吸收西方的憲政經驗,另一方面更要考慮本國的實際情況,要做到“博采各國之長,但不丟掉我國國體的優點;廣興民議,公集眾思,但不能有損我皇室大權,總攬干綱,建立有極,以垂萬世不拔之基”[3]27。在伊藤博文看來,日本實行憲政的背景與西方國家有所不同,日本最大的實際政治情況是天皇和皇室的存在,要使在日本能夠順利地實行憲政,必須發揮天皇的核心性作用。所以,在通觀西方各國的憲政制度后,伊藤博文認識到盡管英法美等國的憲政制度較德國的發達和完善,但是不符合日本的政治傳統。而德國所實行的憲政制度更適合于日本,他曾論述道:“由英國人實行、且被其稱為最好之政體,乃由皇室、貴族與民眾三要素共同組成,……然上述三者與吾國無一相同,三者之關系亦與吾國事實不符。其中貴族更有天壤之別。(吾如拿來使用)遂缺三足鼎立之一足。缺一足,而欲以二足立鼎者,三尺之童,亦會笑其之嗤。”[4]72當然,在吸收德國的憲政制度中,伊藤博文也沒有原搬照抄,而是在本國的基礎上有選擇地加以吸收,使得明治憲政模式更容易為日本民眾所接受。
以“明治十四年政變”為標志,伊藤博文的“漸進論”打敗了大隈重信的“激進論”,成為制定明治憲政模式的主導潮流。而在這之前,伊藤博文就一直堅持漸進主義路線,與激進主義作斗爭。他在對1875年詔敕中所表達出的“逐步建立國家立憲之政體”進行解釋時說:“履行之期仍需在歲月積累之后。”“今應先固基址、次構柱礎、終及屋次。舉行之序,固有緩急。”[5]而自由民權運動則使伊藤博文認識到日本實行憲政的必要,便加快了制憲的步驟。伊藤博文在明治十三年末向天皇呈遞的《憲政意見書》中,對于日本實行憲政的日期是這樣說的:“有皇上陛下親自圣裁斷,開誠布公,作主告知天下以漸進之義,使人民明確圣慔之所在。”[6]而大隈重信在政變前上陳天皇的《憲政意見書》所提的“于明治十五年末選舉議員,于明治十六年初開設議院”的主張,為伊藤博文所不容,斥責這種觀念過于激進:“大隈的意見書實乃意外之激進論,博文甚為魯鈍,不能隨從驥尾。”[7]107
在漸進論思想的指導下,伊藤博文在1883年完成歷時一年的歐洲憲法調查返回日本后,逐步為建立立憲政治作準備。1884年伊藤博文在宮中設立制度調查局,負責法制、職制的制定、修改與廢除,他親自擔任局長兼宮內卿,并大規模增加皇室經費,使得天皇的財產足以支付海陸軍的經費,而保證將來不會受到國會牽制。這樣做,有利于降低宮內集團對天皇的影響,加強內閣與天皇的直接聯系,建立由內閣輔助天皇的體制。其次,在進行憲法調查時,他深感歐洲貴族在政治生活中的重要性,希望在日本也建立類似于歐洲的貴族制度,使之成為皇室的保障。所以1884年在伊藤的建議下,天皇公布了華族令,設立五等爵位,建立了華族制度,為組建貴族院作了準備。1885年,在伊藤的建議下,天皇廢除太政官制,實行西方資產階級的內閣制,由伊藤博文擔任首任內閣總理大臣,執掌了政權。這樣,憲法起草的各項準備工作已經做好,各項制度的健全為立憲制度的建設提供了穩固基礎。自1886年起,伊藤博文開始正式進行起草憲法工作。經過不斷的反復修改,才達成《日本憲法修正案》,并在1888年提出設立樞密院,作為最高顧問機構,在天皇監督下審議憲法,得到了天皇的支持。最終在1889年以天皇御賜的形式頒布了《大日本帝國憲法》,即明治憲法。1890年開始實施,進行了大選。1890年11月帝國議會也正式成立,明治憲政體制逐步建立和完善起來。可見,從明治憲法的準備、起草、頒布以及實施的各個階段,都反映了伊藤博文的“漸進主義”的主導地位。
總之,伊藤博文的漸進主義路線,體現在理念思想上和實踐兩個方面。在理論上,主要體現在排斥英美式的議會民主制,要求以德意志的君主立憲制為模板,在本國政治實際的基礎上逐步進行憲政改革。在實踐上則表現為逐步建立和完善各個憲政結構,不操之過急,最終頒布了明治憲法,從根本上規定了日本的憲政體制。這種穩健的漸進主義路線,的確是符合日本實際的,避免了引發大規模的政治沖突,有利于較為平穩地建設憲政。
伊藤博文的天皇主權思想,集中反映在明治憲法和他所著的《日本帝國憲法義解》里。在明治憲法中,天皇擁有無限的政治權力,第一章“天皇”共由17 條構成,占據整個憲法的兩成以上,規定“日本帝國由萬世一系之天皇統治之”(第1 條),“天皇神圣不可侵犯”(第3 條),“天皇為國家元首總攬統治權,依本憲法規定實行之”(第4 條)……而從第二章到第七章,處處都有天皇的影子。根據這些規定,天皇是國家政治、軍事、法律及精神的最高權威性的存在,既是政治權力、軍事權力、法律權力的中心及掌控者,也是日本國家主義新意識形態的核心和國民凝聚力的源泉。伊藤博文極力否決“主權在民”的思想,如在憲法第21 條關于租稅的解釋是“此學說皆以社會契約論為淵源,言納稅為政府職務與人民義務制相互交換物,其論說固然巧妙,然實謬之千里也”[8]16。在第63 條義解上更是直接說“依據主權在民之極端思想……政府將失去存在之基礎”[8]25。相對的是,他理所當然地認為國家主權在于天皇,在《日本帝國憲法義解》的一開始就說“憲法之意義在于:揭示我皇大權,將其明記條章,鞏固固有之國體,而不在于據其對帝位加以新解”[8]3,并進一步解析:“君主之德在于統治八州之臣民,非一人一家之私事也,此者憲法之源流也,國體之基礎也。”[8]3這種思想根源于伊藤博文出身于下級武士家庭的環境,自小就接受的忠君觀念、武士道精神。而在對歐美進行憲法調查時,吸取了德意志學者施泰因等人的思想,堅定了主權在君的觀念。
天皇在日本政治中具有特殊的地位,在日本政治文化傳統中,天皇擁有無限的精神權威,雖然在現實政治生活中天皇實際掌權的時間不長,但并不妨礙在日本民眾中存在著強大的“主權在君”的觀念,在中國古代有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政治觀念,而日本學者竹內好也談到:“在日本,一草一木都屬于天皇。”正是由于天皇在日本政治中特殊的地位,伊藤博文的憲政構想中,日本憲政制度的建立,必須通過建立強大的君權來實現。借天皇主權之名,行立憲政治之實。因為他認識到,必須發揮日本天皇特殊的政治作用,將保守派和激進派統一在天皇旗幟下,才能減輕立憲的阻力。他認為歐洲實行憲政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是因為歐洲具有強大的宗教為基礎,而日本民眾沒有一個強大的統一信仰,因此要把天皇作為憲政的“基軸”,作為類似于歐洲宗教的代替品。在給山田顯義的信中談到“小生再游西洋以來,每見主持德意志各邦政權不假,往往悔前日之非……今日之德國所以以富國強兵維持并增殖國民安寧者,絕非自由民權之種子,而是先王遺法遺德之余光”[3]302。在1888年樞密院審議憲法時,伊藤博文在闡述制定憲法的基本方針時明確指出,日本的制憲方針是以天皇作為國家的“基軸”,要制定一部以強大君權為中心的憲法:“在制定憲法時,必須首先考慮我國的基軸,明確我國的基軸是什么。沒有基軸,而將政治任由人民妄議,政治將失去統紀,國家也將隨之滅亡。……在歐洲,憲法政治萌芽已千余年,不僅人民深深熟知此制度,又有宗教作為基軸,深深浸入人心,使人心歸一。然而我國宗教,其力微弱,沒有可以作為基軸者。……在我國,唯一可以當作基軸的,就是皇室。在憲法草案中,特用此意。尊重君權,并盡量不束縛之。”[9]183由此可以看出,伊藤博文雖然也強調加強君權,但他更注重發揮天皇在立憲中的作用,“可以說,明治憲法的新制度就是借助于天皇這一日本傳統政治文化而建立起來的。明治政府的新制度的設計者和推行者發揮了‘舊瓶換新酒’的政治藝術,盡可能化解了憲法制度在實施過程中的阻力,使得敵視憲政體制的力量暫時制伏于天皇的巨大精神權威之下,新制度也就在傳統文化下獲得最大程度的接受”[4]80。正如賴肖爾所說:“推翻德川的理論就是要恢復天皇的直接統治。但是實際上大家并不想讓天皇恢復統治,而只是要他使大臣們的決定生效而已。”[10]
另一方面,在伊藤博文看來,雖然天皇擁有無限權力,但君主也必須“按照本憲法條款”進行統治。天皇作為立憲主義的最高代表,他行使統治權也必須“依本憲法規定實行之”(第4 條)。他認為,立憲的本質就在于限制君權、保護民權,天皇也要依據憲法的規定行事:“創設憲法的精神,第一是限制君權,第二是保護臣民的權利。”“若不保護臣民之權利,又不限制君主之權力,則臣民有無限之責任,君主有無限之權力,如此則稱之為君主專制國家。”[7]205由此可以看出,伊藤博文的立憲思想當中,雖然規定君主主權,但并沒有陷入極端的專制保守。他對于德國學者戈奈斯特強調的為了確保君權,通過排除國會對國家財政的介入等主張并不贊同,認為是極端保守。“上月3日和4日,拜會了著名學者戈奈斯特先生,對其學說略知一二。與日本現在的情況相比,是相當專制的理論。”他試圖通過實現天皇的權利制度化,使天皇的行為被規范,使之適用于憲政體制,并能夠駕馭整個政權。
總之,在伊藤博文的憲政思想當中,一方面,固然不能否定存在著以天皇為中心的中央集權的主導思想,由憲法所規定的天皇權力極大。而且作為最高的無限精神權威,天皇不必承擔責任,使明治憲法有人治和法治的悖論。天皇雖然不行使實際政治權力,但他將之下放,讓若干機構代行天皇權力。但另一方面,伊藤博文是希望為實行憲政而尋找能夠統合不同政見的力量,認為天皇不僅是日本歷史的傳統,而且在懾服民眾、加強凝聚力方面也有重要作用。這種立足于本國實際的妥協,適合于在日本初創憲政的時候,正如伊藤博文指出:“從道理上來講,民約更佳,但就今日的形勢和進步的程度而言,如果不是欽定憲法將難以治理國家。”[9]97伊藤博文的天皇主權思想,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漸進主義實質。因此,天皇主權也不一定意味著反動專制,較之前的幕藩統治來看,這種集權式的思想在當時不失為一種進步,在忠君愛國精神指導下形成國家軟力量的整合。所以,對于伊藤博文天皇主權的立憲思想,應看到其消極的一面,也要看到其對當時日本憲政制度建立時發揮的進步作用。
“明治十四年政變”發生后,明治政府加快了立憲步驟,“從原來那種模糊籠統的一般性設想進入倒計時的實際操作階段”[2]70。在這個背景下,伊藤博文開始了憲法調查。在一年多的憲政調查中,以德意志的憲政制度為考察重點。一方面,是因為相對于英美等議會民主制,德國的君主立憲制更適合日本。伊藤認為,日本與英國的歷史傳統不同:“從上古至中古、從中古至近代,與英國歷史對照一下就會發現,王室、貴族、庶民均與我國不同,這三元素的相互關系與我國的情形相比,無一相同。其中僅貴族一項就有天壤之別。”[3]313認為“英國主義就是國王僅有王位而不統治。若采用此主義,就是王政復古。我皇國七百余年間,統治大權被幕府掠奪,但皇位、皇統仍然連綿不斷。王政復古,即所謂將統治大權重新交與幕府。如果皇室失去統治大權,回到幕府統治時代,這難以聚攏日本臣民之心。更何況不符合我國國體”[9]130。所以,他堅決否定采用英美式的議會民主制。相對而言,德意志與日本有許多相近之處:同為后起的資本主義國家,面臨著壯大國力的首要任務;都保留了較為強大的皇室,保守殘余勢力不容小覷……伊藤認為德意志的立憲政體“各邦政府嚴格實行規章制度,這是其他國家所不具備的。不用此來損害帝室的權威,反而使之更加強大,可以說這是明智之舉”[9]131。其次,英法與德意志兩種不同的憲政模式在當時產生的不同效果,也為伊藤博文的選擇提供了參考。如當時法國的局勢動蕩不安,伊藤對法國的革命思想采取了敵視的態度:“由于法國國王專橫,法國國民喜好暴動,再加上盧梭那樣的持錯誤觀點的學者到處傳播謬論,致使自由民權之說風靡全國,終導致革命,聲勢浩大。”[3]312相對之下,實行君主立憲制的德國日益強大,通過三次王朝戰爭取得了國家統一,這正是日本所追求的政治理想。所以伊藤博文極為推崇,寫道:“今天,普國之所以能富國強兵、維持和增進國民的幸福和安寧,絕不是自由民權的種子所結之果,而是先王的遺法遺德所致。”[3]303伊藤博文在制定明治憲政體制時對德意志的憲政模式的吸取,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在天皇主權思想的影響下,為加強中央集權,就必須加強行政權。德國學者戈奈斯特對伊藤博文建議道:“在中央政府組織中,日本必須加強大臣的權力。以德法為例即可。……德意志即普魯士大臣是保障中央政府權力的基礎,該組織對保證國政改革極為有利,也可保障行政的自由。”[9]131伊藤博文在參照本國國情的基礎上,吸取了這些建議。在明治憲法中,規定“國務大臣輔擁天皇而負其責任。凡法律、敕令及有關國務之敕詔,須有國務大臣之副署”(第55 條),“樞密顧問依樞密院官制規定,應天皇之咨詢審議重要國務”(第56 條)。一方面,由天皇直接任免大臣,這并沒有在明治憲法有明確規定,是因為伊藤接受了施泰因的建議:“如果把大臣的任命或有關閣僚的增設事項寫進憲法,這會引起爭議。如果憲法中明文規定國王親自決定政府體制結構,國王當然就具有按自己意愿任免大臣的權力,此等事項,從政略上考慮,不應明文顯示,所以應以模糊化為佳,使其妙在其中。”[9]132
伊藤博文將之應用到明治憲法中去,他認為,大臣由天皇任免,意味著僅對天皇負責,這就強化了天皇的行政權。此外,在這種模式下內閣的國務大臣和各部大臣之間也就沒有上下級的附屬關系。各部大臣直接對天皇負責,可以防止結黨營私,左右天皇大權的行使。正如憲法第55 條的義解所言:“各省大臣只需專注于主管之事務,承當各別之責任,無連帶責任之問題。……他國有將內閣團結于一體者,大臣非憑獨立之資格參政,依連帶之責任綁于一起,其弊病在于容易結黨營私,相互連結,左右天皇大權之行使,此不為我國憲法所取也。”[8]34這樣,天皇就可以將行政權放心地交給國務大臣組成的內閣即政府去輔助,間接地強化了行政權。
相對的是,帝國議會的應有權力受到了弱化。議會作為憲政最重要的標志之一,在日本在憲法中權力有限。關于立法權,伊藤博文表示“蓋議會為立法之參加者,非主權之分割者也。有議論法律之職能無確定法律之權能。且議會之參議職能只限于憲法原文賦予之范圍,不存在無限之權能”[8]23。在監督政府方面,議會的權力同樣有限。如關于財政審批權,憲法第67 條規定“基于憲法大權既定之歲出及根據法律規定或法律上屬于政府義務之歲出,無政府之同意,帝國議會不得廢除或削減之”。第71條規定“在帝國議會未議定預算或未能通過預算時,政府應施行前一年度之預算”。另外,伊藤博文為維持皇室,規定議會不能過問皇室經費和政府的緊急費用,“吾慎思之,皇室經費系為確保天皇之尊嚴而提供之不可或缺之經費,為國庫最優先之義務也,其具體使用為宮廷之事,議會不可過問,故無需議會之承認與檢查”[8]45。
但是這不能掩蓋伊藤博文在對議會的憲政思想方面的進步性。首先,由貴族院、眾議院組成的帝國議會,本身就體現了伊藤成熟的議會平衡思想。對于貴族院,他認為“貴族院之設置,非只為王室之屏障,匯集保守分子之所在”[8]24,并且進一步論述了兩院制的必要性:“勢力集中于一院,則易導致一時之感情反射偏向一方,如無相互牽制以維持平衡……故此弊害,較無代議制度之時尤甚也。固如設立代議制度,不設二院者,必不免招致有所偏重。”[8]24其次,而明治憲法體制下的議會可以名正言順地運用任何一個名副其實的議會所應有的權力——立法提案權和決議權。如立法權,憲法第5條規定:天皇依帝國議會之協贊行使立法權。一方面意味著天皇在名義下掌握著對立法權的最高控制,同時也意味著法案需要有議會的協贊才可以成立。第37 條也規定:凡法律須經帝國議會之協贊。正如伊藤在義解上所說“法律為根據國家主權提出之規范,必須經議會之審核同意者,立憲之大原則也”[8]25。最后,在伊藤所規定的憲政體系中,議會同樣具有了近代議會所必需的預審財政權,對監督政府起了一定的作用。
總之,在伊藤博文的憲政思想中,總的看來雖然是在強化行政權、弱化議會的權限,體現了其思想的保守性,但不可否認的是,這是符合近代日本加強中央集權的傾向的,而且,議會已經具備了近代議會所必需的基本權限,在日本初步構建了近代憲政框架,是具有進步性的。
在憲法中規定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應該說是一部資產階級憲法中必不可少的元素。相對于德國憲法缺失對國民權利的規定,伊藤博文則認為這是創建憲法精神所在:“維新之后,大令屢出,廢止氏族之特殊權力,日本臣民始有平等之權利,并得盡義務之說。”[8]14伊藤有這樣的想法,有一個發展過程。伊藤博文在1882年對歐洲進行訪問,歸國后并沒有在其起草的憲法草案中規定國民的權利。但是時日本政府外務省法律顧問的德國學者Roseler 則認為,如果作為一部近代憲法,其草案最大的不足在于欠缺國民權利的規定,伊藤博文采納了他的意見,將臣民的權利義務納入憲法。[11]就國民的權利而言,雖然沒有像英美等國公民那樣享有很多的權利,但明治憲法在原則上也規定了近代史上一般資產階級憲法中所必備的國民權利,給予國民相當的自由民主。如“日本臣民依法律命令規定之資格,均得就任文武官員及其他職務”(第19 條),“日本臣民在法律規定范圍內,有言論、著作、印行、集會及結社之自由”(第29 條)。雖然這些權力是具有一定的附加條件的,但從當時日本的歷史條件來看,是具有進步性的。它使公民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權利,相對于亞洲的其他國家而言,是有進步性的。
當然,伊藤博文在明治憲法體制中的公民權利意識不能被夸大。首先,“臣民”二字就最大地反映了普通民眾與皇室之間的不平等,它顯示出人民的權利是由天皇賦予的,而不是天賦的。其次,在規定的各項權利之前,都會加上一句“在法律規定范圍之內”、“若非法律規定的……”等制約性的前提,表明民眾的權利是在極大制約之下的,再者,第31 條規定“在戰時及國家發生重大事變時,本章所規定之條目不得妨天皇大權”,表明天皇大權不受其制約,非常情況下,以天皇名義下對民眾權利的侵犯是不違背憲法的。另外,在憲法中,關于“臣民”的義務,主要有服兵役、納稅這兩項,本來是無可厚非的,但伊藤博文強調這些義務的來源是“臣民”固有的忠君意識的產物,強調無條件為天皇犧牲,而不是近代西方憲法所解析的與公民的權利相對應的產物。如伊藤在關于服兵役的解析是:“我國臣民自上古以來,于國家有事之時犧牲自己之身體及家族之私事,為保衛國家行大丈夫之職責,忠義精神成為祖先遺傳之榮譽典范,滲透入每個人之身心,形成一般之風氣。”[8]15
因此,伊藤博文憲政思想中公民的權利和義務意識,一方面,固然是強加了許多限制,表明了他思想的保守性;另一方面,他已經基本引進了近代西方憲政中公民的權利規定,使日本成為亞洲首個明文規定公民權利的國家,對于近代日本公民意識的發展起了一定的作用。
綜上所述,作為日本明治維新歷史上一個影響深遠的政治家,伊藤博文的憲政思想是東西方文化融合的結果,是他在對日本發生巨變的歷史時期進行政治思考的基礎上,對歐美近代化國家,特別是德意志憲政思想吸收融合的結果。其憲政思想深刻體現在明治憲法和義解當中,主要表現為以穩健的漸進主義為原則、以天皇主權的立憲為核心、以德意志式的君主立憲制為模板加以調整這幾個方面。雖然擺脫不了“天皇中心主義”等傳統思想的束縛,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些憲政思想已經接近西方近代意義上的憲政理念了。作為一個出身于傳統武士家庭的成熟的政治家,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伊藤博文在這種思想指導下制定的明治憲法和規定的憲政體制,雖然帶有根本性的缺陷,是日本以后走上軍國主義道路的制度性根源,但是,要看到,它是近代日本走上強盛的政治保障,正如在日俄戰爭后張謇上書袁世凱驚嘆:“日俄之勝負,立憲專制之勝負也。”當時規定的憲政結構,已經具有一定的民主性,開啟了日本憲政意識發展的歷程,使日本歷史上首次民主憲政成為可能,“明治憲政下的憲政意識已經遠遠超越制憲初期的萌芽階段,而轉化為與傳統專制文化斗爭的銳利武器,并促進了明治憲政朝民主憲政的方向發展”[4]101。可以說,伊藤博文主導制定的明治憲政體制在日本近代化進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是日本能夠成功實現近代化、走上資本主義強國之路的制度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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