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曉陽
(浙江省人民檢察院 公訴二處,浙江 杭州 310012)
自工業革命以來,隨著人類社會生產力和科學技術水平的不斷提高,經濟進入高速發展時期。片面追求經濟發展、人口增長過快、資源的不合理開發利用,導致全球變暖、酸雨、臭氧層等環境問題相繼出現,環境問題的規模和程度不斷擴張,對人類的生存和發展造成了嚴重的威脅。環境問題日益嚴重,世界各國開始嘗試運用刑法這一最為嚴格的懲罰手段來保護環境。我國在1997年將環境保護納入刑法,設立專節規定環境犯罪。2011年5月1日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八)》(下文簡稱《刑法修正案(八)》)對“重大環境事故罪”進行了修改,更名為“污染環境罪”。《刑法修正案(八)》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對環境權和自然環境本身的保護,體現了立法價值的轉變,也讓人們看到環境污染犯罪立法正在向前發展。然而,目前我國環境污染的嚴重性已經遠遠超過刑法對其的懲罰力度,環境污染犯罪立法在應對日益嚴重的環境問題時顯得力不從心,應當對其進行修改、完善。
環境污染犯罪不同于傳統犯罪類型,是一種新興的犯罪類型。目前,我國學者對其概念還沒有形成統一的認識。在我國學界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環境污染罪是指故意或過失地污染、破壞環境,造成環境,人們的生命、健康或公私財產重大損害的行為。[1]第二種觀點認為,環境污染犯罪是指違反環境保護法規,故意或過失地對國家保護的環境加以污染,引起或足以引起環境,人們的生命、健康或公私財產重大損害的行為。[2]第三種觀點認為,環境污染犯罪是指自然人或者法人違反環境保護法規的規定,故意或過失地超標準排污,破壞環境和生態平衡,造成嚴重后果的行為。[3]第四種觀點認為,環境污染犯罪是指自然人或非自然人主體故意、過失或無過失實施的污染大氣、水、土壤等生態環境和生活環境,具有現實危害性或實際危害后果的作為和不作為行為。[4]
以上幾種觀點從不同的角度對環境污染犯罪進行了界定,有其可取之處,但是都未對環境污染犯罪所保護的法益加以明確說明。筆者認為,對環境污染犯罪進行界定,應當考慮環境污染犯罪的行政從屬性、違法性和危害性,環境污染犯罪屬于類罪的特點以及環境污染犯罪的現實狀況和發展可能性。環境污染犯罪是指違反環境保護相關法律規定,向環境中排入大量物質和能量,可能或已造成生態環境要素或他人生命、健康及公私財產重大損害的行為。
環境污染犯罪是一類新型犯罪,研究環境污染犯罪必須對其范圍進行界定。以現行的刑事立法來界定環境污染犯罪的范圍,是一種合理而現實的方法。環境污染犯罪的罪名主要包括《刑法》第338條污染環境罪,第339條第1款非法處置進口固體廢物罪和第2款擅自進口固體廢物罪以及第346條環境污染的單位犯罪。
環境污染犯罪具有以下特征:其一,環境污染犯罪行為特征。環境污染犯罪行為通常并不是直接作用于受害人,而是通過環境這個媒介作用于受害人,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是間接關系,這與傳統的犯罪行為有著明顯的區別。環境污染犯罪行為的因果關系通常涉及科學上的極限性,由于目前的科學技術水平有限,因果關系的認定格外困難。同時,由于污染環境的行為通常是正常生產經營的附屬行為,具有一定的社會價值性。環境污染犯罪的這一特征,也是人們對于環境污染犯罪行為的非難性比其他刑事犯罪低的原因之一。其二,環境污染犯罪危害后果的特征。環境污染犯罪不同于一般的犯罪行為,其行為與危害后果之間具有時間間隔,危害后果通常是在十年或者數十年之后才出現。但其后果一旦出現,會對人類的生命、健康和財產或者生態環境造成極大的危害,更為觸目驚心的是,這種危害后果會殃及后代子孫,例如,日本震驚世界的水俁病事件。若不積極地解決環境污染問題,人類自身的繁衍將受到威脅。其三,環境污染犯罪對象特征。環境污染犯罪大多是伴隨著經濟活動產生的,生態環境成為首先被侵害的對象。
立法理念指導整個環境污染犯罪立法,在不同的立法理念的指導下,各國的環境污染犯罪立法在立法模式、犯罪構成要件、刑法處罰方式等方面呈現不同的形態。從我國環境污染犯罪立法的發展歷程來看,當前我國環境污染犯罪的立法理念仍然是傳統人類中心主義,體現的是人本主義思想。基于這種思想,環境污染犯罪立法所保護的法益僅限于人類自身的利益,對環境生態利益只是間接保護,環境污染犯罪立法只將污染環境后給人類的生命、健康和財產造成損害的行為規定為犯罪。1997年刑法有關環境污染犯罪的罪名為重大環境事故罪、非法處置進口固體廢物罪和擅自進口固體廢物罪。有關環境污染犯罪的規定是以結果為本位的,其立法宗旨是以保護人身和財產為主,依然未能平衡人類生存發展與環境生態利益之間的關系。《刑法修正案(八)》將環境污染犯罪中的“重大環境事故罪”更名為“污染環境罪”。污染環境罪不再以傳統的人身、財產損害作為犯罪構成要件,物質性污染物也由危險廢物擴展到有害物質。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對生態環境利益的直接保護,反映了環境污染犯罪立法理念的轉變,但并沒有真正地將環境生態利益與傳統法益相區別,沒有看到環境生態利益的特殊性,未能在立法上體現對環境生態利益整體的重視和保護,依然無法擺脫傳統人類中心主義的影響。
1997年《刑法》修訂之后,我國的環境污染犯罪立法模式以刑法典為主,以附屬刑法為輔。1997年《刑法》專門設立“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罪”一節,其中涉及污染環境犯罪的法條包括:第338條污染環境罪、第339條第1款非法處置進口固體廢物罪、第339條第2款擅自進口固體廢物罪和第346條對單位犯罪的規定。這一時期刑法對環境污染犯罪作了相對詳細的規定,刑法所保護的環境要素的范圍不斷擴充,有關環境污染犯罪的條文和罪名明顯增加。這種純正法典化模式與附屬刑法并存的復合立法模式,是目前大多數國家所采用的模式,其優勢在于,統一規定了環境污染犯罪,對環境污染犯罪的打擊力度加大,有利于保護環境。
環境污染犯罪立法模式存在的不足。首先,沒有集中反映被侵害的客體。環境污染犯罪屬于類罪名,不是一種犯罪,將環境污染犯罪放在“妨害社會管理秩序”一章不太恰當。從可持續發展理念出發,環境污染犯罪侵害的客體是公民的生命、健康、財產和生態環境利益,而并非社會管理秩序。環境污染犯罪的社會危害性極大,將其列入“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中,違背了我國刑法客體分類標準,顛倒了順序,不利于對環境污染犯罪的預防和懲治。其次,沒有體現刑法的預防功能。我國現行刑法對環境污染犯罪的規定以結果犯為主,并且是以對人們的生命、健康和財產的損害結果作為犯罪構成的必要條件,環境污染犯罪的入罪門檻偏高。此外,我國現行刑法對環境污染犯罪的保護僅限于幾種傳統的污染行為,而一些新型的環境污染行為,如噪聲污染行為、放射性污染行為等卻未被納入刑法的保護范圍,環境污染犯罪的立法空白使刑法無法對一些新型的環境污染行為進行處罰。最后,沒有具體的罪名。有關環境污染犯罪的規定只有污染環境罪、非法處置進口固體廢物罪和擅自進口固體廢物罪三個罪名,沒有對水污染、大氣污染、土壤污染等行為進行具體規定,而是將其統一納入污染環境犯罪中。這種將不同環境要素的污染行為納入同一罪名的做法不能體現不同污染對象在法益侵害程度上的差別,無法適應現代社會的治理要求。
“可持續發展”較為普遍的定義為:“在連續的基礎上,保持或提高生活質量。”[5]《我們共同的未來》一書認為,可持續發展“即滿足當代人的需求,又不對后代人滿足其需求的能力構成威脅”。可持續發展強調生態、經濟、社會三者的可持續性,強調經濟的發展應當在環境的承載范圍之內,使用自然資源時應當將廢物量降到最低,把環境效益同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結合起來,制定協調經濟增長與環境保護之間關系的長遠規劃,放棄單純靠增加投入、加大消耗來實現發展,靠犧牲環境來增加產出的傳統發展方式。[6]這一系列的要求體現了一個中心——預防優先。預防優先要求立法應當注重長遠利益、整體利益,重視科學根據而又不以科學定論為唯一的依據;要求立法具有超前意識,突出預防原則,著眼于人類整體的可持續發展;要求制定的法律具有指導性、引導性、誘導性、預防性,從而使得環境問題及社會關系剛露端倪就被納入法律的調整范圍,充分發揮法律的保障作用。[7]在可持續發展理念的指導下,立法原則的確立、立法體系的架構、立法目的的確定以及立法內容都應體現預防優先的思想,以人類的生存和發展作為最基本的價值原則。可持續發展觀作為一種解決人與自然矛盾關系的新思維,是伴隨著生態和環境問題發展起來的人類中心主義的又一種新形態。[8]它不同于傳統的人類中心主義,是以一種新的倫理觀和自然觀調整人與自然的關系,認為人類本身是自然的成員或者一部分,人類不能隨意開發、利用自然資源,應當受到資源數量和環境承載能力的限制。可持續發展觀能夠使刑法介入環境保護的時間提前,更好地體現刑法的預防功能,從而有效保護生態環境,是環境污染犯罪立法理念的新選擇。
我國目前的環境污染犯罪立法模式是法典化的立法模式,從形式來看,優于附屬刑法的立法模式,具有統一、全面的特征。然而,環境污染犯罪立法模式是在傳統人類中心主義的影響下制定的,相關條款是按照傳統刑法的價值觀來設定的,其關注的是人的生命、財產利益,無法對環境利益進行保護,或者對環境利益的保護是微弱的,不足以懲治環境污染犯罪。
在刑法典中增設專章專節規定。從可持續發展的理念出發,環境污染犯罪作為一個類罪有自己獨立的法益,并且對這一類法益應當進行專門的規定。可以在我國刑法中設立“危害環境罪”一章,在該章中設立“環境污染罪”一節,提高環境犯罪這種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犯罪的地位,凸顯環境生態的重要性,有效預防和懲治犯罪。[9]
針對環境要素設置獨立罪名。首先,污染環境罪罪名的分解。取消污染環境罪,分別設立污染大氣罪、污染土壤罪、污染內水罪。《刑法修正案(八)》將“重大環境事故罪”更名為“污染環境罪”,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對生態利益的重視,是一種立法的進步,然而,其與我國環境污染犯罪日趨復雜化、多樣化、嚴重化的現狀依然不相適應,有必要針對具體的環境要素,對我國的污染環境罪罪名進行分解。其次,增設新罪名。第一,污染海洋罪。海洋水體有著與其他水體不同的屬性和特點,有必要對污染海洋水體的犯罪行為單獨進行刑事立法。第二,噪聲污染罪。噪聲污染不僅妨礙人們的學習、工作、生活和其他正常活動,而且對人體的健康造成危害,有必要用刑法來予以規范。
限定主體范圍。環境污染犯罪的自然人主體是指實施了污染環境的行為,依法應當承擔刑事責任并接受刑法處罰的自然人。與其他普通犯罪相同,環境污染犯罪的主體必須達到法定的刑事年齡。按照我國現行刑法的規定,自然人年滿16周歲,才具備刑事責任能力。在實踐中,污染環境的行為通常是生產經營活動的附屬行為,其大多由法人、非法人組織等非自然人主體實施,并且大多是持續而大量的環境污染行為,對自然環境造成了嚴重的危害。一般來講,只有具有法人資格或者雖然沒有法人資格,但有自己的名稱和組織機構,財產獨立,能夠以自己的名義獨立進行民事活動的準法人,才能成為單位犯罪的主體,即單位犯罪必須具有合法性、組織性和獨立性。我國環境污染犯罪中的三個罪名——污染環境罪、非法處置進口固體廢物罪、擅自進口固體廢物罪都涉及單位犯罪,只要符合上述對單位犯罪的認定,即可以成為環境污染犯罪的主體。
擴充客體范圍。在可持續發展理念的指導下,環境污染犯罪的客體既包括人類的環境利益,也包括環境自身的利益。能夠上升為法益的環境利益必須是人類正當的、合理的環境利益,可稱之為“公民環境權”;環境自身的利益中能夠上升為法益,有利于生態環境整體平衡的是環境生態利益。因此,環境污染犯罪的客體是指公民環境權以及環境生態利益。環境權作為一項基本人權是在近幾十年來提出的,受到國際社會的高度重視,通說認為,環境權應當包括以下幾個方面的內容:環境使用權、知情權、參與權和請求權。環境使用權具體細分為眺望權、寧靜權、日照權、親水權、嫌煙權、清潔空氣權、公園使用權、清潔水權等。從可持續發展理念出發,對環境利益的保護能夠促進生態環境自身的平衡,從而促進人與自然環境的和諧。環境生態利益是環境利益的基礎,也是對人類整體利益具有長久價值的利益。因此,其應為環境污染犯罪立法所保護的法益。
實行嚴格責任。環境污染犯罪的主觀方面是指行為人對其所實施的污染環境的行為引起或者可能引起的污染自然環境的結果所具有的心理狀態,包括故意和過失兩種。《刑法修正案(八)》將“重大環境事故罪”修改為“污染環境罪”,將其主觀罪過形式規定為故意。至此,我國環境污染犯罪涉及的三個罪名——污染環境罪、非法處置進口固體廢物罪和擅自進口固體廢物罪的主觀形態都是故意。筆者認為,在環境污染犯罪領域,應該實行嚴格責任,即有條件地推定過錯。在特定的情形下,行為人實施了法律禁止的行為,造成了一定的危害,其主觀罪過難以辨清,若行為人無法證明自己不存在犯罪的故意和過失,則可以推定行為人存在過錯,應當對其追究刑事責任。原因在于,在環境污染犯罪中規定嚴格責任,可以促使行為人在開發利用自然環境與資源的過程中盡到合理的注意義務,采取必要的防范措施,從源頭上對環境污染犯罪進行預防。此外,嚴格責任彰顯了對人的生命、人身健康權和環境生態利益的高度重視,符合可持續發展理念的要求,體現了對人類整體利益的保護,有利于環境生態利益的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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