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陽,文 景
(大連大學 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622)
2014年6月3日至4日,“年代·城市·文學”學術研討會在大連大學創想賓館國際學術報告廳隆重舉行。來自全國各地的當代文學研究會會員與大連本地作家和批評家,就當代文學的劇烈變化展開了深入研討。
作為大會的首位發言人,孟繁華對當代文學的劇變做了總體性的描述。他認為中國漫長的鄉村文明正在走向崩潰,取而代之的是迅速崛起的城市文明。他列舉了2010-2011年“古井貢杯”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獲獎作品和第四節“茅臺杯”《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獲獎作品的名單,指出其中沒有一部是鄉土題材的作品。以此為據,孟繁華認為作家已經普遍敏感到了這場正在發生著的文化巨變。但是,他對現有城市文學的水平表示不滿。通過分析方方的小說、底層寫作和打工文學等大量創作實例,孟繁華提出當代城市文學存在著三個明顯缺憾:第一,尚未創造出足以代表城市文明的人物形象。孟繁華認為,從法國的“局外人”到俄國的“當代英雄”,從“十七年”文學中的梁生寶到“知青文學”中的受難者,特定時期的文學作品總能生產出時代精神的代表人物。而當代的“底層寫作”和“打工文學”盡管在整體上產生了巨大的社會效應,但是它始終未能創造出時代性的人物。第二,青春的氣息逐漸淡出文學作品。青春形象的退隱,是當下文學被關注程度不斷跌落的重要原因之一。第三,始終未能走出紀實性的困境。孟繁華認為,沒有大規模地受到浪漫主義犀利的中國文學,一直保持著與現實的“反映”關系,而文學畢竟是一個虛構的領域,想象力才是讓文學飛翔的翅膀。
這段綱領性的發言引發了多位學者的回應。新銳批評家李云雷認為,城市文學正在形成之中,但引起他關注的不是它缺乏什么,而是它創造了什么。在李云雷看來,城市文學不僅表現了當代城市劇烈變動的生成史,也會經常性地展現城市與鄉村的斷裂、城市上層與底層之間的斷裂。此外,李云雷又提出從更為開闊的國際視野出發觀察今天的中國城市文學。他認為中西城市文學與傳統的關系存在著非常顯著的差異和錯位。陳福民對這一錯位做出了進一步的概括:西方的中產階級繼承了貴族階級的審美趣味,而中國的中產階級文學卻是以冒犯傳統文學趣味和道德標準而建成的。諸如此類的細節辨認,對于描述中國城市文學的獨特性來說頗具啟發性。
青年學者楊慶祥同樣堅持國際視野,并且更加自覺地運用歷史唯物主義的分析方法。他將城市文學看做資本主義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將現代主義和批判現實主義視為城市文學的兩大傳統。楊慶祥認為,波德萊爾和巴爾扎克分別是這兩大傳統在西方城市文學中的代表,而在中國現代城市文學的歷史上,新感覺派和茅盾可以被視為代表性的作家。以城市文學的雙重傳統為參照,楊慶祥表達了他對當下年輕作家城市書寫的不滿。他認為城市文學應當開拓“新的人性、新的意義、新的審美,要用先鋒的姿態來挖掘生活的可能性”,但是這些年輕作家的創作卻是以村上村樹為標準的。他們的創作不僅存在著平面化、單一化、程式化等諸多弊病,而且缺乏中國城市寫作的自己的標準。最后,他將這種寫作視為“偽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城市文學。
楊慶祥發言中關于城市文學的淵源和脈絡的討論,得到了著名學者李林榮的回應。李林榮認同西方城市文學是中國當代城市文學源頭的說法,但他認為中國古典文學中原本就有城市文學的傳統;當代城市文學存在著古典文學和西方文學兩個源流。而在陳嘯看來,城市文學是古典文學中非常重要的一支,它雖然產生略晚,卻與主流政治文學和性靈文學一同構成了古典文學的三個基本類型。和這個理論色彩較濃的文學史問題相比,與會者對當下城市文學中的種種新生的文學現象表現出的熱情更高。諸如80后作家的城市書寫、隱含其后的媒介革命和文學生產方式轉型等問題,成為了本次大會的討論焦點。
邵燕君就“網絡時代的文學性”問題做了精彩的長篇發言。在邵燕君看來,媒介的革命對于文學的形態、人們的文學生活與文學趣味,乃至文學性本身,都帶來了顛覆性的影響。她把一切在網絡空間生成、傳播的文學作品視為網絡文學。那些后來被錄入網絡的印刷文學和在網絡首發的文學,則不在這個定義之列。邵燕君特別強調網絡文學的即時性、互動性和生成性等特點。她認為即時性和一次性使得網絡文學與允許被反復閱讀的傳統文學區別開來,文學的永恒性消失了。由于網絡文學具有互動性、生成性和流動性等特點,網絡文學事件就是作者在與讀者的互動中生成的。網絡文學的這些新特征,迫使人們重新思考純文學、嚴肅文學、高雅文學等人們習以為常的概念。我們不得不面對思維上的脫胎換骨,不得不突破我們安身立命的以印刷位方式的文學形式和情感特征,不得不正視印刷文明的迫不得已和無奈。在發言的末尾,邵燕君預告她接下來將關注游戲文本。她并不打算把游戲文本視為與文學精神相悖的拙劣的文化產品,相反,她相信“愛和活力在哪里,文學就在哪里。”
邵燕君對網絡文學的肯定態度,得到了許多與會專家的正面回應。陳福民指出,中國當代城市文學的建設和中國當代文學最新元素的成長建構,實際上是通過網絡文學完成的。網絡文學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是目前很少有人愿意寫或能夠寫出有效討論網絡文學文本的論文。在這個意義上,邵燕君的研究就顯得意義重大。劉川鄂提到媒介對于表意符號的革命性影響,以及對讀者閱讀習慣的深刻改變。大連市批評家王曉峰則從社會功能的角度出發,肯定了網絡文學為廣大無法由精英文學包攬的文學人口提供了服務,因而應當與“自費文學”、“精短文學”等其他常受歧視的文學“類型”,在文壇共享一席之地。他明確提出,文學精英不應該占據文學的主要地位,文學領域應該遵循民主的原則。
針對肯定網絡文學的聲音,上海作協的理論家周立民提醒大家注意對文學新事物的辨認。他認為,如果在一個較長的歷史時段中進行觀察,那么許多看似新生的文學現象其實并不新鮮。他提出了許多具體的問題:傳統書場口口相傳的傳播方式,難道不具備即時性嗎?張恨水在報刊上以連載的形式寫作,與今天網絡文學的每日跟帖又有多大差別?今天的博客文學與傳統的文人筆記何其相似?除了這些細處的辯駁,周立民還從人文精神的高度強調,知識分子在面對紛繁復雜的新事物時,首先要自我堅持,避免焦慮情緒,這樣才能確立觀察和思考的角度。周立民的發言中有許多頗具啟發性的觀點,譬如,他認為更能代表時代的文學并非小說,而是毛尖式的散文或雜文。這個看法有力地質疑了其他研究者開展論述的材料前提。
除了媒介問題以外,代際問題也是一個切入新型城市文學的重要角度。在這個論域里,楊慶祥的討論方式被后續發言者較為普遍沿襲下來。大家將各種各樣的價值尺度用作批評郭敬明的依據,譬如徐肖楠從人文精神的立場出發,將郭敬明的精神特質概括為“無價值性”和“價值的虛無性”。喬世華也不滿于郭敬明“以物質的方式來把握人、表現人”,批評郭敬明無法從總體上把握時代。此外,喬世華也注意到了隱含在郭敬明流行背后的文學讀者群分化的問題。喬世華發現,劉心武等老作家的文學世界依然停留在80年代,而郭敬明拜物教式的寫作卻能夠更好地再現時代的本性,他擁有數量極為龐大的青年讀者。因此,作為批判對象的郭敬明,同時被當作能夠照見正統文學缺點的鏡子來看待。與這些學者不同,青年學人李陽刻意強調將郭敬明他者化隱含著危險,并試圖對電影《小時代》進行一種生產性的閱讀。李陽沒有將《小時代》放在當代文學的脈絡里考察,而是在指出影片的漫畫和動畫色彩之后,將它放在青年亞文化的脈絡中考察。李陽認為,《小時代》隱含著這一代成長在“曠野的廢墟”上的年輕人對于現實既失望又妥協,并最終選擇自我放棄和娛樂至死的復雜心理。
媒介的變革也好,代際的分野也好,這些引發爭議的話題都指向了當代文學生產方式的變化給城市文學格局帶來的分化。關于這一點,周立民在發言中談到,傳統文學與新的文學樣式目前形成了一種并立并存但互不交鋒之勢。他把這種文學圖景描述為“小徑分叉的花園”。李林榮接續了周立民的討論,他認為這種無交鋒的并立意味著雙方可以互相理解的、越界共享的內容越來越少。根據這一思路,以郭敬明為代表的年輕作家的城市書寫,就不能被放在新舊更替的線性時間觀中來討論,而應該被視為一種受到一整套新的文學生產方式支撐的文學讀寫空間。這個新的文學生產方式由媒介技術、資本市場、文學勞工、年輕讀者等諸多方面構成,一切受它支持的新的文學現象,都可以無視正統文學體制的批判而繼續生產。在這個層面上,徐肖楠的發言就顯得頗具啟發性了。他將資本視為一個可以同時為老一輩或新一輩作家享用的資源,雙方都可以通過創辦刊物傳播自己的文學趣味和文學主張。但是他們在這樣做的同時,同樣會受到資本的束縛。按照這樣的眼光,媒介和資本都不是區分兩種文學空間的標尺。究竟應該如何區分由兩代人所代表的兩個文學空間,如何解釋兩個文學空間的關聯,這就成了大會遺留下來的有待探究的問題。
女性學者的討論為本次大會增添了不少光彩。常彬教授從性別、階級、民族三個方面入手,創造性地考察了共和國五套人民幣中各種幣值上的圖像的歷史演變。她在大量細節分析的基礎上,展現了人民幣的歷史變遷中記錄下來的共和國步入工業化和城市化的歷史過程,以及女性獲得解放和獨立的進程。其余與會女性學者大多選擇從性別角度切入本次大會的主題。她們討論了孫慧芬、素素、遲子建、林白、嚴歌苓、王安憶等多位女作家的創作,而這些女性作家的創作將本次大會的討論重心暫時性地帶離了城市。郭力教授對上述女作家在新世紀以來的創作進行了一次宏觀掃描,進而認為當前女性寫作與五四退潮后的女性寫作有著相似的動向——從城市轉入鄉村。不過,她并不認為女性作家對鄉村的書寫是對城市文明的背離,相反地,她把女性鄉土寫作看作與城市文明崛起相伴而生的現象。王宇教授的討論恰好與之呼應,她斷言90年代側重表達都市知識女性經驗的女性文學已經走向末路,同時認為,中國女性的本土敘事在很大程度上是女性鄉土敘事。羅雪松在分析林白小說人物與鄉土的關系之后,認為林白對鄉村的逃離是以拒絕回歸為前提的,因此是徹底地反傳統的。她對林白與鄉土關系的這一看法雖然看似與其他女性學者的觀點相左,卻從另外一個角度展現了城市與鄉村的文化關聯——逃離鄉村與逃離城市同樣是城市化進程的產物。
李林榮對女性作家的討論同樣具有啟發性。他認為女作家描寫的生命細節很能凸顯歷史感性的力量。譬如孫慧芬的《上塘書》表現了一個作家對當今農村在現代性進程中的憂慮,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描寫了一個少數民族被現代社會和中華民族接納的過程,鐵凝的《笨花》凸顯了農耕社會與本民族歷史的本真理解。這些主題的表達都建立在大量的感性的細節書寫的基礎上。此外,他也在徐坤的《廚房》、方方的《在我的開始就是我的結束》、池莉的《云破處》等作品中,看到了身體書寫對歷史敘事權威的解構。
張莉女士的關注點不在于女性敘事,而在于當前城市文學中存在的某種僵化的敘事模式,即富人都是壞的,窮人都是善良的。這種僵化的敘事模式,隱含了明顯的二元對立思維,又容易促發網絡上的極端情緒。因為在這種城市書寫下,罪惡與物質之間的復雜關系不可能得到表現。《名作欣賞》雜志主編傅書華的討論視角與批評家略有區別。他更關注雜志的服務對象,更關心一份文學刊物究竟應該為它的作者還是為讀者服務的問題,亦即文學刊物與文學體制的關系問題。廣西學者王志明和鄭立峰討論了廣西文學的民族性和代際性問題,他們認為廣西文學表現出了一種融入主流文學史敘述的傾向。
6月4日,大會安排了批評家與大連作家的交流專場。孫慧芬在發言中談到,她覺得城市與鄉村都離她很遠:鄉村已不再是記憶中的鄉村,而城市對她來說又是一個糾結的場域,因而是一種讓她感到無法把握的“暗物質”。素素談到地理位置對于大連這座城市的文化品格的影響。她認為大連處在關內外的交界處,吸收了大量的西方文化和東洋文化。在這座城市中生活和寫作,讓她感到的混亂和喧囂。素素以其作家特有的敏感,提出改革帶來的并非人的解放,而是人欲的解禁。馬曉麗更多地談到城市給人的無根感,她把城市看作現代人想要擺脫的精神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