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爾恰·伊利亞德
我們可以非常簡略地找出某些煉金術的象征意義和操作,并證明它們和象征、技術之間的一致性——這種象征和技術是原始的并且和物質過程相聯系,這對我們來說就足夠了。我們認為,煉金術重要的源流之一可以從這樣一些觀念中找到。這些觀念涉及地球母親、礦石、金屬,最重要的是涉及那些從事采礦、熔煉和鍛造的原始人的經歷。“征服物質”開始得非常早,可能是在舊石器時代,也就是在人類成功用硅石制造工具并用火改變物質的狀態之后馬上就開始了。無論怎樣,某些技術,主要是農業和制陶,在新石器時代得到了充分的發展。如今,這些技術同時成為了奧秘。因為,一方面,這些技術暗示著宇宙的神圣;另一方面,這些技術通過入會(工藝秘密)儀式得以傳承。耕作,或者燒制陶器,像之后的采礦和冶金,都把原始人放置于充滿神圣的體系中。如果希望重新組成他的經歷,那是徒勞無益的,因為從實驗科學的勝利剝去宇宙神圣的外衣起,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了。在處理物質的過程中,現代人是無法體驗到神圣的,至多只能獲得一種審美的經歷。他能夠認識到物質是“自然現象”,但是我們只能想象這樣一種交流:為了衡量從“自然現象”經驗中分離出的原始宗教事件,它不再局限于圣餐元素的酒或面包,而且擴展至了每種“物質”。
原始人并非仍然“沉浸在自然中”,無法把自己從自然中的無數“神秘”活動中解放出來,并完全不能進行現代意義上的邏輯思維或有效勞動。我們對當代“原始事物”的了解,顯示了這些主觀判斷的缺點。但是,很明顯,一種受宇宙哲學象征主義控制的觀念所產生的對世界的體驗,和現代人體驗到的存在有很大的不同。對象征思維來說,世界不僅僅是“活著的”,而且是“開放的”:一個客體從來都不僅僅只是它自己(如同現代意識),而且也是其他事物的標識或儲藏庫。舉個例子來說,耕種的田地,不僅是一塊地,它也是大地母親的身體:鏟子是陽具,盡管它還是農業工具;耕種立馬變成了一種“機械”勞動(并通過人造工具來實施)和一種使大地母親受孕的性結合。
盡管我們不可能重新體驗這種經歷,但是至少我們可以想象它們在那些曾體驗過這種經歷的人身上所起到的效果。宇宙作為顯圣物和神圣的人類存在,具有一種禮拜儀式的價值,盡管不明顯,但仍存在于當代歐洲鄉村居民中。尤其值得強調的是,作為工匠人的原始人通過制造和使用工具,使自己有了沉浸于神圣活動中的可能性。多虧了“工藝秘密”,這些原始的經驗得以保存并傳承下來。當這種普遍經驗由于技術和文化創新以及隨之而來的都市化文明而(也就是,完整意義上的“歷史”*從某個角度來講,人即使是最原始的人類,一直是一種“歷史的存在”。這是由其傳統特有的意識形態、社會形態及經濟形態所決定的。但是我不希望談及作為人或作為受制于暫時性和文化的生命的人的歷史性;我更想談論的是最近的,無限的更復雜的現象,即發生在全球一些限制區域的全人類被迫參與的事件。那就是發生在農業產生之后,尤其發生在古代近東最早城市文明形成之后的事件。從那一刻起,所有的人類文化,無論多么陌生和遙遠,都注定要受到發生在這一文化中的歷史事件的影響。有時,這些后果會在數千年之后變得明了,但是無論如何它們都是不可避免的。它們是歷史不幸中的一部分。隨著耕作的發明,就可以說,人是注定要變成農業的人,或至少要經歷所有隨后的農業使之成為可能的發明和創新的影響,如動物的馴養、城市文明、軍事組織、帝國、帝國主義及大規模戰爭。換句話說,所有人類都參與到了其部分成員的一些活動中去。結果,從那時開始,在近東最早的城市文明崛起之時,就可以解釋歷史這個術語的完整意義,即受某些社會創新意志影響的普遍變革(更確切是,那些社會中的有特權的因素)。關于這一問題,參見《天堂與歷史》(未刊稿)。)改變時,與神圣宇宙相聯系的原始經驗通過工藝儀式和入會儀式而定期獲得新生命。我們在礦工、熔煉工和鐵匠中,已經看到過入會傳授儀式的例子。在西方,一直到中世紀,他們都保持著對礦物和金屬的原始態度,直到中世紀(在世界其他地方則保持到現在)。
從關于古代東方的冶金術和金匠工藝的著作中,可以找到大量的證據,來證明原始文化中的人能夠獲取物質的知識并熟練控制物質。大量的技術方法流傳至今,有些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6世紀(例如,《埃伯斯氏古抄本》)。它們涉及合金法、染色工藝和黃金復制(如萊頓和斯德哥爾摩古抄本可追溯到公元前三世紀)。科學史家著重強調了這些方法的作者對數量和數字的利用。在他們看來,這些數量和數字可以證明這些工作的科學性。可以肯定的是,古代東方的熔煉工、鐵匠和金匠大師可以計算出數量,并控制熔煉和合金的物理化學過程。雖然如此,我們必須認識到,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對于他們,那不僅是一個冶金或者化學過程,也不僅是一種技術或科學。非洲和亞洲的鐵匠使用類似的實際有效的方法,他們關心的不僅是操作的實用性,且關心其儀式方面。因此,在希臘-埃及煉金術的早期,單挑出“金屬染色”方法是不明智的,即使是在古代晚期,也沒有僅僅只是一種技術的工藝。不論當時宇宙的非神圣化思潮程度多么高級,這些行業仍舊保留著它們的儀式特點,盡管儀式情景沒有必要在秘訣中顯示出來*通過著作來交流“行業秘密”是現代歷史編纂學的一種錯覺。如果確實存在“揭示秘密”的文獻,那就是密宗文獻。但是,在眾多著作中,我們從來沒有找到任何對修持必要的說明。。
事實是,歷史文獻允許我們去區分希臘-埃及煉金術開始的三個時間段:(1)秘術時期;(2)哲學時期,可能由伯羅斯開創(公元前二世紀),并在德謨克利特的《物質和神奇的東西》中體現出來;(3)真正的煉金術著作時期,偽經時期,佐西莫斯(公元三至四世紀)和詮釋(公元四至七世紀)時期。*關于此課題的研究現狀,參見R.P.Festugiere La Revelation Trismegiste,第1卷,第217頁以下。盡管亞歷山大煉金術的歷史起源問題始終沒有解決,但人們可以將基督紀元開始時所突然產生的煉金術文獻,解釋為不同思潮相互碰撞的結果。一方面是源于精英知識分子著作里的秘傳思潮,其以神秘主義、新畢達哥拉斯主義、新奧費主義,占星術、“東方的啟示智慧”, 真知派為代表。另一方面的思潮源于作為行業秘密和遠古巫術的捍衛者的民間傳統。在中國,類似的現象存在于道教和新道教萌芽時期,印度則在密宗和哈達瑜伽的初創時期。在地中海,直到亞歷山大時代,這些流行的傳統延續了這個原始精神行為。對“東方智慧”和傳統的物質(如寶石和珍貴植物)科技知識的不斷增長的興趣,成為了這一古代時期的特點。在這方面,庫蒙特和弗蒂吉埃爾的研究尤為杰出。
是什么歷史原因促使了實用煉金術的誕生?我們也許永遠不會知道,但值得懷疑的是,這些偽造或者仿制黃金的秘方,是否是煉金術作為一門獨立學科的開端。希臘化的東方民族從美索不達米亞和埃及那里繼承了冶金術。眾所周知,從公元14世紀起,美索不達米亞人已經完善了對黃金的鑒定方法。嘗試將一門已經在西方主導了2000年的學科與仿造黃金的嘗試聯系起來,就等于忘記了古代人所掌握的非凡的冶金與合金技術。這也是低估他們智力和精神能力。轉化,這個亞歷山大時期煉金術的主要目的,在當時的科學背景下,并非是一種謬論,因為長久以來,物質的統一性都是希臘哲學的信條。但是很難相信以來源于試驗的煉金術去驗證這個信條,并用實驗去證明物質的統一性。很難相信一種精神技術和救世神學,出自哲學理論。
另一方面,當希臘人投身于科學時,他們的頭腦顯示出非凡的觀察和推理意識。當我們閱讀希臘煉金術士的著述時,令我們吃驚的是,他們對物理化學現象毫無興趣,即缺乏科學精神。正如舍伍德·泰勒所指出的:“比如,使用過硫磺的人,沒有一個不能說出伴隨著它的熔化和隨后的液體升溫的奇妙現象。現今,盡管硫磺被提及了數百次,但是除了它作用于金屬外,并沒有提及它的任何特性。這就與古典時期希臘科學精神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以至于我們得出這樣的結論:煉金術士對自然現象不感興趣,除非那些現象可能會幫助他們達到目的。然而,如果我們僅僅把這些煉金術士看作淘金者,那么就大錯特錯了,因為煉金術士的作品,尤其是后期著作中的半宗教和神秘的風格將拜金精神病態化。在煉金術中我們找不到任何科學的端倪。煉金術士絕不會運用科學的程序。”*舍伍德·泰勒《希臘煉金術考》,第110頁。亦參見舍伍德·泰勒《希臘煉金術起源》,第42頁以下。有關古代煉金術士的著作表明:“這些人對煉金并沒興趣,且事實上,從不談論實實在在的黃金。化學家像是一個工匠,他們查閱這些著作,試圖從關于共濟會的著作中獲取有用的信息。” 因此,如果煉金術不是源于人們對仿造黃金的欲望(人們知道,黃金鑒定至少已經有12個世紀),亦非來源于希臘的科學技術(我們已經看到煉金術士對這樣的物理化學現象缺乏興趣),我們就不得不從其他地方來尋找這門獨特學科的起源。不僅僅是物質統一性的哲學原理,它可能是大地母親的古老觀念——礦物胚胎的孕育者,促使了人工轉化信念的形成(實驗室中的操作)。可能正是關于礦工、熔煉工和鐵匠的象征、神話以及技術之間的碰撞產生了煉金術。但是,最重要的是生物試驗發現,如同工匠所感知的那樣,一定在其中起了決定性的作用。的確,正是復雜的、戲劇性的物質生命觀念,形成了不同于希臘古典科學的煉金術之獨特性。人們有理由認為,希臘-東方的神話知識使戲劇性的生命體驗成為可能。
眾所周知,秘密宗教入會儀式的實質包括參與到上帝的受難、死亡和復活中去。我們不知道參與的方式,但是可以推測到:上帝的受難、死亡和復活,這些不管是作為神話還是真實歷史而為新教徒熟知的東西,在入會儀式過程中,以某種“試驗”的方式傳遞給他的信徒。秘密宗教的意義和最終目的是人的轉化。通過儀式性的死亡和復活,信徒改變了其存在的方式(他變得“長生不老”)。
現今,物質的“受難”、“死亡”和“復活”的戲劇性場景,在最早的希臘-埃及煉金術著作中得到了有力的印證。轉化,這一偉大工程在哲人石中達到了頂峰,其通過使物質經過四個階段而實現。這四個階段是按照所用原料呈現的顏色——黑色、白色、黃色和紅色——來命名的。黑色(中世紀作家所說的“黑化”)象征著死亡。我們應該再次回到這個煉金術秘訣中來。但是,值得強調的是,這一偉大工程的四個階段,已經在偽德謨克利特的《物質和神奇的東西》(佐西莫斯保留下的部分),也即在最早的真正煉金術著作中(公元前二至一世紀)中被提及。斗轉星移,這項工作的四個(或五個)階段(黑、白、黃、紅,有時草綠色,有時孔雀綠)在整個阿拉伯西方煉金術的歷史中被保留下來。
此外,正是將有關上帝的具有神秘性的戲劇事件——他的受難、死亡和復活——投射到物質上,才能使物質得以轉化。總之,煉金術士對待物質猶如信徒在神秘宗教儀式上對待上帝一般。礦物“受難”、“死亡”或“再生”成另一種存在方式,即將它們轉化。榮格注意到佐西莫斯的一篇文章(三卷本《論藝術》,第1卷,第2~3頁),其中記載了一位著名煉金術士的一個夢境。一個叫艾恩的名士講道:他自己被劍所傷,而后被肢解,斬首,在火中燃燒直至燒焦,他所經受的一切都是“為了能夠把他的肉身化為不滅的精神”。夢醒之后,佐西莫斯想知道,他所夢到的是否與煉金術中的注水過程有關,艾恩是否是水的化身。正如榮格所指出的,這里所說的水是煉金術士的“永恒的淺綠色水”,其所歷經的“火之煉獄”等同于煉金過程中的“分離”。*榮格《佐西莫斯的愿景》(節選于Von Den Wurreln des Bewusstseins,第137~216頁),第153頁以下。文章《愿景》參見貝特洛《希臘煉金術文集》,第107~112、115~118頁。參見舍伍德·泰勒英譯新版,安比克斯,第1卷,第88~92頁。在煉金術著作中,分離被看作是人身體的分解。參見榮格,同上引,第154、127頁。有關物質元素的“考驗”,同上,第211頁。參見伊利亞德《薩滿教》,第52頁以下各處。榮格已指出了薩滿入會和煉金術象征間的關系。參見《原型與集體無意識》,第157頁,38頁。
我們注意到,佐西莫斯的描述,不僅讓人回想起狄俄尼索斯的肢解和其他密教儀式中“垂死的神”(他們的受難,在某種程度上,和植物的生命周期是一致的,尤其是和玉米精靈的受難、死亡和復活一致),而且它顯示出與薩滿教入會情景驚人的一致性。總之,其與所有原始入會儀式的基本形態具有高度相似性。眾所周知,每一個入會儀式包括了一系列象征著新教徒死亡和復活的儀式考驗。在薩滿教的入會儀式中,即使歷經了“第二階段”,這些考驗依然殘酷無比。在經歷了被肢解、殺頭和死亡的夢境之后,新的薩滿出現了。*參見伊利亞德《薩滿教》,第52頁以下各處。榮格已指出了薩滿入會和煉金術象征間的關系。參見《原型與集體無意識》,第157頁,38頁。如果考慮到入會形式的普遍性以及金屬工、鐵匠和薩滿之間的這種緊密聯系,如果認真思考古代地中海的冶金家和鐵匠協會能自行選擇那些他們特有的秘密宗教儀式,我們就會最終意識到,佐西莫斯的推測,在精神宇宙中占有一席之地。在前幾頁中,我們嘗試去解釋和定義了這種精神宇宙。現在,我們知道了煉金術士的創新之處:他們將受難的儀式性功能投射到物質上。幸虧有了煉金術,其對應于新入會者的受難、死亡和復活,物質才得以轉化,也即獲得了一種非凡的存在形式——變成黃金。我們不斷重申神乃是永生的象征。在埃及,神的軀體被認為是由黃金構成的。通過修仙,法老之軀也就變成了黃金。因此,煉金術轉化等同于物質的凈化或基督教術語中的救贖。*榮格《心理學和煉金術》第416頁以下談到煉金術救贖。他談到被囚禁在物質中的宇宙靈魂(參見注釋N)。某些煉金士一定持這一觀念,即諾斯替教的起源和結構:它符合以救世觀念為頂峰的整個末世論思潮。但是,一開始,無論如何,煉金術沒有假設世界靈魂被物質俘獲,令人迷惑的或許是物質被看作大地母親。
我們已經知道礦石和金屬被認為是有生命的有機體:人們用懷胎、出生甚至婚姻這些詞匯來比喻它們。煉金術士接受了這些原始信念,并賦予其新的意義。煉金術士經常以“聯姻”來形容硫和汞的結合,但是,這種聯姻也是兩種宇宙學理論的某種神秘結合,其中包含了煉金術新觀念,即物質的生命不再像原始人生命觀中那樣,被認為是 “至關重要”的顯圣物,它獲得了精神維度。換句話說,即是通過展示受難和戲劇性事件的儀式性意義,物質同時也展示了精神的命運。“入會考驗”從精神層面來說,其最終目的是達到自由、啟發和永生;從物質層方面來說,則是轉化和獲得哲人石。
在煉金術操作層面上,“死亡”通常對應著各種原料所呈現出的黑色(黑化),也即將物質還原到原始形態、混沌、液體和無形狀態——在宇宙論層面上——相當于混沌狀態。死亡意味著回歸到無形、混沌狀態。這就是為什么水的象征意義有著如此重要的作用。煉金術箴言之一云:“只有當所有物質都變成水時,才能進行煉金術。”在操作層面上,這相當于在王水(硝基鹽酸)中融化純金。《荷馬的金鏈》——這部著作對年輕的歌德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的作者Kirchweger指出:“萬物的本質源于水,由水而生,遇水而滅。”煉金術將物質還原為液態,就相當于宇宙論中的原始混沌狀態,宗教儀式中入會者的“死亡”。
通過將物質浸泡于汞中,煉金術士獲得了溶液劑。用斯達克的話來說,“轉化的可能性基于所有金屬都有還原的可能性,這些礦物按照金屬原則,可以被還原為其初始形態。”葡萄牙國王阿方索在其著述中指出:“生命的消亡正是身體再次變為濕氣……首先是身體退變為水,即汞,也即哲學家們所謂的溶解,其是這項工程的基礎。”根據某些煉金術著作的說法,生命的消亡是第一道程序;而另外一些著作則認為是煅燒,即通過燃燒將事物還原為混沌狀態。然而,其最終的結果是一樣的,即“死亡”。
也許可以用許多不同的方式來解釋煉金術中的物質還原:很明顯,煉金術物質還原相當于物質回歸到出生前的狀態,即回歸母體。卡博內利在一部藥典中發現了類似的生殖象征觀念。據這部藥典記載,在煉金術中使用黃金之前,“必須將其還原到精液形態”。神奇容器是指“某種母體或子宮,哲人之子也即魔法石從這里誕生”,女先知瑪麗認為煉金術的整個秘密都在其中。多恩指出:“這個容器類似于神圣萌芽容器中上帝的工作。”帕拉塞爾蘇斯認為,“首先身體必須回歸母體,并在那里死去,才可以進入天國。”他同時指出:為了獲得永生,整個世界必須“回歸母體”,即回歸原始狀態、混沌、地獄。約翰·鮑德智認為雙重蒸鍋是“母體和中心,即神圣酊劑的源頭和根源所在”。在喬治·馮·威爾林《魔術與神智工作》一書的附詩中有這么一句話:“除非重生,否則我無法到達天堂。因此,我渴望著回歸母體,那樣就可以永生,我迫不及待。”*引自格雷,第32、268頁。正是馮·安娜小姐在1768年,督促年輕的歌德閱讀Opus Mago-Cabalisticum。歌德發現這本書“晦澀難懂”。參見格雷,第4頁。但他肯定是讀了附錄(參見第31頁)。“回歸母親”的煉金術象征意義在歌德后期詩作中有所體現。參見格雷,第202頁以下;亦參見亞歷山大·馮·伯努斯的《煉金術和治療術》,第165頁以下。關于回歸母體的歌德式象征,參見伊利亞德《重返神話》(布加勒斯特,1942),第16頁以下。回歸母體有時會以母子亂倫的形式呈現。邁克爾·梅耶告訴我們,“一位匿名哲學家戴爾菲勒斯在他的文章《秘笈》中,認為母親本能地必須和自己的兒子結合”。很顯然,在這些不同的文本中,“母親”象征著原始狀態的自然界,即煉金術士的原始物質,而且“回歸母親”即把靈修體驗轉變成原始狀態的重新整合。這種靈修體驗相當于其他自然規律之外的“投射”。性結合也象征著回歸原始狀態。這種性結合通過融入子宮而完成。《玫瑰園哲學》中記載:“月亮騎在太陽之上,并把太陽封入她的子宮,使其隱形。她深愛著他以至于他們完全融為一體。”*《玫瑰園哲學》(Artis Auriferae,第1卷,第204~384頁),第246頁,引自榮格,同上,第459頁,第1行。因為Beya是Gabricus的妹妹,所以其隱于子宮具有“哲學亂倫”的象征價值觀。亦參見喬斯頓的William Baekhouse of Swallowfield(安比克斯,第4卷,1949,第1~33頁),第13~14頁。這樣的一個象征,自然導致了大量不同的解釋。瑪麗的水浴不僅是神圣酊劑的“母體”,而且象征著耶穌出生的子宮。這種回歸原始物質是與耶穌的死亡與重生聯系在一起的。
尤利烏斯·埃佛拉和榮格從不同的角度,深入地探討了黑化、腐敗和消亡中的儀式性死亡的象征意義。需要補充的是,不論在什么情景下,分解和混沌的再整合是一個過程。這個過程至少代表了兩個相互聯系的意義,即宇宙論和儀式性的意義。每次死亡同時也是宇宙黑夜和前宇宙論混沌的再次整合。在不同層面上,黑暗意味著有形事物的分解和回歸到其初始狀態。每次創造,每一有形物質的形成,或在其他情景下,任何進入超然層面的,都是通過宇宙論象征來表述的。正如我們一再重申的,出生、建構和精神創造經常有著相同的原型,即宇宙進化論。這就解釋了在不同文化中源遠流長的創世神話。這些神話不僅僅在新年當天(當世界象征性地被重新創造),國王登基、結婚、戰爭等時候,而且也在救災或治愈病人時傳誦。這些儀式的深刻意義似乎很清楚:要做好事情,或治愈疾病,首先必須回歸初始狀態,然后是宇宙再生。因此,儀式性死亡和神秘黑暗也具有宇宙論意義:它們象征了“初始狀態”的重新整合,物質的原始狀態和創世。現代學術術語中,儀式性死亡摒棄了創世和歷史,并把我們從失敗和“罪惡”中解救出來。它把我們從與人類相始終的災難中解救出來。
如此看來,煉金術士不是創新者。在尋找原始物質的過程中,他們追求的是將物質還原到初始狀態。他們知道,如果不將物質還原到初始狀態,就不可能獲得轉化。在儀式情景中,就世俗的、墮落的存在而言,“消解”意味著儀式性的死亡。將宇宙黑夜比作死亡(黑暗)和回歸母體,源于宗教史和上引煉金術著作。西方煉金術士將其象征符號融入基督教教義。物質的“死亡”因耶穌之死而神圣化。榮格有力地論述了基督和哲人石之間的類似性及其暗含的理論創新。*尤其參見《心理學和煉金術》,第469頁以下。阿爾貝·瑪麗·施密特恰當地說明了基督和哲人石的類似性:他們相信為了完成這項“偉業”(物質再生),他們必須尋求自我靈魂的重生。這一真知努力揭示物質再生的基督教因素。正如物質消亡、重生、凈化于密封的容器里一般,他們希望靈魂死后能重生于天堂并過上幸福的生活。在所有的事物中,他們最為以基督為榜樣而感到自豪,因為基督為了戰勝死亡,不得不經歷或者接受死亡。因此,對于他們而言,效仿基督,不僅是獲取精神生活的途徑,而且是控制物質過程的一種方式,因此主會說:一則著名寓言中的話“除了糧食掉在地上然后死亡”,既適用于物質,也適用于靈魂。由于上帝的恩典,同樣另一神秘生機論能夠催生兩者。《16世紀法國科學詩》第319頁;亦參見尤利烏斯·埃佛拉《隱微論傳統》,第168頁以下。
我們很有必要了解煉金術操作過程的意義。毫無疑問,亞歷山大港的煉金術士很早就意識到,追求金屬凈化的過程也即追求自身的凈化。*阿瑟·約翰·霍布金斯《煉金術:希臘哲學的產物》,第214~215頁。根據霍普金斯的說法,第一批亞歷山大煉金術士相信他們通過賦予“身體”(金身)“可變精神”,可以把普通金屬提升到與銀和金子一樣的地位(同上,第69頁等)。不論人們怎樣認為這個假設,很明顯,這樣的努力(賦予物質“可變的精神”)預設了宗教物質觀,因此,也預設了煉金術的救世神學意義。榮格在《心理學與煉金術》中強調了煉金術和煉金術士內心體驗之間的類似:“其相似性使事物得以完善,這就是為什么煉金術士必須參與到煉金過程中去。”同書還建議用頭骨作為轉化的容器,因為頭蓋骨是思想和智力的儲存器。煉金術士需將自己轉化為哲人石。多恩指出,“將自己從無生命之石轉化為有生命的哲人石。”莫利埃努對克林國王說道:“由于這種物質(隱藏神圣秘密的物質)從你身上提取,那么你就是它的礦石(原始物質);他們(煉金術士)從你體內發現這種物質,更確切地說,煉金術士從你身上提煉它。”吉希特爾在討論煉金術中的白化時(在某些情境中,白化指煉金術轉化的第一步:把鉛或銅轉化成銀)寫道:“伴隨著再生過程,我們不僅獲得了全新的靈魂,而且獲得了全新的軀體。這個軀體來自神圣世界,或者說是從天神索菲亞那里得來。……它比空氣純凈,近似于穿透身體的陽光,其不同于舊軀體,猶如從黑暗中升起的太陽,光芒萬丈。盡管它還停留在舊軀殼中,舊軀體已不能擁有它,即便有時候能感知到它的存在。”簡而言之,與印度和中國的同行一樣,西方煉金術士在他們的實驗室中,通過自身修煉,提煉自己的心理、生理以及道德和精神體驗。所有相關著作一致強調煉金術士的德行和品質:煉金術士必須健康、謙虛、耐心、純潔,思想不受拘束,且與所從事的事情和諧一致;他必須聰明,善于鉆研,必須工作,沉思,祈禱等。很明顯,這不是簡單的實驗室試驗。煉金術士必須全身心投入到這項工作中,但這些品質和德行不能單純地從道德層面來理解。在煉金術士內心,它們與耐性、才智和內心的寧靜等具有相同的功能。在密宗修持中,或入教之前亦是如此。也就是說,美德或者智慧與儀式體驗緊密相連,而后者可以愈合隱含于轉化中的裂層。
當然,我們對于這一至關重要的體驗的實質一無所知。對于煉金術士來說,這種體驗實際上等同于獲得哲人石或長生藥。盡管對煉金術的初始和各個階段做了冗長的敘述,但煉金術文獻僅僅只是使這項偉大的工作更加模糊,更加令人費解。但是,如果我們堅持認為,在礦物象征意義、冶金儀式、火的魔力和堅信人工煉金可以替代自然規律的功能之間,存在某種依存關系;如果我們考慮到中國煉丹術和新道教技術之間、印度煉金術和密宗之間的緊密關聯。簡而言之,如果亞歷山大港煉金術士確實將神秘宗教中的儀式景象投射到礦物上——就有可能揭示煉金術經驗的本質。印度煉金術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參照:煉金術士作用于礦物質是為了“凈化”和“喚醒”自己。或者,換句話說,獲取隱匿在他體內的那些神圣物質。西方煉金術士通過“殺死”礦物,讓它們回歸原始狀態,從而在物質的“悲慘處境”和他內心之間喚起某種共鳴。換句話,隨著煉金術過程的進行,煉金術士獲得了某種儀式性體驗。這種體驗為其塑造了一個全新的人格,類似于成功經歷入會儀式嚴酷考驗之后所獲得的人格。煉金術士參與煉金過程如下所示:例如,當煉金術士感到被魔鬼“吞進”腹中,或者被埋葬,或者象征性地被面具和儀式主持者所殺時,礦石的黑化便使他獲得了類似于成年禮上入會的體驗。
只言片語很難說清煉金術的細節。在煉金術程序問題上,很多文獻莫衷一是,但有趣的是,有時以圣婚來表達融合和隨后的死亡:兩條規則——太陽和月亮,國王和王后,在汞浴中結合并死去(黑化),他們的“靈魂”離開他們,并在稍后回歸,生出雌雄同體的哲人之子,其確保了哲人石的獲得。《玫瑰園哲學》通過一系列的版畫,暗示了這一煉金術規則。為了解釋其中的意思,榮格在《移情心理學》中做了大量的注解。我們必須強調由煉金術士賦予“黑暗”、“亡靈”和“地獄”的“可怕”和“陰險”體驗的重要性。其不僅經常出現在文本中,且存在于由煉金術所激發的肖像和藝術品中。這種體驗通常被轉化為陰沉的象征符號,或者憂郁、沉思的骷髏形象等。 黑化之后即“白化”,可能對應著精神層面上的復活。其表現為凡夫俗子所不能達到的某種意識狀態(就化學層面而言,這一現象稱之為“腐敗”之后的“固化”)。其后兩個階段,即黃化和赤化,進一步完善和鞏固了這種新鮮的入會意識。*從傳統的觀念解釋“白化”和 “赤化”,參見尤利烏斯·埃佛拉《隱微論傳統》,第156頁以下。心理學方面的解釋,參見榮格《移情心理學》(美國版,第271頁以下),亦參見施密特《16世紀法國科學詩》,第133頁以下。它是煉金術過程的完成階段。經歷了這兩個階段,便可以獲得哲人石。
我們注意到煉金術兩端的矛盾特征。其以原始物質開始,并最終取得哲人石。但很難界定原始物質和哲人石這兩種物質,之所以出現這樣的結果,并非由于作者描述簡單,而是過于冗長啰嗦。原始物質的近義詞的確很多:馬丁·羅蘭《煉金詞典》中記載的詞條就有50多個,且這只是其一部分記載。同樣也沒有任何原始物質特征的準確定義。扎卡賴亞指出,我們既可以認為“物質”是無形的,也可以認為其是有形的。稱它為“天國的”也許是名符其實,但稱之為“地球的”同樣準確。正如尤利烏斯·埃佛拉在此篇文章中所指出的那樣,我們討論的不是一個哲學概念,而是一個象征符號。這句話暗示煉金術士揭示的只是自然的外在形式。這就導致了大量的“原始物質”的同義詞。一些煉金術士把它與硫、汞或鉛相提并論;一些則將它等同于“青春之水”、天堂、母親、月亮、龍、金星、混沌,甚至是哲人石或上帝。*將原始物質等同于上帝,以及這一悖論,源于亞里士多德哲學,參見榮格,同上,美國版,第314頁,第23行。
原始物質與哲人石一樣隨處可見。如果哲人石是煉金術過程的終點(《玫瑰園哲學》提醒我們“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那么也很容易得出這樣的結論:哲人石確實很普遍。雷普利(約1415~1490年)指出:“哲學家說鳥和魚把哲人石帶給了我們,人人皆有,它無所不在,在你我體內,隱于萬物,充斥時空。哲人石外形簡陋,且有永恒之水從中溢出。”
據《榮耀世界》(一篇寫于1526年的文章)記載,哲人石“家喻戶曉,眾人皆知;大至國家,小至城鎮、村莊都有哲人石,甚至可以在所有上帝創造的東西中發現它;然而那時人們卻不重視它。人不分貴賤,都有哲人石。就連仆人也棄之不顧。孩子們拿著它玩耍。*赫墨斯教派的一個重要象征符號明顯提到了男孩的游戲(參見哈特勞伯Arcana Artis,第296頁以下),可能是對煉金術的自發性及其易操作性的暗示,意為煉金術如同孩子的游戲一般自然而然。煉金術的象征符號被喻為福音書中圣子的形象。盡管它僅次于人類的靈魂,是地球上最美麗最珍貴的東西,且能顛覆王國,卻沒有人珍惜它。它被認為是所有事物中最為廉價低劣的東西”,即是不考慮哲人石豐富的象征意義。也許我們可以說,哲人石的普遍性和廣泛性是煉金術文獻最基本的主題。在1652年于倫敦出版的一部小冊子《哲人石名目》中,記載了170多個哲人石的名稱,其中有圣母奶水、太陽神的影子、泔水、月亮女神的唾液等。Pernety在《神話與煉金術詞典》中,按不完整的字母表順序,列出了六百多個名稱。佐西莫斯在其著作中說道:“這種哲人石不是石頭,它是一種沒有價值的珍貴東西,其寓有形于無形之中,不為人知卻又眾所周知。”但是,正如Hortulanus所言:“只有那些知道怎樣制造哲人石的人,才能理解與其有關的詞匯意義。”《玫瑰園哲學》提醒我們:這些問題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正如詩歌中的寓言一樣。據稱,他們甚至“發誓不能在書中泄露這個秘密”。
這里我們所談論的是一種“秘語”,諸如薩滿教、神秘社團以及傳統宗教的神秘主義者所使用的語言。這種“秘語”可以直接表達日常語言無法表述的體驗,以及象征符號的隱晦含義。同樣我們必須指出,哲人石的普遍存在和難以獲得的悖論,使我們注意到普遍存在于圣物之中的辯證法思維。由于能夠顯現神圣性,顯圣物可以改變事物的本質:一些基本的或不起眼的東西,如一塊石頭、一棵樹、一條小溪,一旦其具有神圣性元素,就會被那些參加這項宗教體驗的人所崇拜。在精神層面上,煉金術士對哲人石的借助,類似于宗教徒借助圣物啟示協助萬物轉化的體驗。顯圣物的這種悖論,在于其既顯示神圣性,又使這種精神先驗形態化,即顯圣物引起了事物在同一意義層面上的斷裂。同樣的悖論也存在于哲人石中:雖然孩子們將它當作玩物,仆人甚至把它扔在大街上,但大家都不認識它;它既無處不在,又很難獲得。
煉金術和巫術、宗教體驗有著共同或類似的因素。西方煉金術士使用宗教術語并非為了逃避宗教的責難,因為煉金術與密教之間有很多共同的地方。喬治·馮·威爾林指出:“我們的目的并非教人如何制造黃金,而是為了傳授更重要的東西,即如何看待大自然,理解萬物源于上帝,以及如何辨識寓于物質中的神靈。”帕拉塞爾蘇斯的門徒奧斯瓦德·克羅爾宣稱:煉金術士是“圣徒,由于其具有神性,他們在有生之年即可修成正果,預享天國之樂”。大多數煉金術士認為,獲得哲人石即獲取了上帝的完美智慧。此外,這就是為什么哲人石能夠使矛盾得以調和的原因。據巴西爾·瓦倫丁所言:“邪惡必須變得和善良一樣。”斯達克把哲人石描述為“調和矛盾,化敵為友”。這里我們面對的是非常古老的對立統一觀念的象征,其普遍存在,并在原始文化中得到了有力證明。然而,哲人石首要功能是把金屬轉化成黃金。用維拉諾瓦大學阿諾德的話來說,即“自然界中存有某種純凈的東西,人們可以通過提煉的方法得到它。這一物質可以將所有接觸到的不純凈的東西純凈化”。原始人認為,哲人石或長生藥促進并完善了大自然的運行。來自科洛尼亞的西蒙尼在他的SpeculumminusAlchimiae中寫道:“這種方法教人們制造一種叫做長生藥的藥物,它可以凈化金屬。正因如此,人們制造了長生藥。”在卡博內利研究的一部煉金術文獻中寫道:“如果能很好地被大自然送進地球的內部,且不與骯臟的東西混雜,這種物質就能夠變成神圣太陽和月亮。”盧利在《實踐》一書中指出,哲人石加快了所有生物的時間節律和生長期:“春天,哲人石釋放熱量,使萬物復蘇:如果你在水里溶解一粒鹽,并從中取出一小杯來澆灌葡萄樹,它就會在五月里結出葡萄。”
阿拉伯煉金術士最早賦予了哲人石治療的屬性。正是通過阿拉伯煉金術,長生藥的概念才進入了西方世界。*有關西方煉金術中用金子煉制不老藥的傳說,參見魯斯卡《明礬與鹽》,第64頁以下。羅吉爾·培根在其《偉大著作》中,并未使用長生藥這一表述,他談道:“這種藥可以凈化金屬,清潔人體,防止身體腐爛,甚至可以延年益壽。”用阿諾德的話來說,即“哲人石包治百病。一周之病一日治愈,一年之病十二日內治愈,一月內治愈頑疾。其可使人返老還童”。由阿拉伯作家介紹到西方的煉金術概念即長生藥,代替了西方世界原有的神奇藥草或永生酒的神話。這類神話年代久遠,即使早期的歐洲人,對其也耳熟能詳。因此,僅在長生藥被等同于煉金術和哲人石的意義上,其在歐洲是某種新奇的東西。
此外,正如人們所料,哲人石意象最終與巫術信仰相結合。人們認為,擁有哲人石的人是堅不可摧的。《圣三一之書》告訴我們:“手握哲人石即可隱身。如果將縫有哲人石的亞麻布,緊貼身體使其變熱,人便可以自由翱翔于天空。如果想從空中下降,只需稍微松動裹在身上的亞麻布即可。”
據我們了解,瑜伽修行者和印度煉金術士的著名神功包括:隱形,升空,神秘飛行。同薩滿教一樣,瑜伽術把這些神功歸入“神奇力量”和“御火術”,而這并非暗示歐洲魔法師和煉金術士的力量來源于東方。那些歐洲人所耳熟能詳的托缽僧傳奇,很可能源于地方傳統。在這種情況下,煉金術只是取代了根源于史前的古老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