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延
傷春傷別詞在唐宋詞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唐宋時期詞的創(chuàng)作中,已普遍運(yùn)用傷春傷別主題,至晚唐,已有許多膾炙人口的傷春傷別詞句來代替詩人的名字,這可見傷春傷別在當(dāng)時詞壇的重視程度,由此傷春傷別詞有了較大的發(fā)展,能夠塑造出鮮明生動的形象,刻畫出感人至深的意境,得到世人廣泛的接受與欣賞。傷春傷別詞能產(chǎn)生卓越的藝術(shù)技巧,是因為其經(jīng)過了一定階段的發(fā)展。這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
至晚唐、五代、西蜀、南唐時,詞已形成其獨(dú)特的題材和特殊風(fēng)格,大多數(shù)的詞都是以描寫男女相思離別為主題,體現(xiàn)出傷春傷別的基調(diào),不論伶工之詞還是士大夫之作,都少有越出上述范圍。晚唐文人中作詞最多的是溫庭筠,他存詞約七十首,可以說第一個奠定了傷春傷別的基調(diào)。如他的《菩薩蠻》14首,都是抒寫男女相思離別之情,其所描寫的都是春天的景物,楊柳、花、月、鶯、燕:“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玉樓明月長相憶,柳絲裊娜春無力”,“楊柳又如絲,驛橋春雨時”。[1](P157)如絲如線,裊娜多情的柳條,可以代表春色,可以引發(fā)無窮無盡的離別情緒,這正是傷春傷別的象征。春花的開放凋謝,都會引起思婦的無盡思念。“心事竟誰知,月明花滿枝”,“鸞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池上海棠梨,雨晴紅滿枝”,“花落子規(guī)啼,綠窗殘夢迷”。[1]165在這些詞里,明月、春雨、啼鶯等和思念遠(yuǎn)行人的思婦一道,交織成一幅牽思惹恨的傷春傷別圖。這種圖畫,大量反復(fù)地出現(xiàn)在唐宋詞作中。
溫庭筠等人的作品大都采用客觀描寫的手法,還有一類則采用主觀描寫的手法。如李煜的詞,大都采用主觀描寫的手法。“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李煜《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李煜《浪淘沙》(簾外雨潺潺)),[2](P86)表達(dá)了傷春的情思。“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yuǎn)還生”(李煜《清平樂》(別來春半)),“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李煜《浪淘沙》(簾外雨潺潺)),正是一種傷別。“無言獨(dú)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李煜《相見歡》(無言獨(dú)上西樓)),“閑夢遠(yuǎn),南國正清秋。千里關(guān)山寒色暮,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李煜《望江南》(閑夢遠(yuǎn))),[2](P235)既是傷秋,也是傷別,二者互藏其中,互相交融。“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李煜《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這種愁與恨,是傷春的愁恨,也是傷別的愁恨。這種愁恨是流不盡的,永恒的。
北宋前期的詞,其基本情感傾向也都是傷春傷別。出將入相,胸藏十萬甲兵的范仲淹,有“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范仲淹《蘇幕遮》(碧云天))的百轉(zhuǎn)柔腸。晏殊是太平宰相,剛正不阿,也有“滿目山河空念遠(yuǎn),落花風(fēng)雨更傷春”(晏殊《浣溪沙》(向年光有限身))、“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詞))的傷春傷別之句。歐陽修一代文豪,儒學(xué)正宗,而其“雨后輕寒猶未放,春愁酒病成惆悵”(歐陽修《蝶戀花》(面旋落花))、“離愁漸遠(yuǎn)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歐陽修《踏莎行》(候館梅殘))、“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歐陽修《玉樓春》(尊前擬把歸期說)),表現(xiàn)了濃厚的傷春傷別之情。其他如柳永等人,自是更不必多說了。北宋前期的傷春傷別詞,是晚唐、五代詞的繼承與發(fā)展。
這一時期,宋朝朝政腐敗,國勢日漸衰微。這種哀傷的憂國情緒也反映在詞中,婉約詞中的傷春傷別便是其突出的表現(xiàn)。
此期的婉約詞中,傷春傷別之情呈現(xiàn)出與作者身世相結(jié)合的特征,使得作品中的個性更加鮮明突出,秦觀的詞作是其代表。秦觀的《望海潮》(梅英疏淡)、《滿庭芳》(曉色云開)等,都是通過傷春傷別以寄托身世之慨。其《千秋歲》(水沙邊外)之“春去也,飛紅萬點(diǎn)愁如海”,《浣溪沙》(漠漠清寒)之“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xì)如愁”,《江城子》(西城楊柳)之“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3](P239)凡此種種,無一不在傷春傷別中,生動地描畫出“古之傷心人”的詞人自我形象。
繼秦觀之后的周邦彥,被前人稱為詞之集大成者。其詞主要以婉約為基調(diào),主要的作品情致也不出傷春傷別的范圍,不過他將其表現(xiàn)得更為豐富。他將傷春傷別融入羈旅行役之中,情由物興,物與景合,達(dá)到了主客觀的相互統(tǒng)一,如“渭水西風(fēng),長安亂葉,空憶詩情宛轉(zhuǎn)”(《齊天樂》)、“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fēng)絮”(《瑞龍吟》)、“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4](P153)莫不如此。自唐以來,婉約詞人或長于比興,缺乏鋪陳敘述,或長于鋪陳敘述,缺乏含蓄蘊(yùn)藉,周邦彥則兼而有之,故其能將傷春傷別詞推向一個新的發(fā)展高度。尤值一提的是,周邦彥創(chuàng)作了許多詠物詞,并以此抒發(fā)傷春傷別之情,這在以前的詞人中是非常少見的。如他的《花犯》是詠梅,《六丑》是詠薔薇,《倒犯》是詠新月,《蝶戀花》是詠柳,《紅林擒近》是詠雪,皆不脫傷春傷別之情。周邦彥此類詞作,一直影響到南宋的吳文英、周密、王沂孫、張炎等人。不僅如此,周邦彥還將長篇歌行的篇章結(jié)構(gòu)運(yùn)用到詞中,深化了傷春傷別的主題。如其《拜星月慢》(夜色催更)一詞,周濟(jì)《宋四家詞選》評曰:“全是追思,卻純用實(shí)寫,但讀前闕,無疑是賦也。換頭再為加倍跌宕之,他人萬萬無此力量。”周邦彥的諸多努力,深化了傷春傷別詞的主題。
在這一時期,傷春傷別詞不僅在婉約詞中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而且在豪放詞中也得到了充分的發(fā)展。以蘇、辛為代筆的豪放詞人,以比興寄托抒發(fā)傷春傷別之情,在深化傷春傷別詞的表現(xiàn)能力的同時,也提升了傷春傷別詞的詞品。如辛棄疾《摸魚兒·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
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wǎng),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zhǔn)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4](P268)
此詞上片從惜春、留春至怨春,纏綿哀怨,可謂傷春之極。下片以古比今,首先將陳皇后的失寵比作自己不能得到皇上信用,陳皇后千金買賦解決了問題,而自己的隱衷卻不能如相如作賦般表達(dá)。玉環(huán)、飛燕用以比主和派的那些小人,斥責(zé)他們雖暫時得意,但終將化為塵土。歇拍“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將傷春之緒歸于日暮,與上片緊密呼應(yīng)。辛棄疾此詞以傷春為全詞基調(diào),把傷春傷別和陳古言今結(jié)合起來,更加豐富了傷春傷別這一主題。又如陳亮《水龍吟·春恨》:
鬧花深處層樓,畫簾半卷東風(fēng)軟。春歸翠陌,平莎茸嫩,垂楊金淺。遲日催花,淡云閣雨,輕寒輕暖。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賞,都付與,鶯和燕。 寂寞憑高念遠(yuǎn),向南樓一聲歸雁。金釵斗草,青絲勒馬,風(fēng)流云散。羅綬分香,翠綃封淚,幾多幽怨。正銷魂,又是疏煙淡月,子規(guī)聲斷。
此詞上片傷春,下片傷別,憑高念遠(yuǎn),一片春光,觸動愁懷。他如辛棄疾《祝英臺近·晚春》、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zhì)夫楊花詞》,皆是發(fā)傷春傷別之情,纏綿哀怨,滿紙淚痕。
與北宋時期相比,南宋后期的傷春傷別詞表現(xiàn)出不同的風(fēng)貌。時代的劇變,使得詞人筆下的傷春傷別滲透了亡國的哀痛,傷春傷別詞中習(xí)見的景物,如春花秋月、草木鳥蟲,在詞人眼中也都起了很大的變化,沾染上昏暗無光的異樣色彩。如王沂孫《眉嫵·新月》:
漸新痕懸柳,淡彩穿花,依約破初暝。便有團(tuán)圓意,深深拜,相逢誰在香徑。畫眉未穩(wěn)。料素娥、猶帶離恨。最堪愛、一曲銀鉤小,寶簾掛秋冷。 千古盈虧休問。嘆慢磨玉斧,難補(bǔ)金鏡。太液池猶在,凄涼處、何人重賦清景。故山夜永。試待他、窺戶端正。看云外山河,還老桂花舊影。
“便有團(tuán)圓意,深深拜,相逢誰在香徑”,是說月有團(tuán)圓意,而無人拜月。“嘆漫磨玉斧,難補(bǔ)金鏡”,是說山河破碎,無由重整。“故山夜永。試待他、窺戶端正”,則團(tuán)圓之望,尚未放棄,不過希望終歸希望罷了。詞所描畫的月的意象,以及由其所生發(fā)的情緒,與前此詞作中的月有著很大的不同。再如寫花,如汪元量《鶯啼序·重過金陵》:“更落盡梨花,飛盡楊花,春也成憔悴。”雖有春而不見花。張炎《高陽臺·西湖春感》:“更凄然,萬綠西冷,一抹荒煙。”傷春之際,連花也無了,寫盡一派亡國景象。又如蟬,在古代詩人眼中,它是清貧和清高的象征,但在南宋后期文人的筆下,蟬已化為國破家亡的宮女。如王沂孫《齊天樂·蟬》:
一襟余恨宮魂斷,年年翠陰庭樹。乍咽涼柯,還移暗葉,重把離愁深訴。西窗過雨。怪瑤佩流空,玉箏調(diào)柱。鏡暗妝殘,為誰嬌鬢尚如許。 銅仙鉛淚似洗,嘆攜盤去遠(yuǎn),難貯零露。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斜陽幾度。余音更苦。甚獨(dú)抱清高,頓成凄楚。謾想熏風(fēng),柳絲千萬縷。[5](P136)
昔日的繁華已成一夢,只剩下“病翼”、“枯形”和斜陽作伴,終古悲唱而已。此外,在南宋晚期詞人的筆下,大雁是“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diǎn)”(張炎《解連環(huán)·孤雁》),燕子是“一字相思,不到吟邊”(王沂孫《高陽臺》(殘萼梅酸)),就連鷗鳥也都沾染上亡國的愁思,“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張炎《高陽臺·西湖春感》)。舉凡傷春傷別的景物,到了南宋末年詞人的筆端,全都浸染了極深的悲哀,更其甚者,連春天也成了亡國的象征。如“春汝歸歟,風(fēng)雨蔽江,煙塵暗天”(劉辰翁《沁園春·送春》),春就在連天風(fēng)雨、煙塵騰起中歸去,且去得飛快,“看飄飄萬里去東流,道伊去如風(fēng)”(劉辰翁《八聲甘州·送春韻》);雖然自然界的春天還是照樣要來的,但“春事誰主”(劉辰翁《永遇樂》(璧月初晴))?來與不來,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即使來了,“鐵馬蒙氈,銀花灑淚”(劉辰翁《柳梢青·春感》)算是春色嗎?“我已無家,君歸何里”(劉辰翁《沁園春·送春》),誠然代表了當(dāng)時一大批愛國詞人的心聲,此期的傷春傷別詞因而顯現(xiàn)出與前期迥然不同的風(fēng)味。這既是一個時代的挽歌,也是宋詞落幕時的絕唱。朱彝尊《詞綜·發(fā)凡》云:“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6](P37)單就此期傷春傷別詞的發(fā)展而言,朱彝尊此論,可謂切中肯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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