茍強詩
(成都大學藝術學院,四川成都610000)
書報審查制度與民國文學研究
茍強詩
(成都大學藝術學院,四川成都610000)
書報審查制度是以政府權力為支撐的“文藝批評”,它通過統治者充滿意識形態化的價值、標準與趣味對文學秩序施以控制。現代報刊雜志及文藝原稿是否接受審查、程度如何、范圍廣狹,寬松或苛刻等,均給文學生產機制施以不同程度的影響。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文壇,接受文藝審查成為國民政府時期文學生產活動必須經歷的法定一環。書報審查、報刊雜志與文學作品(文學活動)的三維立體觀,就是進入歷史場景,對民國時期的文學史實進行立體的挖掘與呈現,達致重新勘探民國時期文學生產機制的某種歷史復雜性,探索文學研究新的可能性。
書報審查制度;民國文學;創作自由;文學秩序;文學風格;文學傳播
一
民國時期文學藝術的呈現與散布,是由紙質印刷而來的書籍、雜志、報紙副刊等現代傳播載體。值得注意的是,報刊雜志的作用并非僅止于作為民國文學的載體與傳播手段,更為重要的是當時的報刊雜志本身已經參與了現代文學的革新與發展,甚至新文學中的某些文體的誕生、文學門類地位的升降、文學表達形式的變化等等,都與現代報刊雜志有著內在關聯。誠如王富仁先生指出,“中國現代文學,從某種意義上說來,其本身就是與文學媒體的變化緊密聯系在一起的。沒有現代印刷業的發展,沒有從近代以來逐漸繁榮發展起來的報刊雜志,就沒有‘五四’文學革新。實際上,現代小品散文的繁榮,現代雜文的產生,詩歌絕對統治地位的喪失,小說地位的提高,中國話劇藝術表演性能的一度弱化與閱讀性能的一度加強,莫不與現代報刊雜志這種主要傳播媒體的特征息息相關。即使說現代白話文就是適應現代報刊的需要發展起來的,也不為過。”[1]
對民國時期的文學研究來說,我們不能將現代傳媒時代的報刊自外于現代文學的內部研究,在誕生現代文學的特殊社會歷史場景中,我們一方面既要立足于文學的內部來審視現代傳媒與民國文學之間的絲絲關聯,又要以現代傳媒被賦予的某種特殊性以及所遭受的外在審查與控制,較之中國古代與西方而言,是如何由外而內地影響了現代文學的革新及發展。這種雙立場、交互式、雙通道而終歸于現代文學自身之研究的視角,或許蘊藏著文學研究的新發現與可能性。
我們之所以要重視現代傳媒與民國文學的研究,其關鍵在于現代傳媒作為一種迥異于古代文學傳播方式的現代資本主義經濟條件下的印刷科技,并非只與書商或出版商發生聯系。值得關注的是,現代作家自身往往就是某種報刊雜志的主要編輯,如《小說月報》之于文學研究會,《創造周報》、《創造月刊》等之于創造社,《新月》雜志以及新月書店之于徐志摩、胡適等人的新月派。尤其是1920年代中期以后興起的作家,為了發表文學作品,更是自己辦書店編雜志,出版自己喜好的文藝流派的書籍。1928年1月為了《太陽月刊》出版,蔣光慈等人決定署“太陽社編輯”,“于是乎才有太陽社[2]這名稱。”據楊邨人回憶:“茅盾說他們的文學研究會的成立是為著出叢書,我們的太陽社的成立卻為著出雜志。”[3]1928年劉吶鷗自掏腰包與戴望舒、施蟄存等人創辦第一線書店并出版自編刊物《無軌列車》,而且還刊載了馮雪峰的《革命與知識階級》[4]以及蓬子等人的作品。
可以說,自晚清至民國的文人與現代印刷傳媒的史無前例的結合,才真正開啟了民國文學的現代之門。
二
1930年代的上海,是民國時期文學活躍的中心,而1934年更是由于創辦了大量雜志,而被稱為“雜志年”,其中尤以上海創刊居多。文學生產的活躍與文藝雜志的涌現有著緊密的內在關聯。文藝雜志的大量涌現,在一定程度上成為文學生產活動異常豐富的表征。現在以某種文藝雜志為考察中心的文學研究,已經不斷證明著現代文學與報刊雜志之間的深度關聯。有學者指出,“雜志和報紙副刊決定了現代文學的生產方式,他們在現代文學生產的調度中處于樞紐的地位。”“現代日常的文學生活是以雜志為中心組建起來的。雜志越來越直接地引導和支配著現代文學的發展方向。甚至事實上刊物的聚合構成了文壇。隨著雜志的勃興,作家之間的聯系被加強了,文學越來越社會化。雜志推動和加速了文學內容、題材、風格、流派演變的節奏與周期。雜志改變了古典文學的氛圍。雜志一方面加強了社會認同和一體化,一方面又導致了風格的不斷花樣翻新。通過雜志無形的編制與調動,使‘時代’、‘潮流’、‘時代精神’思潮和流行刊物一道變得流行和多變起來。”[5]
在印刷科技得到長足發展的時代,報刊雜志之于現代文學生產活動所發揮的“中場組織”與“盤帶輸送”的樞紐作用,已經獲得相當的關注。但這里存在的問題是:當我們談論上面的報刊雜志與現代文學之間所具有深度關聯的時候,實際上是先排除了社會控制的某些因素而所做的純粹性描述,它是如此地單純與平面,以致多少會給人留下只有報刊雜志與文學作品是主角,剩下的只是毫無參與感的看客。而這一問題也正是目前有關報刊雜志與現代文學研究中所存在的問題。當然我們指出這一點并不是要降低報刊雜志對于現代文學演進所發揮的重要作用及其已有的研究成果,而是我們意欲進入民國文學的歷史,重新發覺民國時期文學生產機制的某種歷史復雜性,從而避免單純從某兩方面談論問題所導致的對進一步可能性發掘的屏蔽。
自古以來,無論是古代的中國還是西方世界,沒有一個社會的掌權者對思想言論放任自流,民國亦然,他們總會將滲透本階級的價值與趣味的標準作為評判文學作品的主要乃至是唯一的標準(權力階級所意欲達到的),同時又通過文學作品將其所載傳播開來。在談到18世紀英國“文學”的概念時,伊格爾頓認為:“衡量什么是文學的標準完全取決于意識形態:體現某一社會階級的種種價值和‘趣味’的作品具有文學資格,而里巷謠曲、流行傳奇故事(romances),甚至也許連戲劇都在內,則沒有這種資格。”接著,他又說道:“然而,在18世紀,文學所做的卻并不僅只是‘體現’某些社會價值:文學既是嚴密保衛這些價值的深溝壁壘,也是廣泛傳播他們的大道通衢。”[6]
在對“什么是文學”的追問已經顯得不十分急迫的現代社會,階級社會的掌權者對何為“好文學”“壞文學”的評判標準,以及某類文學作品的流通及廣度,依然發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尤其是當社會文化呈現出眾說紛紜與針鋒相對的時候,掌權者對文學所施加的外在社會控制就尤為明顯。換言之,權力掌控者不僅可以確立滲透其權力階級所倡導的價值與趣味的文學評判標準,而且其權力所及,深刻地影響著傳媒時代里文學的流布與格局,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哪些文學作品可以得到暢通無阻的散布與閱讀,哪些文學作品被授以限制、刪改、禁售、查禁乃至焚毀。與之相匹配的則是對某類作家的文學作品的創作進行提倡與獎勵,而對另外一些作家尤其是與政權階層的文學觀念、價值、標準相對立的文學思潮與創作,則采取壓制與懲罰。
人之思想精神的“無形化”特性,注定人的思想表達需要借助有形的外在形式予以呈現,換言之,精神思想的表達必須經歷一個由無形到有形的轉換過程,必須能夠讓人看到、聽到、感受到。這樣,我們才能理解一個人。所以,無論多么深奧與偉大的精神與思想,其價值與作用的發揮就必須依賴于有形的載體與傳播。這樣,在某種程度上控制了呈現精神思想的載體與傳播途徑,也就相應地控制了精神思想。所以,歷史地來看,權力對思想文化的控制在很大程度上就體現在對思想文化載體的“書”的審查及其散布途徑與范圍的“禁”上了。
階級權力掌控者對文學秩序的控制,對正處于傳媒時代,尤其是一個以紙質載體為主要媒介的民國文學來說,對現代報刊雜志的控制與否、程度如何、范圍廣狹,寬松還是苛刻等等,都會給文學生產活動造成不同程度的影響。民國時期,尤其是國民政府時期的書報審查制度,就是為了維護國民黨三民主義這一意識形態與權力價值評判標準,而對20世紀二三十年代以上海為中心的文學場域所實施的控制文學秩序的意識形態化實踐。書報審查、報刊雜志與文學作品(文學活動)的三維立體觀,就是進入歷史場景,對文學進行立體的復雜性挖掘與呈現的一次嘗試。之所以在文學研究中,引入書報審查制度,就是基于書籍雜志[7]與文學活動之間的深度關聯,事實上,書報審查作為維護權力價值標準的文學秩序的制度性舉措,已經深深切入了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文壇,書報審查成為民國時期文學生產活動必須經歷的法定一環。這就是書報審查制度與民國文學研究的邏輯基礎與出發點。
三
無論是“書報檢查制度”還是“書刊審查制度”其英文均為censorship,它自古以來就是一種源于權力階層對人之言行所實施的強制性檢查行為,其主要檢查對象是各種載有文字、圖畫等信息的思想文化流傳物。而近代以來則主要是以紙張為載體的印刷出版品。檢查的主要依據是滲透著權力階層所宣揚的意識形態及其價值趣味,同時也融入了社會道德以及其他方面所樹立的某些標準。所以,審查的理由大多出于維護國家安全或政黨利益而避免革命的興起與危險思想的傳播,以及禁止“淫詞小說”之類的書籍的刊刻與流布,維持純正的道德風氣。審查的過程就是權力階層依據自身價值標準對人之言行及其呈現物所進行的評判、區分與批評,從而劃分出符合與不符合權力價值標準的歸類,繼而對出版物采取例如刪改、禁售、查禁、焚毀等壓制與懲罰性措施。
封建王朝的皇權專制在辛亥年的革命槍聲中土崩瓦解,而后民國肇建。民主共和的吶喊聲終于將數千年的專制老叟趕下了皇權的寶座,但初建的民國并未像后腦勺的辮子那樣容易與權力專制一刀兩斷,發根兒里依然存留著專制的幽靈。雖然民主共和了,但無論民國時期的北洋政府還是國民政府依然對書報實行著審查,但畢竟民主共和開始了,所以民國時期的書報審查有了自身的特色,其中尤以1927年建立的國民政府的書報審查制度最為立體與完整且影響廣泛,實施嚴厲。又因了當時文藝宣傳領域里的意識形態斗爭持續激烈化與非此即彼,以及流氓與特務的加入,審查標準的毫無章法與隨意刪改等,使國民政府時期的書報審查更趨向復雜,影響所及也就更進一步。
國民政府時期所檢查的范圍基本包括:圖書、雜志、報紙、劇本、小冊子、傳單、標語口號、其他定期或不定期刊物、戲曲、電影,乃至私人來往信件,以及經營與印刷書報的書店、通訊社、印刷所,還有戲院、影院等頗具規模的營業場所,此外還涉及書籍代售的文具店與書攤等。對于民國文學研究來說,我們所關注的主要是文藝書籍、雜志、報紙文藝副刊、書店等民國作家置身其中的發表場所與文化交往空間。
國民政府時期的書報審查制度可謂是一套超立體的組合拳。
首先,書報審查制度不僅直接對書報所載的內容有明確的規定與懲罰的辦法,單就從文藝作品來說,其保護權利的獲得(著作權以注冊形式獲取)、發表前的原稿審查(1934年5月國民政府在上海成立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正式展開文藝原稿審查)、出版后的追查以及對文藝書籍審查后的處置等等,都有一套明確的規定。國民政府時期(1927-1937)這些審查所依據的主要是下列法律:《宣傳品審查條列》(1929)、《出版法》(1930)、《宣傳品審查標準》(1932)、《圖書雜志審查辦法》(1934)。這些法律規定對宣傳品的審查范圍、審查標準,做了相應的規定,例如何種性質的宣傳品為“反動”或為“謬誤”,以及各種宣傳品經過審查后的處理辦法。
其次,從書報的傳播途徑來說,國民黨制定了《全國重要都市郵件檢查辦法》(1929)、《郵電檢查施行規則》(1935)等,在上海、南京等重要都市設立郵檢所,對來往的書籍、雜志、報刊乃至私人信件都采取秘密的檢查,從而采取舉報、扣留等相應措施對書報、信件的流通進行管制。魯迅在文中便談到郵件檢查對文藝雜志的重要影響:
這半年來,凡我所看到的期刊,除《北新》外,沒有一種完全的:《莽原》,《新生》,《沉鐘》。甚至于日本文的《斯文》,里面所講的都是漢學……
我所確切知道的,有這樣幾件事情。是《莽原》也被扣留過一期,不過這還可以說,因為里面有俄國作品的翻譯。那時只要一個“俄”字,已經夠驚心動魄,自然無暇顧及時代和內容。但韋叢蕪的《君山》,也被扣留。這樣一本詩,不但說不到“赤”,并且也說不到“白”,正和作者的年紀一樣,是“青”的,而竟被禁錮在郵局里。黎錦明先生早有來信,說送我《烈火集》,一本是托書局寄的,怕他們忘記,自己又寄了一本。但至今已將半年,一本也沒有到。我想,十之九都被沒收了,因為火色既“赤”,而況又“烈”乎,當然通不過的。
《語絲》一三二期寄到我這里的時候是出版后約六星期,封皮上寫著兩個綠色大字道:“扣留”,另外還有檢查機關的印記和封條。[8]
1928年8月2日魯迅在給方善境的信中寫到:
此地雜志停滯之故,原因復雜。舉其要端,則有權者先于郵局中沒收(不明禁),一面又恐嚇出版者。書局雖往往自云傳播文化,其實是表面之詞。一遇小危險,又難獲利,便推托遷延起來,或則停刊了。[9]
舉例來說,我們對民國十八、十九、二十年度中央查禁各種反動書籍雜志名冊[10]予以統計,總共查禁書籍雜志約570余種,在這些被查禁的書目中,明確被郵檢所查禁扣留的書籍雜志數量約達257種(此數目為保守估計),占查禁扣留書籍雜志總量的45%,如此高的比例說明郵檢所在國民政府時期查扣所謂“反動”書籍雜志發揮了重要作用。
再次,在書報的印刷與銷售方面,同樣有一系列的法規,例如《關于取締銷售共產書籍各書店之辦法(1929)、《關于取締印刷共產刊物之印刷所及工人辦法》(1929)、《取締發售業經查禁出版品辦法》(1934)、《檢查書店發售違禁出版品辦法》(1937)、《書店印刷店管理規則(草案)》(1937)等,審查機關依據以上法律規定,對銷售與代售的書店、文具店以及印刷所實施審查與取締。民國時期的書店,往往都是集書報雜志的編輯、印刷、銷售于一身的文化綜合體。所以,國民黨對書店的檢查也相當重視,通過檢查一方面可以掌握書店的各項信息,尤其是書店所售之書的性質,便于對“反動”書籍予以查禁,通過對其在經濟利益上的影響,而使其就范;另一方面,通過對書店實施檢查尤其是對書店進行恐嚇威逼,使其為國民黨文藝運動服務。1930年之后,國民黨人發起了民族主義文藝運動,此現象格外明顯。1931年1月23日,魯迅在《致李小峰》中提到,“昨報載搜索書店之事,而無現代及光華,可知此舉正是‘民族主義文學’運動之一,倘北新亦為他們出書,當有免于遭厄之望”[11]。
四
透過書報審查制度,我們至少應該注意以下幾個方面的文學研究。
首先,書報審查制度與作家的寫作自由。書報審查制度作為民國政府控制文學秩序的意識形態化實踐,其所制定的審查依據——各項審查條例、辦法、標準等等,無一不對文學藝術作品實施思想內容上的劃分與評判,此種劃分與評判無疑充滿了權力階層意識形態化的價值、標準與趣味。它們以法律條文的形式規定了哪些文學作品屬于“合法”,哪些屬于“謬誤”,哪些屬于“反動”,以及哪些文藝符合獎勵,哪些文藝要遭受迫壓與焚毀。在某種意義上,書報審查制度就是以政府權力為支撐的文藝批評。此種“批評”的實施無疑對作家的創作自由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尤其是1934年6月,中央宣傳委員會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在滬正式展開文藝原稿審查以后,作家要在雜志上發表作品或經過上海書店出版文藝書籍,均要經過審查老爺或小姐的檢查,什么寫得與什么寫不得以及如何通過檢查勢必成為作家動筆時所要考慮的重要問題。但不管怎樣,書報審查制度的實施都是對作家創作自由的干涉,都是對民國約法所賦予人們的言論自由、著作自由、出版自由等人權的侵害。通過書報審查制度,在作家“不自由”狀態下,發現他們前后寫作的變化。
其次,書報審查制度與文學秩序。書報審查制度對文學活動來說,其本身就是一種對文學秩序施以檢查控制的警察手段。尤其在國民政府穩定統治中國的1927-1937年,對以上海為中心的文藝檢查,成為維護國民政府統治的手段之一,它維護的自然是國民黨的三民主義文藝和民族主義文藝,意欲迫壓而首當其沖的就是自1928年開始活躍起來的無產階級革命文學,以及國家主義、無政府主義等的文藝宣傳。實際上國民黨意欲取締的又何止是左翼文學,當時存于上海文壇的“浪漫主義文學”、“頹廢文學”、“肉感文學”、“第三種人文學”、“幽默文學”、“封建文學”等等,都在國民黨文藝統治政策的打倒之列,以此實現三民主義文學、民族主義文學在上海文壇的獨霸之勢。但此種如意算盤對國民黨來說,打得并不順手。通過對國民黨實施書報審查制度的歷史細節的打撈,可使我們對二三十年代上海文壇之復雜性,有更進一步的了解,更為真切地返回充滿“偵察”與“反偵察”的民國上海文壇,勾畫出反映當時文學生產運作情狀的歷史場景,從中窺探民國時期文學研新的可能性。
再次,書報審查制度與文學傳播。我們說過國民黨的書報審查制度是一記立體的組合拳,不僅有坐在上海“檢查會”里對文藝原稿刪改抽骨的老爺們,同時在文藝的散布與流通上還有郵檢所。在上海、南京等全國重要都市的郵檢所里,都駐扎著對“謬誤”、“反動”文藝雜志與書籍進行查扣的檢查員。他們的存在無疑如同“障礙”,對進步文藝的散布產生梗阻。郵政對一國文化發展所發具有的重要作用,較早的受到時人重視,例如《中國郵電航空史》的作者認為,“夫國家文化之進步固恃教育之普及,尤賴交通之便利。郵政居交通要政之一,為社會傳遞消息之樞紐。故國家興辦郵政,不第直接可以通達人民之意思,寄遞往來之物件,抑且間接可以開通社會之風氣,灌輸國民之知識。以故歐美日本諸邦,皆重視之。”[12]正是郵政對一國文化的發展具有如此重要的開通社會風氣、灌輸國民知識的信息樞紐的作用,而一旦對郵政施以嚴格的意識形態管制與檢查,勢必對一國的文化文學及學術研究產生不可忽視的影響。在一九二〇、一九三〇年代,國民黨對“反動”的文藝雜志與書籍,尤其是左翼文藝發起了嚴格的郵檢,這無疑對進步文學的散布與流通產生了不小的影響。
第四,書報審查制度與文藝雜志、書籍的印刷與銷售。民國時期的書店大都是兼營編輯印刷與發行銷售,作家文藝作品的出版與獲取稿費、版稅等也大都要與書店發生關系。書店雖常以傳播文化、促進教育相標榜,但其實質仍為營利機構,所以在書報審查制度下,其所出版發行之文藝雜志與書籍必定既要營利又要獲取國民黨之檢查通過。在審查嚴厲之時,更是不敢冒險出版發行“反動”文藝。1930年時,魯迅的譯作是無處發表,書報當然更不出了。在國民黨的文藝統制下,“書坊老板就都去找溫暾作家,現在最流行的是趙景深汪馥泉”左翼作家們只好“都躲著”。[13]在書報審查、書店經營、作家之文藝,這三者構成的思考框架中,至少可以為當時左翼文壇之發展現狀、作家文藝作品之發表與自身經濟生活提供諸多觀察與研究的可能性。
第五,書報審查制度與文藝風格。我們已經提到書報審查制度是一種對文學秩序施以檢查控制的警察手段。對于在其審查之下的文藝,要想繼續展開,則要思考如何施以“反偵察”,如何讓自己的文藝作品,尤其是左翼文藝通過自身的調整成功“鉆網”。這就牽涉到整個文壇的文學潮流引導以及作家個人文藝寫作風格的問題。在此以魯迅雜文的創作為例,1933、1934年《自由談》時期是魯迅整個雜文創作生涯的高峰期,但所承受來自國民黨書報檢查之壓迫也最大,在魯迅的書信中常常向對方傾訴作文的“避忌”使他如骨鯁在喉,不得不一吐為快,但如果雜文寫得太硬且直,則為人所憎而不能登載,魯迅自己也不得不更加婉約其辭。1925年魯迅在給許廣平寫的信中指出“女性”文章雖犀利而不沉重,罕有正對論敵的要害,是只具小毒的長文,不似能直接給予論敵以致命重傷的劇毒的短文,而魯迅無疑是善于作這種“男性”短文的文壇高手。但時過境遷,在言論自由被壓迫到只能說“老爺,你的衣服……”為限的程度時,魯迅雜文的風格也不得不變成“嬉皮笑臉”、“油腔滑調”而又“非屢易筆名不可”。[14]如果魯迅再憶起對許廣平所說的“女性”長文與“男性”短文時,又會有何感想呢?恐怕也是上海文壇之奇狀,平生所未嘗見罷。
針對書報審查制度與民國時期文學的研究,我們暫且舉出上述五方面,而這五個方面也并非完全獨立,其中亦有內在聯系。同時,書報審查制度的視角也并非僅止于上列五個方面,亦還有其他進一步探索的可能,比如原稿審查與作家創作心理、書報審查與左翼文藝刊物的編輯策略等等都應納入書報審查制度與民國文學研究的課題中來。
可以說,國民政府時期的書報審查制度,在文藝作品的創作、發表、印刷、散布、銷售等環節都有相應的法律規定,所以書報審查制度的這張網不能不說是立體、全面而又嚴密。因為種種審查法規的制定以及由此而發生的相應的檢查行為,已經滲透到民國時期文學生產活動的各個環節。對作家創作內容的選擇、寫作風格的變化、文壇潮流的傾向、文壇格局的情狀、作家的經濟生活等等,都產生了相當的影響。這樣一來,此網的松弛與收緊,廣度與深度的變化無一不影響著文學活動的展開。這樣,書報審查制度也就勢必成為民國文學研究中,值得相當關注的重要課題。
注釋:
[1]王富仁:《傳播學與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讀書》,2004年,第5期,第86頁。
[2]太陽社起初除了蔣光慈、錢杏邨、孟超、楊邨人四位元老級人物外,為了應對創造社的“襲擊”又招兵了王藝鐘、劉一夢、徐迅雷、洪靈菲、戴平萬、林伯修,后來又有馮憲章、沈端先、樓建南、徐殷夫、祝秀俠、盧森堡等人加入。
[3]楊邨人:《太陽社與蔣光慈》,《蔣光慈研究資料》,方銘編,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96頁。
[4]此文發表于《無軌列車》,1928年,第8期。
[5]曠新年:《1928:革命文學》,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8、26頁。
[6][英]特雷·伊格爾頓:《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伍曉明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6頁。
[7]在某種意義上,人們將報紙看作是書籍的一種“極端的形式”,一種大規模出售,但只是短暫流行的書。有的干脆將報紙視作“單日流行的暢銷書”。([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吳叡人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1頁。)在本文中均將報紙、雜志視為“書”。
[8]魯迅:《扣絲雜感》,《魯迅著譯編年全集》捌卷,王世家、止庵編,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41頁。
[9]魯迅:《致方善境》,《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玖卷,王世家、止庵編,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03頁。
[10]一九二九、三〇、三一年被查禁的具體書籍雜志詳請,請參見《中華民國史檔案史料匯編》第五輯第一編文化,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南京:鳳凰出版社,1994年,第246-264頁。
[11]魯迅:《致李小峰》,《魯迅著譯編年全集》拾叁卷,王世家、止庵編,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頁。
[12]謝彬:《中國郵電航空史》,上海:中華書局,1928年,第1頁。
[13]魯迅:《致崔真吾》,《魯迅著譯編年全集》拾貳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16頁。
[14]魯迅:《致姚克》,《魯迅著譯編年全集》,拾伍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75頁。
I206.6
A
1004-342(2014)02-72-06
2014-01-28
茍強詩(1982-),男,成都大學藝術學院講師,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