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紅(江漢大學 人文學院,武漢 430056)
愛情是不朽的青春之夢,愛情是不死的生命之夢,無論俗世中人們體驗過還是沒有體驗過,相信它還是不信它,千百年來,文學藝術中一直流傳著各種各樣美麗動人的愛情之夢,流光溢彩,構成最感人的文學篇章。以儒道禪為傳統文化血脈的中國古典文學也不例外。“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詩經》中這不談愛情勝談愛情的四句詩,是那樣精練傳神地言說出了中國人心底珍藏著的具有中國文化特色的愛情夢,以至時至今日,它們不知不覺中已成為中國大地上廣為傳頌的最古老的愛情誓言。筆者以為,也恰恰是在這四句詩中,潛伏著解讀中國古典文學中的愛情夢的密碼——以死證愛的愛情實踐和無法解開的愛情形而上學難題。
當代知名社會學家李銀河在自己的博客中有一段關于完美愛情的妙論,她說:“愛情這個東西很奇妙,它的理想形態應當是肉體朋友和精神朋友合二而一的一個實體。這兩種性質能恰好湊到一個人身上的幾率真是太小了,可遇不可求?!边@其實通俗地表達了一種很現代的愛情觀。中國古典愛情注重的是愛情的自然性即現代男女的肉體朋友關系,以及這種肉體關系所具有的生殖意義。其思想基礎是道家哲學。道家思想認為,男女結合的意義在于它是自然大化生命的生成的必然方式,男女相互吸引是源于萬物陰陽互補的規律,是自然之道的體現。《系辭傳下》說:“天地氤氳,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盵1]《道德經》第四十二章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太平經》道:“天下凡事,皆一陰一陽,乃能相生,乃能相養?!薄肮侍焓蛊溆幸荒幸慌?色相好,然后能生也?!盵2]
按道家思想,男女關系作為一種自然的關系,并沒有一般父權制社會的尊卑觀念、男女同道,這種平等的兩性關系意識成就了《詩經》中篇幅眾多的清新優美的愛情詩篇,成為中國古典文學中愛情夢的開端。《詩經》里第一首詩《周南·關雎》開篇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描寫的是大自然中雌雄禽鳥和鳴、人間男女傾心的生機盎然的景象,這是萬物陰陽的和諧,也是人與自然的和諧。在道家自然主義的審美景象中,男女相愛因為融入了自然之大美的背景而既得自然之真更顯自然之純?!耙坝新?,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詩·鄭風·野有蔓草》寫男女田間相遇及自然結合的歡樂心情,直率樸實,草蔓露濃與情深意濃相互生發,詩意靈動,純真無邪。
發端于《詩經》的中國古典文學中自然主義愛情夢純粹而短暫,既因為多少保留上古遺風的男女性愛隨歷史進入封建時代而失去生存的適宜社會土壤,也因為作為其存在的思想依據的道家審美主義的真之顯現不過是審美的假象。歷史時空中真實的個體生命畢竟不同于無時空的大化生命“道”,正如劉小楓在對傳統文化的道德理性根基作清理批判中所揭示的,“道家的非意識狀態是生物性的,不僅不能成為人與世界的事實關系和價值關系的真實性的依據,甚至壓根兒就拒絕這些關系”。自然主義的審美超越試圖讓人回到與土地為一的植物性、動物性狀態,但終有夢醒時分。
隨著封建父權制社會的發展,特別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漢代以后,被納入陰陽對立統一的自然秩序中的男女關系日益被賦予男尊女卑的男性本位主義等級意識,在儒家的三綱五常的統治下,男女關系成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產物,婚姻被利用為“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后世”的工具。古典文學中所謂風月筆墨,描寫男女關系很少涉及男女的內在心理與情感,有的是自然主義的生物態度而非自然主義的審美態度,性場景色情、淫穢,展示的是男性本位的性貪欲與性妄想,愛情不再登場亮相。[3]“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然而即使是在《西廂記》《牡丹亭》這樣代表性的中國古典愛情文學中,男女愛情皆是“因春感情”,因色相思,“春心蕩,怪黃鶯兒作對,怨粉蝶成雙”,于是偷期密約,如膠似漆,這種多少有“見淫”色彩的愛情故事,既有自然主義的思想淵源,也是封建社會兩性關系壓抑的產物,形成中國特色的古典式愛情夢。
作為一種感物而動的情,中國古典自然主義的愛情比較缺乏個體性與主動性。它不是個人特有的熱情,而是充滿天地之間的情調,它不是個人發自內心自由自發的沖動,而總是被動的。男女戀情“要么就是一種如火如荼的淫情”,“要么就是一種無邪的溫情,即少男少女之間自然而然的相互融洽感”[4]?!都t樓夢》第五回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曹雪芹借警幻仙子之語道破中國人的愛情本相:“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丑之語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云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也?!币宰匀恢髁x為其根基的兩性關系,始于色終于淫,其情其愛植根于兩性生理相吸,并且以兩性肉體關系為其本質規定。看破了的曹雪芹試圖以賈寶玉的新人的形象挖掘一種區別于皮膚濫淫的情與意,為中國式的古典愛情尋找新的依據,“癡情”也好“意淫”也罷,這種新人的愛情本質在于心會與神通,區分傳統自然主義愛情的肉體性而高揚一種超越肉體性的靈性的境界。中國古典的自然主義愛情觀不是建構在個體生命的獨特性存在的,所以《詩經》的自然主義的愛情夢幻不能解決現實中因種種原因陷入生死別離的戀人們命運的苦難,如何救贖現實困厄中的愛情,為愛情找到一個屬于自己的永恒的家園?這個問題構成漫長的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個難題,一直到現代文學中魯迅的《傷逝》,到當代文學中史鐵生的長篇小說《務虛筆記》,愛的困頓依舊,愛的詰問已然有了新的思想視野和解答。
自然大化生命生生不息,個體生命卻是有限的,當個體生命面對“死生契闊”這一無法回避的事實時,不能不產生疏離感和不幸感。如法國哲學家帕斯卡所言,人只是一棵葦草,但他是根能思想的葦草;因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而宇宙對此卻是一無所知。[5]無論道家以“齊生死”抹平二者的差異還是儒家以“未知生,焉知死”回避死的話題,中國古典哲人都不能真正思考和面對生之將死的命運,以此方式他們依然把自己視為大自然的一部分。在古典愛情詩中,因為愛的超自然本性,愛成為少有的與死緊密相關的問題。詩人元好問(金末元初)在一次赴科舉考試途中,遇到一件大雁殉情的奇事。一位獵人將一對在天空翱翔的大雁射下一只后,另一只在空中盤旋哀鳴,確信伴侶已死,便也頭朝地撞死。詩人深為震撼,情不自禁追問道:“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在古典愛情詩中,愛情問題常常與死亡問題結盟,二者互為闡釋,相互印證,以此方式,愛與死的形而上學意義同時被追索。
愛作為熱烈的生命的自我表現,彰顯生命的內在意義,渴望天長地久的愛其實就是對生命地久天長的渴望。不同的是,生年不滿百,受制于不可抗拒的自然天命,而愛常懷千歲憂,更多歸因于人的精神心理。漢樂府民歌《上邪》表達的正是愛的精神性內涵?!吧闲?!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乃敢與君絕!”靈動飛揚的雜言體句式淋漓盡致地表現出抒情者撼天動地的個體生命意志和浪漫主義的激情奔放不羈。“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等意象觸目驚心,成為愛的誓言的證明的,不是自然的和美意象而是超自然的災難意象。作為生命自由意志的愛由此君臨一切,無論是自然還是社會。
相比詩三百中的溫柔敦厚的詩風,以《上邪》為代表的漢樂府更加悲壯沉郁,充滿無比決裂的抗爭意識,究其原因,當是源于自然主義的古典愛情遇到其真正殺手——等級秩序森嚴的封建宗法思想與制度,壓迫愈深,反抗愈烈。漢樂府愛情詩《孔雀東南飛》是我國文學史上第一部也是我國古代史上最長的一部敘事詩,敘述的就是封建家長意志與個體生命意志之間的沖突及其愛情的悲劇。該詩序文揭示了這首詩的生活原型:“漢末建安中,廬江府小吏仲卿妻劉氏,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卿聞之,亦自縊于庭樹。時人傷之,為詩云爾。”劉蘭芝、焦仲卿之死是殉情。如《上邪》中的永恒的愛的誓言般,被焦母壓迫的愛人誓天不相負:“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比欢F實處境的復雜艱難,回娘家的劉蘭芝被其兄許配他人,愛的誓言面臨虛妄的威脅:“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庇谑墙箘⒍嗣媾R的抉擇只有兩種可能:或者向焦母、劉兄屈服,違背自己的愛情誓約;或者以一死來維護兩人的愛情誓約。劉、焦不可能隨心所欲地創造出第三個可能,因為在“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東漢,儒家經義中的“孝”是他們不可逾越的思想堡壘,而他們的時代并沒有可以借鑒的關于愛的形而上學的思想資源,焦劉二人無法超越他們的時代,為成就他們彼此的愛,他們只能獻出自己的生命,以死證愛。
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中,最感人的愛情故事,無不體現在以死證愛的行為意志中。這就是愛的非凡本質,如今道友信說:“愛是自我犧牲,是與死聯系在一起的。”[6]103海涅評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時贊美道,愛情“抗拒著一切敵對的關系,戰勝著一切……因為她不害怕在偉大的斗爭中求助于最可怕的,但也最可靠的同盟者,死亡”[7]503。死亡作為真正的哲學問題,把一切世俗的價值放在終極天平上考量,結果真正的愛以其大無畏的獻身精神而勝出。以此可以理解尼采的觀點:“愛是一切價值的掠奪者。”[6]90《孔雀東南飛》的結尾意味深長:“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彷徨。多謝后世人,戒之慎勿忘。”在死亡面前,為所欲為的強大的封建家長意志低下悔恨的頭顱,合葬是贖罪也是補過,遺憾的是人死不能復活,能復活的是人的精神,那枝葉交相覆蓋的松柏梧桐和夜夜相向鳴的鴛鴦,并不是劉蘭芝與焦仲卿的自然身,也不是他們的自然化身,而是他們的不死的靈魂。但在一個不關注死后靈魂有無問題的文化國度,有多少駐足的行人能聽得懂他們靈魂的言說?又有多少后世人能戒之勿忘?
可以肯定的是,明代的湯顯祖完全明白殉情的焦劉二人的靈魂的言說。他的劇作《牡丹亭》講述的是一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愛情故事:少女杜麗娘與書生柳夢梅彼此于夢中結緣,相互思念。杜麗娘因相思病而死,死后杜麗娘魂游人間,和柳夢梅再度幽會。柳夢梅聽信杜麗娘之魂的言說,掘墓開棺,杜麗娘因此還魂人間,與柳結成真正的人間夫婦。劇中的杜麗娘不僅如劉蘭芝般為情而死,更為傳奇的是杜麗娘因情還魂,復活了那不可復活的自然本身。這種極端浪漫主義的藝術創造不僅延續了《孔雀東南飛》的復活主題,并賦予中國傳統的自然主義的愛情觀以新的精神內涵,因為復活的杜麗娘不是自然生命的杜麗娘,而是被愛灌注了新的精神生命的杜麗娘,在這個意義上講,湯顯祖筆下的愛如耶穌的愛一樣,具有拯救的意義、創世的價值。湯顯祖在《牡丹亭·題詞》中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必因薦枕而成親,待掛冠而為密者,皆形骸之論也?!笨梢?,湯顯祖對神奇的愛情充滿敬畏之心,他心中的愛情是至情至性的,具有直面生死、穿透生死的精神力,其批判的矛頭直指自然主義愛情觀的物質性,毫不掩飾地宣揚愛情形而上的精神本質。在中國愛情文學史和愛情思想史上,湯顯祖的《牡丹亭》及其題記都是不可忽視的一頁,他可謂是第一個認真思考“世間情為何物”后給予這個問題以明確的哲理性解答的藝術家和思想家。
作為中國古典小說最高峰的《紅樓夢》也是中國古典愛情文學的最高峰。這部經典著作以深刻的現實主義藝術創造,完美詮釋了“與子成說,與子偕老”的愛情理想,既區別于壞人子弟的風月筆墨,也不同于千部共出一套的佳人才子等書,顯示出曹雪芹對中國古典愛情的現實發生發展方式的深刻細致洞察。在《紅樓夢》中,“與子成說”因為賈寶玉對林黛玉所說的“你放心”而得到更人性化因而更經典的表述,賈寶玉深切地了解黛玉的所思所想,深刻地同情、理解黛玉的憂慮、擔心,所以他給予黛玉的愛情表白充滿設身處地的體貼、尊重。“你放心”作為賈寶玉對于林黛玉的愛情表白,其內涵豐富、深刻,其情感凝重而深摯。所以“林黛玉聽了這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卻怔怔的望著他。此時寶玉心中也有萬句言語,不知從那一句上說起,卻也怔怔的望著黛玉”。在寂靜無聲之中,一對愛人的心靈完全相聚在一起,兩個人的世界完全交融在一起。曹雪芹對愛情心理的復雜、微妙的體驗與把握登峰造極,他藝術化顯現了人類愛情“作為神的形象在物質世界可見復原的開端,作為真正理想人性的體現的開端”[8]61那個神圣時刻。
紅樓夢空前地寫出了一種充滿靈性的愛情,這種靈性與現實人生的詩情畫意相關,也與非此世的彼岸性相關。在《牡丹亭》中,夢中之人、夢中之情與現實中人、現實中情相區別又相關聯,湯顯祖肯定夢中之人的存在、肯定夢中之情的真實,指責唯物主義為形骸論,高揚愛情的靈性本質,而杜麗娘的自畫像作為中介,是聯系現實與夢想的不可或缺的橋梁。到《紅樓夢》,愛的精神靈性無不依靠詩的魅力的守護,而且這種充滿靈性的愛跨越了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林黛玉和賈寶玉的轉世姻緣與西方世界的木石前盟相互詮釋、照應,使現實最完美的金玉良緣相形見絀。賈寶玉作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對女兒們充滿愛意,“昵而敬之,恐拂其意”,然而他對黛玉的愛是任何人都不可替代的,“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為什么?因為唯賈寶玉對林黛玉的愛是與彼岸的神圣本源相關的愛,“這個異性的人對于所愛的人,才具有像目的本身一樣不可替代的絕對意義”[8]28。曹雪芹對于愛情的靈性本質的獨到領悟,使他清晰地意識到賈寶玉式愛情所達到的前所未有的精神高度,“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庖?,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曹雪芹不屑于薛蟠、賈鏈之流的基于動物本性的色情愛,“世之好淫者,此皆皮膚淫濫之蠢物耳”,也不認同于僅僅依靠社會道德法律建立的婚姻生活聯盟,“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諏χ?,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株寂寞林”。賈寶玉、林黛玉的愛情作為人類最高程度的結合,首先是兩個品質相當的個體生命心靈的結合,他們彼此在另一方的存在中尋找自己的完美存在,其關系之穩定、其感情之強烈無與倫比。對于這樣的愛情,一切外在的結合本身什么也不是,除非它是內在愛的最終實現。
寶黛的愛情超凡脫俗,卻并非不食人間煙火的唯精神愛。作為古典愛情的最高寫照,寶黛二人同樣執著于“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世俗生活理想。他們同吃同住同玩耍,關注彼此的飲食睡眠、生活作息,關心彼此的身體氣色、心態情緒。愛情使人如此熱愛生活,二人愈認真,愈彼此在意,愈容易有猜疑與怨嗔。王蒙認為,寶黛愛情固然驚天動地,但每每使他讀之淚下卻是黛玉葬花后寶玉的一段最俗最俗的表白[9]——“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頑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干干凈凈收著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我替丫頭們想到了?!缃裾l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寶姐姐鳳姐姐的放在心坎兒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l知我是白操了這個心,弄的有冤無處訴!”——性靈之愛與世俗之愛對立統一,故高雅到極處的愛情關系也凡俗到極處。真正的愛是不可分割的精神與生命的結合體。它不是唯肉體愛也不是唯精神愛,它愛活生生的個性生命,而且不能容忍它的毀滅?!罢嬲膼凼沁@樣一種愛,它不僅在主觀情感上確信他人和自己的個性的絕對意義,而且在現實中證明這個絕對意義?!盵8]67所以,黛玉與寶玉不僅僅是心中埋藏著彼此的愛情,而且一直在現實中完善著彼此愛情的證明,這是一個精神與現實相互沖突又相互融合的過程,也是相愛的兩個人在愛中日益成長的過程。在這樣的現實人生過程中,活生生的愛充盈著人生,抵御無所不在的死亡的必然和生命的虛無。
憑著與彼岸神圣本源的關聯,寶黛二人心有靈犀,惺惺相惜。然而這天分中生成的一段癡情,卻并不能完全讓對方感到真正踏實、放心。寶玉告訴黛玉:“你放心?!摈煊駞s總也放心不下。黛玉時不時使使小性子,無非是要在寶玉對她的遷就和安撫中,找到寶玉對她獨一無二的愛的證明,即在那么多的姐姐妹妹、丫鬟小姐構成的女兒群中,我與他者的不同。一直到死,黛玉都不能完全相信賈寶玉的愛情,那焚稿斷癡情的舉動包含黛玉多少精神痛苦與無奈啊。在一個封建宗法思想與制度主宰著個體命運的時代,個體生命不能自主,只有死亡才能守護自己的尊嚴和愛情。沒有思想上的真正超越,沒有個體現實獨立人格的真正實現,賈寶玉無法證明他的愛,除非他和《孔雀東南飛》中的焦仲卿一樣,選擇以死證愛。不同于湯顯祖的浪漫主義愛情理想,曹雪芹在揭示中國古典愛情的存在奧妙的同時,也暴露了古典愛情的以死證愛的虛妄與悖論?!都t樓夢》第八十二回寫黛玉的一個噩夢:寶玉在黛玉面前,以刀剖胸,掏心示愛,卻一命嗚呼。高鶚在續集中以夢魘方式演繹以死證愛,是忠實于曹雪芹的原意的。相比湯顯祖信仰的單純執著,曹雪芹對這種最終只能在夢中在死亡中實現的愛情持懷疑態度。按當代學者劉小楓的解讀,《紅樓夢》是曹雪芹內在的莊禪信仰發生困惑的產物,如同屈原在自己內在的儒家信仰發生危機時寫作《天問》,《紅樓夢》是中國精神史上又一次“天問”。被女媧補天時棄擲于青埂(情根)峰下的一塊通靈寶玉被一僧一道攜入紅塵,以寓言形式象征曹雪芹意在為中國文化之天補情的宏大精神構思。[10]發乎情、止乎禮儀、化乎空,曹雪芹的古典愛情理想終于掉入性空的陷阱和虛無主義的深淵。懷著為中國的文化之天補情的宏愿,卻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如色,自色悟空,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賈寶玉這天下第一情種心成死灰?!都t樓夢》這愛情精神史上最高的一躍,卻是致命的一躍。這是中國古典愛情的大悲劇。
愛情是靈性之物,只有強大的思想信仰,才能保護其免遭現實物質世界吞沒,這是湯顯祖推崇的至愛的意義。人終有一死,“而徹底堅持自己永恒信仰的人們,將同自己的尊嚴,而不是動物的無能為力一起死亡”[8]91,這是劉蘭芝和焦仲卿這對古典愛人死的意義。在紅樓世界里,曹雪芹空前細膩全面地展示了兒女真情存在本相,試圖突破古典文化的思想邊界為這種兒女真情找到存在的思想依據。雖然為中國文化補天的理想沒有最終實現,但曹雪芹寄寓在紅樓古典愛情悲劇中的深切悲情與深刻的文化反思與探索,使《紅樓夢》成為中國舊文化世界生長的古典愛情的精神終結和中國新文化世界生長的現代愛情的寶貴萌芽?!都t樓夢》以后,魯迅的《傷逝》在新的歷史機遇下,借助外來文化之力,繼承和發展了其對中國古典愛情的文化反思與對現代愛情的思想探索,標志中國愛情精神發展史上古典向現代的質的飛躍,歷史在新舊交替中翻開了嶄新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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