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玥,單 勇
從壓力控制到社會支持:仇恨犯罪的治理轉型
高 玥1,單 勇2
在當前仇恨犯罪頻發、犯罪風險高漲及社會管理創新的時代背景下,以往源自“壓力維穩”的“壓力控制”政策愈發不適應犯罪治理的新形勢。借助底層視角分析仇恨犯罪,底層抗拒構成了仇恨犯罪頻發的深層社會原因;化解底層抗拒的社會支持政策應獲得高度重視,從壓力控制到社會支持構成了仇恨犯罪治理的新趨勢。
仇恨犯罪;壓力控制;底層抗拒;社會支持
當前,由個人以報復社會為目的而實施的鬧市行兇、校園行兇、連環槍擊、公交爆炸、開車撞人、破壞鐵路等交通設施的仇恨犯罪頻發。這種仇恨犯罪也被稱為個人恐怖主義、極端暴力犯罪,但由于仇恨犯罪更能反映該種犯罪類型的心理本質,所以學界更傾向于使用源自美國的“仇恨犯罪”指代此類犯罪*國內相關研究主要有:王文華:《“仇恨犯罪”若干問題研究》,《河北法學》,2011年第4期;王文華:《群體性暴力事件與仇恨犯罪:刑法與刑事政策的回應》,《甘肅政法學院學報》,2011年第4期;陸瑋:《我國社會轉型時期的仇恨犯罪現象研究》,華東政法大學碩士論文,2012年;顧為平:《美國仇恨犯罪論綱》,《湖南公安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9年第5期。。
在美國,基于種族和宗教等動因、針對“被污名化群體”的仇恨犯罪(又稱偏見犯罪)屢禁不止。對此,以1968年《聯邦仇恨犯罪防治法》、1990年《聯邦仇恨犯罪統計法》、2009年《聯邦地方執行仇恨犯罪防治法》等法案為主的反仇恨犯罪法律體系日臻完善;截至2009年,美國共有47個州規定對仇恨犯罪予以刑事處罰[1]。由于社會結構、法律制度、文化背景等方面差異,中美仇恨犯罪不可等量齊觀。不同于在美國基于種族、宗教、性取向等偏見而實施的犯罪,仇恨犯罪在我國主要表現為底層群體實施的暴力抗拒。這種暴力抗拒一般由處于社會邊緣的底層群體成員實施,不具有組織性;多針對公共場所的臨時性聚集人群實施侵害,并不像恐怖犯罪一樣針對軍警、政府機構;多采用極端暴力的方式報復社會,這一點與恐怖犯罪具有相似之處。
以往仇恨犯罪的治理模式是在“維穩”總體框架下依靠政法機構及政府力量開展“壓力控制”。這種“壓力控制”政策由于下述原因,無法實現真正減少仇恨犯罪的治理目標:
第一,在治理理念上,源自“壓力維穩”的“壓力控制”政策往往更偏重于對仇恨犯罪的應急處置與事后打擊,相對忽視相關群眾基本權利的維護,僅能實現治標的效果。
學界較早地對盲目追求“剛性穩定”的“壓力維穩”政策進行了反思[2],并指出中國必須由剛性穩定過渡到韌性穩定[3]。“壓力維穩”導向下的“壓力控制”政策具有明顯的事后性、應急性及短期性。事后性往往表現為只有仇恨犯罪發生時,相關部門才行動起來采取事后處置、安撫、打擊等相關工作,事前的社會政策和預防措施乏力。應急性表現為在仇恨犯罪發生后政府隨即啟動應急處置機制,將仇恨犯罪視為社會危機事件,動員各種政府資源聯合應對;針對仇恨犯罪的系統性、全局性的治理措施相對受到忽視。上述事后性和應急性特征必然導致仇恨犯罪治理的短期性。
第二,在治理主體上,“壓力控制”政策更依賴和推崇政府力量的主導,社會參與乏力,不當維穩、體制性防衛過當等問題突出。當前,仇恨犯罪治理主體主要限于政府力量,在政法委牽頭、公安機關打擊、基層政府組織配合的治理框架下,仇恨犯罪的應急處置往往能夠保持較高的效率;但個案的及時處置不能替代全局性的預防工作,有時政府處置措施還容易引發體制性防衛過當等問題。此外,由于社會參與的不足,如何監督政府的“壓力控制”、防止權力異化和濫用也是仇恨犯罪的防控難題。
第三,在治理機制上,“壓力控制”政策在客觀上弱化了法律的權威,治理手段的強制性明顯。“壓力控制”政策往往依托各級政府的行政推動,政府行為的法律依據問題有時遭受冷遇。畢竟,事后性的應急處置無法替代系統性的法律保障,城市公共安全風險只有置于健全的法律體系之下才是可控的犯罪風險。
第四,在實踐效果上,“壓力控制”政策并未實現仇恨犯罪的有效控制,相反,近年來仇恨犯罪還出現了較為明顯的擴散趨勢。基于新聞媒體的報道,仇恨犯罪不僅廣泛發生于人口聚集的省會城市等大中城市,還發生在農村及鐵路交通沿線*如2014年4月發生的K7034次列車脫軌案就系鐵路職工基于報復社會目的而實施的。;仇恨犯罪的實施方式(如爆炸、校園行兇、鬧市行兇等)具有明顯的模仿效應*如在2010年福建南平校園慘案發生后的幾十天內,在我國其他城市的中小學、幼兒園連續發生了數起校園行兇案件,造成了慘烈的后果,引發社會各界對校園安全的深刻反思。;仇恨犯罪的目標具有隨意性,社會上的任何人都有可能成為被害人。
可見,以往“壓力控制”政策弊端重重,仇恨犯罪治理模式已經到了必須轉型的時刻;而仇恨犯罪治理轉型則取決于對該罪深層次社會原因的認識。
“底層研究源于20世紀70年代以后,印度學術界對后殖民主義意識形態形塑下的精英主義史觀進行了反思和批判。底層研究的影響迅速由印度波及美國、拉丁美洲和東亞等地,形成了以古哈、查特吉等為代表的印度‘底層研究學派’。”[4]“底層研究的崛起與底層群體的反抗運動不斷涌現有關。”[5]底層抗爭的研究范式獲得深入探討,國家在底層抗爭中的角色、底層抗爭的治理模式、通過互聯網的社會抗爭及刑事社會抗拒的實證考察等問題獲得深入研討。于是,底層研究和底層視角為仇恨犯罪原因探討提供了全新的思路。
首先,由于對社會轉型的不適應,底層群體在社會失范背景下更容易遭受各種挫折且被邊緣化,社會底層成為反社會心理最易集聚的群體,構成犯罪高危人群。
隨著社會轉型的深入,社會各階層、群體之間的分化與沖突已成為當前社會一個不爭的基本事實。受以往單純追求GDP的政績考核影響,政府在社會保障、醫療、福利等領域對底層群體幫扶亟待提升。隨著社會競爭的加劇,各個行業的準入門檻日益提高,社會各階層之間的流動日漸固化。于是,處于社會底層的某些群體逐漸被邊緣化,社會矛盾頻發的現實環境為仇恨犯罪提供了天然的“培養基”。按照默頓的社會失范理論,犯罪主要發生于以下兩種情況[6]:第一種情況,當社會成員認同社會所提出的共同價值觀或奮斗目標,而社會所提供實現這些目標的合法手段或方式極為有限時,必然會有人會試圖運用不合法的手段來實現合法的目標。第二種情況,當社會成員不認同主流社會的價值觀,也不認同實現目標的合法手段時,反抗、泄憤、破壞及敵意行為就會大量發生。對于社會一般人的犯罪動因來說,可能第一種情況最為常見;但對于底層群體來說,上述兩種情況均較常見,尤其是對于頻繁遭受挫折、具有較為強烈反社會心理的底層成員來說,第二種情況往往構成實施仇恨犯罪的基本動因。
其次,在“壓力維穩”和“壓力控制”下,底層群體與政府及其他階層的沖突更易激化、更為突出。以往的“壓力控制”政策盡管能起到較好的治標效果,但對社會底層群體的生存狀況并未起到根本性的改變。每次應急處置的成功僅局限于案件告破、罪犯落網的層面;每次應急處置的不當之處還會引發新的矛盾和對立。當然,實施“壓力控制”政策并非沒有意義,但只有“壓力控制”政策與其他治本的公共政策配合運用時,才能形成犯罪治理的合力。中國歷史的豐富經驗反復說明了一個道理,即對社會底層群體,面包比管制更有效。
最后,從犯罪亞文化角度看,對生存或基本生活遭受威脅的群體大談道德與守法的效果可想而知,底層身份為底層群體實施暴力抗爭提供了貌似“正當的理由”。
結合我國現實情況,群體性的底層抗拒往往表現為群體性事件,而個體實施的底層抗拒在極端層面往往表現為仇恨犯罪。這些群體性事件與仇恨犯罪頻發的背后不僅有利益之爭,還有支撐底層群體內在反社會心理的犯罪亞文化。這種反社會心理主要表現為在合法維權或謀利渠道屢屢碰壁后所形成的挫折感、絕望感支配下的報復社會、發泄不滿情緒心理。如“仇富”、“仇官”、對他人權益的漠視等心態。由于底層群體成員本身缺乏一定技能、接受教育的水平有限、經濟地位低下,該群體成員更易接受這種反社會心理。可見,仇恨犯罪與底層抗拒存在緊密關聯,遏制仇恨犯罪必須改善該群體的生存狀況進而消解犯罪亞文化。
通過對底層群體實施仇恨犯罪原因的剖析,可以發現以往重刑事政策輕社會政策、重事后應急處置輕事前預防的“壓力控制”政策值得反思,政府以往“壓力維穩”及自上而下的控制模式不利于化解底層群體的暴力抗爭。而以改善底層群體生存狀況、保障底層群體利益表達機制制度化的社會支持政策則有助于從根本上減少仇恨犯罪。
首先,社會支持政策不僅是刑事政策,更是改善底層群體的一攬子解決方案與系統性社會工程,從而為仇恨犯罪治理提供了一種全新的治理模式。
美國學者卡倫較早地將源自社會學、心理學的社會支持理論系統引入犯罪學研究,通過對犯罪學中社會控制理論的反思,該理論強調對潛在罪犯給予各類型的社會支持構成了預防犯罪的有效策略。“社會支持理論無疑為犯罪學理論提供了一個新的研究方向,也為社會政策制定者提供了一個‘正面的’、非控制性的預防和減少犯罪行為的理論依據。”[7]可見,“最好的社會政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社會支持政策不僅是刑事政策,更準確地說是社會公共政策。該政策是圍繞改善社會底層群體的生活狀況而提出的,該政策能夠綜合運用法律、經濟、慈善、救濟、文化等多種手段,動員政府、社區、民眾等多種主體,開展多層次、類型化的實踐活動。該政策為仇恨犯罪治理提供了一種根本性的解決思路。
其次,社會支持政策能夠有效改善底層群體的生活狀況,為底層抗拒心理的化解提供堅實的物質基礎。所謂“倉廩實而知禮節”,社會支持政策通過就業、教育、醫療、救濟、住房等舉措的實施有助于改善底層群體的生活狀況,提高其生活水平。在發達國家,移民犯罪往往較為突出,但隨著移民因逐漸融入所在社會而改善其生活條件,這部分移民的犯罪率就逐漸下降;在我國,農民工犯罪較為突出,但隨著農民工的市民化進程加速,這部分農民工的犯罪率亦逐步下降。可見,生活條件的改善、經濟收入的增加能夠有效推進底層群體融入主流社會,能夠有效化解社會抗拒心理。
再次,社會支持政策能夠有效動員最廣泛的社會力量關注底層群體,為底層抗拒心理的化解提供最為豐富的治理資源。作為綜合治理系統,仇恨犯罪治理離不開多元社會主體的參與;作為系統工程,社會支持措施的實施也離不開各類社會群體的廣泛參與。實際上,社會支持政策本身就需要依靠多元主體、在多個層面上、開展多種措施,尤其是在社會基層與基礎領域,對底層群體的社會支持措施更易組織和發動社區力量深入參與。來自社會各界的關心和幫助,是消除高危人群抗拒心理和反社會心理的最佳工具。
最后,社會支持政策重視為底層群體的利益表達、權利維護提供制度設計,為底層抗拒心理的化解提供法律保障。如何將各種社會支持措施的實施日常化和穩定化,這就需要法律制度的保障。社會支持政策中最關鍵因素就是社會支持體系的法律法規的制定與實施。
總之,社會支持政策不僅表現為化解底層抗拒的具體措施,也是國家治理仇恨犯罪的總體方略,更代表了刑事政策的發展方向。
[1] 孫道萃.美國仇恨犯罪介評與我國刑法理論的應對:兼及群體性事件的刑事治理觀[J].華中師范大學研究生學報,2012(3):27-43.
[2] 于建嶸.當前我國群體性事件的主要類型及其基本特征[J].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09(6):114-160.
[3] 于建嶸.當前壓力維穩的困境與出路——再論中國社會的剛性穩定[J].探索與爭鳴,2012(9):3-6.
[4] 王洪偉.當代中國底層社會“以身抗爭”的效度和限度分析 一個“艾滋村民”抗爭維權的啟示[J].社會,2010(2):215-234.
[5] 王慶明,陸遙.底層視角:單向度歷史敘事的拆解——印度“底層研究”的一種進路[J].社會科學戰線,2008(6):224-227.
[6] 張旭,單勇.犯罪學基本理論研究[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135.
[7] 江山河.社會支持理論[M]//曹立群,任昕.犯罪學.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100.
2014-02-21
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14BFX044);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13YJC820013);浙江省自然科學基金一般項目(Y14G030059)。
C91
A
1001-6201(2014)05-0292-03
1.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編輯部;
2.浙江工業大學法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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