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漢時期是東北各邊疆民族逐漸形成的時期,也是具備地方特色的東北區域文化形成的重要時期。從起源上來看,他們的發展有著相同的族源和相同的地理環境,相互之間的聯系也往往非常密切,這就為兩漢時期東北各民族文化具備一定的趨同性提供了前提。
所謂物質文化,“表現在文化的器用層面,它是人類物質生產方式和產品的綜合,是整個文化大廈的物質基石”[1]。從這個角度而言,物質文化與某一地區的經濟與生產力發展狀況緊密相關。
第一,從生產工具的發展與經濟模式上來看,漢代的東北各民族表現出高度相似性。
從考古資料來看,以農耕工具為代表的生產工具的形制受到中原文化的深入影響。東北地區的農業生產工具基本上是從中原地區傳入,以遼東、遼西地區分布最為集中、使用最為廣泛。其中較為典型的是今遼寧省遼陽三道壕遺址中出土的大量?、鋤、鐮、刀、鏵、鏟、鑿、叉等鐵制農具,與中原地區相比,這些農具雖然在生產水平上稍有落后,但其在器形、制法與用途等方面均無太大差別[2]。同類型的農耕工具在東北地區的分布非常廣泛,如凌源縣安杖子漢代遺址中出土有若干鐵制漢代鏟、鋤、鑿、刀、犁[3];可能是夫余族留存的吉林省榆樹市老河深墓群中出土有鐮、鍤、?、鑿[4];吉林省吉林市東團山漢代遺址和永吉縣烏拉街漢墓中出土的弧背鐵鐮、直背鐵刀等,基本與三道壕、安杖子等遺址中的鐵制農具沒有區別。這“說明在漢代東北的廣闊區域……先進的鐵制農具和畜耕已經相當普遍”[5]94-95。也同樣說明,漢代東北地區整體的農業生產力發展體現出受中原文化影響的統一特征。
同時,具備東北地方特色的漁獵工具在東北地區分布十分廣泛。如弓箭,按《后漢書·東夷傳》載夫余“以弓矢刀矛為兵”,挹婁“善射,發能入人目。弓長四尺,力如弩。矢用楛,長一尺八寸,青石為鏃,鏃皆施毒,中人即死”,小水貊出產“貊弓”,穢族則出產“樂浪檀弓”。又如《后漢書·烏桓鮮卑傳》載烏桓“俗善騎射……男子能作弓矢鞍勒”。這說明漢代東北各民族普遍使用弓箭作為重要的捕獵工具。從考古發掘來看,如魚骨、網墜、箭鏃、弓等漁獵業物質文化遺存在東北全境都有發現,雖然其制作材料與工藝并不一致,但不失為與史料記載相符的在漢代東北地區廣泛存在的漁獵文化的物質性證據。
漢代東北各民族的基本經濟模式也是類似的,多種經濟模式相混合是一個顯著特征。據《后漢書·東夷傳》,夫余:“土宜五谷,出名馬、赤玉、貂豽”;挹婁:“有五谷、麻布,出赤玉、好貂”;沃沮:“土肥美……宜五谷,善田種”,并且盛產“貂布魚鹽,海中食物”。又高句麗,“其國中大家不佃作,坐食者萬余口,下戶遠擔米糧魚鹽供給之……無大倉庫,家家自有小倉,名之為桴京”[6],同時,“漁獵……一直是高句麗農業經濟的重要補充”[7]。又《后漢書·烏桓鮮卑傳》載烏桓:“大人以下,各自畜牧營產……其土地宜穄及東墻。”這說明漢代東北邊疆民族的社會經濟都是農耕、漁獵與畜牧并存的復合型經濟。由于地理環境的影響,漁獵經濟和游牧經濟原本就是東北邊疆民族經濟的重要成分,而在中原農耕經濟傳入后,多種經濟模式融合與擴散則是自然而然的文化交流結果,多種經濟模式并存成為東北各民族經濟的主要特征。
其二,就手工業而言,漢代的東北各民族普遍掌握了銅、鐵冶鑄技術和制陶技術。
據《漢書·地理志》記載,在漢代,遼東、遼西兩郡皆設鐵官,銅器、鐵器、陶器以及相關的鑄造遺址也被大量發現,這表明在東北的漢郡地區銅鐵冶鑄業和制陶業已經高度發達。就邊疆民族而言,對銅鐵冶煉和制陶技術也都有所掌握,相關遺存在東北全境都有所發現,說明在東北邊疆民族都或多或少地掌握了銅鐵冶煉技術,區別僅在于發展水平的高低。并且,從考古成果來看,東北地區某些類型的銅、鐵器與陶器,在器具制作的表現形式和制作理念上都表現出一些類似的特征。
以金屬兵器為例,目前出土鐵制兵器最多的東北地區漢代遺址是今遼寧省西豐縣西岔溝古墓群,共發掘出鐵劍71柄,分木柄和銅柄兩種。木柄鐵劍是中原地區早已出現的樣式,是中原式樣的兵器向東北地區傳播的結果。銅柄鐵劍分為觸角式鐵劍和長桿穿環式鐵劍,有濃郁的東北地方特色,“西岔溝類型的觸角式劍和長桿穿環銅柄鐵劍極可能是來自東北地區的兩種劍柄首與來自中原地區的鐵劍身在當地融合的產物”[8]。此外,很多地區發現的金屬兵器都呈現出這種特征,如吉林大安漢書二期文化遺址“出土的鐵器,主要有銎形斧和刀兩種……形制同于戰國至漢時期華夏——漢族使用的同類器物”[9]140;遼陽三道壕遺址亦出土了若干鐵刀、鐵劍,其形制基本與中原類似等等[2]。
陶器制造上,漢代“紅衣”陶在東北地區全境都有大量出土,這種帶有紅色彩繪的陶器,并“不是某種考古文化或某一古代民族所專有的特征”[9]140,而是廣泛流行于東北各民族中的具有地區內共性的一種物質文化表現形式。漢代東北地區的陶器,還廣泛裝飾有繩紋、壓印紋等裝飾性圖案。如吉林前郭爾多斯紅石砬子遺址[10];黑龍江平洋墓葬[11];吉林省大安市漁場墓葬[12];吉林省扶余縣北長崗子遺址[13];遼寧省遼陽市三道壕村落遺址[2];吉林省通化市高句麗赤柏松山城遺址[14]等等,都出土了類似的帶繩紋、壓印紋的陶器。這說明漢代東北地區的居民對于某些生活器具的制造上表現出較為一致的審美傾向,其制作理念也得到了廣泛認可,表現出在物質文化表現形式上某種內在的同一性。
第三,漢代東北的貿易已成為各民族與區域之間常見的經濟成分。
就整體而言,漢代東北地區與中原的貿易是很有規模的。史載:“彭吳穿穢貊、朝鮮,置滄海郡,則燕齊之間靡然發動……東置滄海郡,人徒之費疑于南夷。又興十余萬人筑衛朔方,轉漕甚遠,自山東咸被其勞”[15]。這說明東北地區的貿易商品至少已經經漕運到達山東等地,且貿易規模很大。東北各邊疆民族皆有聞名中原的土特產品,如夫余產“名馬、赤玉、貂豽,大珠如酸棗”[16]2811。小水貊產“貊弓”,穢族產“樂浪檀弓”、“文豹”、“果下馬”、“班魚”等,烏桓產“氀毼”,鮮卑產“野馬、原羊、角端牛,以角為弓,俗謂之角端弓者。又有貂、豽、鼲子,皮毛柔蠕,故天下以為名裘”[16]2811。從這些資料可以看出,各族的特產都是原生態的人工加工成分少的產品,這與漢代東北各民族的生產力發展水平是相一致的。而在東北境內亦曾大量出土了西漢“半兩錢”、“五銖錢”以及“馬蹄金”,分布遍于東北全境。這說明貨幣作為一般等價物在漢代東北地區已經得到廣泛流通,同時也說明在東北區域的內部,各民族之間的相互貿易也是十分活躍的,基本上具備了某些經濟共同體的特征。
漢代東北地區的古民族在社會發展程度上要落后于中原地區,這一時期的東北各邊疆民族基本還處于較為原始的部落聯盟時期,雖然受中原文化的影響,“夫余進入了奴隸社會,而高句麗已經孕育著封建社會的因素”[17]383,但部落聯盟制還沒有完全消除,而如挹婁、穢等民族則還沒有產生統一的部落聯盟首領,其整體社會發展水平較東北漢郡地區和中原地區要遠為滯后。在這種情況下,漢代東北各民族的民族信仰還基本停留在較為原始的自然崇拜階段。如《后漢書·東夷傳》載高句麗“好祠鬼神、社稷、零星,以十月祭天大會……其國東有大穴,號禭神,亦以十月迎而祭之”,北沃沮“或傳其國有神井,窺之輒生子云”,穢族“常用十月祭天,晝夜飲酒歌舞……又祠虎以為神”,夫余“以臘月祭天……有軍事亦祭天”。《后漢書·烏桓鮮卑傳》載烏桓:“敬鬼神,祠天地日月星辰山川及先大人有健名者。”從這些記載中我們可以很清晰的看到以日月星辰、天、洞穴、動物、自然界不可知物等為崇拜對象的泛靈主義自然崇拜在漢代東北古民族中廣泛存在。
而從人類社會實踐和意識活動中長期蘊化出來的價值觀念、審美情趣、思維方式等[18]方面來看,我們也可以找到東北各民族精神文化的內在一致性。
例如,漢代的東北民族普遍尚禮樂。按《后漢書·東夷傳·序》:“東夷率皆土著,憙飲酒歌舞,或冠弁衣錦,器用俎豆。所謂中國失禮,求之四夷者也”,這說明在漢代中原地區某些已經缺失的禮儀文化在東北地區各民族中仍有保存。如俎豆,本為西周時期祭祀、宴饗時使用的禮器,在漢代中原地區已經不再流行。而漢代的東北邊疆民族皆“食飲用俎豆”[16]2811,“唯挹婁獨無”[16]2812,說明俎豆的使用在漢代東北地區是非常常見的,以至于挹婁不用而顯得極為特殊。漢代的東北民族還廣泛使用東夷民族的傳統禮節蹲踞禮。如《后漢書·烏桓鮮卑傳》載烏桓:“父子男女,相對蹲踞”,《北史·高麗傳》載高句麗:“好蹲踞,食用俎豆”,說明“這種東夷人特有的蹲踞禮在東北地區延續的時間非常久遠”[19]。漢代的東北各民族還廣泛喜好樂舞,基本上都是能歌善舞的民族。據《后漢書·東夷傳》,夫余“以臘月祭天,大會連日,飲食歌舞,名曰‘迎鼓’…… 行人無晝夜,好歌吟,音聲不絕”,高句麗“皆潔凈自憙,暮夜輒男女群聚為倡樂”,穢族“常用十月祭天,晝夜飲酒歌舞,名之為‘舞天’”,《后漢書·烏桓鮮卑傳》載烏桓“至葬則歌舞相送”。此外,遼東地區發現的很多漢墓壁畫,如遼陽北園漢墓壁畫中的樂舞圖[5]109、棒臺子壁畫中的雜技圖[20]等,都表現了漢代東北地區樂舞文化的盛行。
漢代的東北民族普遍尚武。如《后漢書·東夷傳》記載夫余“其人粗大強勇”,挹婁“種眾雖少,而多勇力……便乘船,好寇盜,鄰國畏患,而卒不能服”,高句麗“其人性兇急,有氣力,習戰斗,好寇鈔”,沃沮“人性質直強勇,便持矛步戰”,穢族“能步戰,作矛長三丈,或數人共持之”,《后漢書·烏桓鮮卑傳》載烏桓“俗善騎射……其性悍塞,怒則殺父兄……俗貴兵死”,這些都是對漢代東北民族尚武心理與悍勇民風的直接描繪。同時,大量武器和鎧甲在東北全境都有大量發現。如大安漢書二期遺址曾發現了很多帶孔骨片,很可能是鎧甲的組成部分,“應和當時軍事活動頻繁有關”[9]140,又如大安漁場墓群曾出土大量鐵制兵器,“大量武器的隨葬及武士在社會中占有重要的地位,表明戰爭已成為當時人們生活中的重要內容”[12]。
就社會意識形態而論,漢代東北民族社會中并沒有產生原生的社會意識形態,甚至還沒有能夠對自然與人類社會進行理性思考,其民族性的哲學、文學還沒有產生,或者僅停留在口頭階段而無法留存,呈現出向中原文化靠攏的態勢。
漢代東北地區普遍受到中原儒家文化的影響,并以漢郡地區最為顯著。漢郡地區,隨著大量中原流民、官員以及知識分子的涌入,儒家文化得到了大規模的傳播。在這種情況下,漢郡周邊的各東北民族也都受到了儒家文化的深入影響。如朝鮮半島,自“武王乃封箕子于朝鮮”[21]后行“八條之教”,其后“使人知禁,遂乃邑無淫盜,門不夜扃,回頑薄之俗,就寬略之法,行數百千年,故東夷通以柔謹為風”[16]2811-2823。又如穢族“自內屬已后,風俗稍薄,法禁亦浸多”[16]2811。這些都是“從原始淳樸民風走向階級社會后社會風習的轉變,而這種轉變又是在漢朝強大統治推動下出現的”[17]383。東漢王充曾論,“遼東、樂浪,周時被發椎髻,今戴皮弁;周時重譯,今吟詩書”[22],這說明東北地區的各民族在語言、服飾、文化思想乃至生活方式等各個方面都受到中原文化的深遠影響,如遼東地區發現的“臨丞印”就可以證明[23]。
漢代東北的民族藝術同樣表現出中原文化影響的鮮明印記。從考古資料來看,東北地區各地出土了大量帶有裝飾性紋飾的器物。一方面,這些紋飾廣泛的描繪了如鹿、豹、羊、豬、狗、魚等動物形象,體現出傳統的漁獵文化。另一方面,這些充滿藝術氣息的紋飾中也受到中原文化的影響。如內蒙古察右后旗趙家房村鮮卑墓葬曾出土“長宜子孫”銅鏡,察右后旗二蘭虎溝墓群則出土了帶有雙龍紋飾的銅飾[24],這些都是典型的中原藝術象征手法,被東北地區的邊疆民族所借鑒采用。此外,遼陽地區發現了多處漢代古墓壁畫,“繼承了中原內地繪畫的優良傳統……是中原藝術在東北的移植和發展”[17]383。
綜上,筆者認為無論是在物質文化層面還是精神文化層面,漢代的東北各民族都表現出了廣泛的趨同性。這為東北地區成為一個具有鮮明地方特色的同質性文化聚居區打下了基礎。當然不可否認的是,漢代的東北各民族文化在細節表現上存在著諸多迥異之處,但這些不同之處基本上都表現在文化軀干的枝蔓上,就文化的內核與動脈之處,趨同性則較為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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