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淑欽
(福建師范大學 人民武裝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鄉土情誼,這是長期郁結于生命主體主觀世界的一種傾情于鄉土的心理定勢與思維活動,它來源于且高于感性的鄉戀情感,凝聚著生命主體抽象的、形而上的思考和主體內涵,蘊含著深刻的文化、歷史和哲學意義。”[1](P61)所以,海德格爾曾經說過:“詩人的天職是還鄉。”[2](P69)
實際上,還鄉這一主題一直是現代文學史上一個重要的主題模式。對于農耕文明社會與鄉土中國來說,鄉土成為一種本質性存在意義,與鄉土的結合形成一種情感和倫理結構。鄉土是現代知識分子創作的源泉,它還給予生長在城市的現代知識分子展開對現代文明的批判時所尋求的精神家園,而鄉村的破敗、落后與愚昧,在現代知識分子的審視下,又被給予了建構現代家國的希望,即魯迅的文化的現代啟蒙與左翼文學需要——發覺鄉村存在的革命潛能。可以說,在現代文學的鄉土敘事中,作家“回歸祖國(母體)的懷抱,不論是從政治或是心理分析論述而言,回歸都隱含了一種意義——國族身份、政治殖民歷史、欲望敘事的完成”[3](P303)。
師陀的故鄉河南祀縣地處中原,受著深厚的儒家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中的宗法影響。這種鄉土觀念,對師陀的影響甚為深厚。他曾經在自述時一再強調:“我是從鄉下來的人,說來可憐,除卻一點泥土氣息,帶到身邊的真亦可謂空空如也。”[4](P3)他的創作因為內容和人物、環境多半取材于鄉村,而被歸入40年代鄉土小說的創作類型中。師陀與鄉土的聯系,體現在他大量的鄉土小說中。他一生創作的小說作品80%以上都是鄉土小說,其中《里門拾記》13篇都是鄉土小說,而小說集《谷》中,7篇作品有5篇是鄉土小說。
“我們自然已經猜到昔日的閣樓也成一片殘磚碎瓦,墳墓業已平掉,樹林業已伐去,我們栽的小樹業已喂飽山羊的餓腸,到處都是惆悵、悲哀和各種空虛,但是我們仍舊忍不住要到處尋找。”[5](P518)流浪人眼中的理想家園毀了,他們的精神寄托也就無處安放。由此看出,師陀與他筆下的故鄉始終存在一種游離感。師陀曾談到他對鄉土懷有一種背對的心理:“那樣的地方連一天也不能住。至于我呢,倒以為能在那里住一天的人,世間的事,便再沒有不能忍受的了。”[6](P95)劉西渭這樣評價:“蘆焚先生的描寫是他觀察和想象的結果,然而往往攙著書本子氣。他的心不是沉郁的,而是譴責的。”[7](P208)師陀始終有一種異鄉人的游移感。他對故鄉的批判,是很溫情的諷刺;他對故鄉的愛,又沒有沈從文筆下的湘西和廢名筆下的安徽黃梅那樣深沉。這正是他批判現代都市文明的基點。
師陀出生于一個衰敗的地主家庭。他的父親由于不善經營,生意都慘遭失敗。1932年,他父親病危前,“只夢想吃‘模樣’和‘小炒肉’”[8](P21),可見家庭的困窘狀況。生活的貧窮,常常會導致人精神上的苦惱,這苦惱卻常常由其母親發泄到幼年的師陀身上,于是,他常常“受到責罰”[9](P205)。師陀在后來的回憶中,反復提及他小時候被母親打,以及被比他大的孩子打的經歷。1935年的春天,師陀因為和兄弟分家的事情而產生怨憤,這對他日后的創作也產生了影響。他認為這件事情很倒霉,使他對親情徹底失望,他擁有的那份家產被兄弟吞并。后來有人問及此事,師陀避而不談,可見對其創傷之重。從此,師陀與故土徹底分離,和家人斷絕了聯系。家人連師陀的地址都不知曉。直到1947年,師陀母親病重,才通過文化生活出版社與師陀取得聯系。雖然回家陪母親看病,但在治療無望的情況下,他毅然離開家鄉又到南方。創傷性的體驗,往往會給一個作家帶來不可磨滅的心靈感受,影響著其對人對事的看法與態度,由此影響了其作品的價值取向和文章的主旨思想。
如果說師陀對于故鄉懷有刻意的疏離感,那么城市的生活經驗,對于他來說,則同樣是一種創傷的體驗:城市與鄉村都容納不了他。
他于1931年首次離開家鄉到北京,當時,新啟蒙運動正如火如荼地進行。魯迅是當時啟蒙思想的代表人物之一,師陀更是直接地表露出對魯迅的崇拜。他后來回憶在北平的創作生活時談到:“我是個魯迅先生作品的崇拜者,凡是他的著作,能買到的我就買,買不到的我就借……魯迅先生的作品我全看過,而且不只看過一遍。”[10](P537)師陀受到魯迅的影響,認識到自己家鄉的愚昧與落后。朱光潛認為:“蘆焚(師陀)先生是生在窮鄉僻壤而流落到大城市里過寫作生活的。在現代中國,這一轉變就無異于徒然從中世紀跌落到現世紀,從原始社會搬到繁復紛擾的‘文明’社會。”[11](P233)巨大的差異,給師陀帶來一種不適應的感覺,而城市的生活,則讓師陀感受到了“現世紀”的“文明”,從而使其“背離”“中世紀”。[12]
師陀家境的創傷經歷和接觸新文化運動,讓他對家鄉產生批判和背離,在鄉土觀念上,師陀是游移的;另一方面,師陀的職業和寫作經歷,也讓他產生了一種無所適從的游移感。
師陀本名王長簡。1932年1月,他第一次在《北斗》上發表小說,使用的是蘆焚這個筆名。后來,他解釋道,這“是英文的音譯,意譯則為‘暴徒’”。他的暴徒指的是共產黨人。[8](P250)事實上,就其思想、政治立場而言,師陀是傾向左翼的,他的第一篇作品即是在《北斗》上發表的。
1936年,師陀從北京到上海后,對鄉土的態度發生了轉變,眷念與批判交織。上海與北京有著不同的城市風格,北京是一個人文氣息濃厚的城市。20世紀30年代初,左翼文學觀念的影響及北方左翼文化的浸潤,使得師陀像個英雄一樣充滿叛逆氣質,這從其筆名蘆焚所包含的意義就能見出。而上海是一個出了名的欲望之都,物欲橫流,人員繁雜。師陀用洋鬼子、工業家、金融家、投機者、商人、流氓、娼妓等等來對上海進行詮釋。當時的上海,實在是糟亂空虛之極。師陀蝸居于上海,生活的困頓,使他從“餓夫墓”搬到郊外,狹小的空間聽不到大眾的振臂高呼,使之內心失去皈依感,在城市中找不到自己適當的位置。師陀對上海產生了巨大的陌生感。于是他靜下心來,在孤獨中將自己內心中的焦慮轉化為對鄉土的追憶。對一個離鄉的知識分子而言,正是城市生活的那種荒蕪感激起了他的鄉思。那時,正值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師陀故土中原大地淪陷。
在這樣的極度絕望中,師陀自述道:“1936年秋,我從北平到上海。抗日戰爭爆發,上海被日寇占領,心懷亡國之悲憤牢愁,長期蟄居上海。日寇發動太平洋戰爭前后,曾任上海廣播電臺文學編輯(直到該臺1947年秋冬之間結束了文學節目),賴以維持最起碼的生活。由于偽幣通貨膨脹,雖有稿費、劇本上演費的補貼,仍不免時常挨餓。偶成小文,每于稿末注明寫成于‘餓夫墓’。”[13](P33~34)
而實際上,從北京到上海孤島的體驗,也使得師陀在創作上出現了明顯的風格轉變。他開始從先前現實主義色彩和左翼色彩相對明顯的創作中,走向更為個人化的寫作。他不再以蘆焚式的暴徒和英雄面目出現,而是更多地轉向了更為個性化的生命哲學體驗的創作風格。孤島時期,師陀的創作并沒有停止,反而很活躍,先后出版了散文集《看人集》、《仕海手札》,短篇小說集《無名氏》,中篇小說集《無望村的館主》,后來編入《果園城記》里的不少小說,也都在這一時期陸續發表。師陀通過改筆名,以及自述中的“只想做個平凡人”,不愿意參與崇高使命的革命文學來表示反抗。隨著師陀異鄉人體驗的深刻和創作上的成熟,其逐漸形成了荒誕、荒原與悲劇的這種帶有哲學意味的創作風格。左聯的創作理念為“文藝為政治服務”,當進入師陀營造的中原村鎮后,師陀在創作上并不能看出這一宗旨。他固執地從自身生命體驗出發,帶來了沉郁蒼涼的“果園城”、“無望村”與“百順街”世界,寫的是自然界的荒涼與人事的交織的辛酸。
師陀的人生觀念和不同的自我體認,可以從他作品的署名中看出。1943年,他改筆名為師陀。他談到了自己的新筆名師陀的意思:“按漢文詞書:破陀,起伏不平貌。我是把‘破’解釋作湖泊的。其實也并非我的‘發明’,古人就是這么用的,例如‘白龍破’。破陀既然是‘起伏不平’貌,陀顯然是‘高地’,也許可以解釋作‘小丘陵’。因此,我所‘師’的其實是高地或小丘陵,表示胸無大志。”[14](P184)從這段自述來看,師陀刻意換自己的筆名,在這個寓意中寄予了作者新的自我體認。與當年向往“暴徒”革命的英雄人生不同,身處淪陷區,經歷了兵荒馬亂中的“極端絕望”和“餓夫墓”中寫作的作者,新筆名的寓意表達了其人生觀的一次深刻轉向:所要師法的是普通人的平凡人生,不再是革命英雄主義了。
據錢理群研究,師陀在孤島時期的《萬象》雜志上發表了大量的文學作品,這成為師陀創作的一個高峰時期,在抗戰時期的文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錢先生考證出,師陀發表《夏侯祀》等文時,還用過康了齋的筆名。師陀在回憶中說,這個筆名來源于宋人筆記中的一個典故,其意義和師陀相似,意在寄予自己要追求凡俗的人生之意。
師陀的“局外人”處境,看似是一種身份歸屬和認同上的危機,但師陀身上又看不出因這種認同上的危機而帶來的迫切和焦渴。在第一部散文集《黃花苔·序》中,師陀指出:“我是從鄉下來的人,而黃花苔乃暗暗地開,暗暗地敗,然后又暗暗地腐爛,不為世人聞問的花。”[4](P4)這種說法,看似文學上的自謙,其實并不盡然。五四時代的這一批漫游者被稱為“跋涉者”[15]。海德格爾則認為:“‘異鄉的’根本上意味著:往別處去,在去某地的途中,與土生土長的東西背道而馳。異鄉者先行漫游,但他不是毫無目的、漫無邊際的徘徊。異鄉者在漫游中尋索一個能夠作為漫游者安居于其中的位置。”[16](P28)“異鄉人”與周圍環境的不同之處在于,他始終在途中。他并不是“漫無目的、毫無邊際的”。他具有動態性,一直在思索未來,有時候又充滿矛盾。他是充滿虛無感的理想主義者。“異鄉人”的存在形象和意義也正在此處——他的“不確定性”與周圍不曾變化的常態生活,形成了一種差異性的存在。
從某種意義上說,異鄉人成為五四時期具有現代意識的那些知識分子的雛形。如魯迅《故鄉》中的“我”,他們不能在異鄉找到心靈歸屬,于是返回故鄉,卻依舊很難在故鄉找到精神歸屬,于是再次離開。他們永遠在途中,沒有歸宿地不斷行走。他們踏入了離開-歸去-離開的歸鄉模式,迷茫,彷徨,呈現出無處可依的境況。孤獨和漫游是異鄉人的本質意義所在,師陀作品中體現這方面情緒的有很多。猶如《夏侯祀》式的自問自答,孤獨和沉思是他的形式和內容,一旦失去了這種孤獨和漫游的形式,異鄉人就失去了他的本質意義。
[1]丁世忠.哈代小說倫理思想研究[M].成都:四川出版集團巴蜀書社,2008.
[2](德)海德格爾.人,詩意地安居[M].郜元寶,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
[3]王德威.現代中國小說十講[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
[4]師陀.黃花苔·序[A].師陀全集5:第三卷(上)散文[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
[5]師陀.果園城記[A].師陀全集1:第一卷(下)短篇小說[M].開封市: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
[6]師陀.《里門拾記》序[A].師陀全集1:第一卷(上)短篇小說[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
[7]劉西渭.讀《里門拾記》[A].劉增杰.師陀研究資料[C].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
[8]師陀.致劉增杰[A].師陀全集8:第五卷書信[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
[9]師陀.《落日光》題記[A].師陀全集1:第一卷(上)短篇小說[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
[10]師陀.回憶《魯迅雜感選集》[A].師陀全集6:第三卷(下)散文[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
[11]孟實.《谷》和《落日光》[A].劉增杰.師陀研究資料[C].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
[12]馬俊江.師陀與魯迅[J].魯迅研究月刊,2004(8).
[13]師陀.師陀自述[A].劉增杰.師陀研究資料[C].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
[14]師陀.師陀談自己的生平和創作——致劉增杰信摘抄[A].劉增杰.師陀研究資料[C].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
[15]錢理群.試論蘆焚的“果園城”世界[J].信陽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0(1).
[16](德)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M].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