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紅霞
(寧夏社會科學院 回族古籍文獻研究所,寧夏 銀川 750021)
1908至1949年間,全國各地創辦的回族報刊有100多種。隨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勃興,這些回族報刊開始大量刊登回族白話詩歌。據粗略統計,近現代回族報刊刊登的白話新詩有300多首。這些誕生于特殊歷史時期的回族詩歌,不但彰顯出時代的特殊性,亦且帶有濃郁的民族色彩。
近現代回族報刊,是回族白話詩得以生存和發展的土壤。得益于此,這些白話詩歌,就理所當然沾染了報刊的特性——時政性。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各種愛國運動和思潮,激蕩著覺醒了的中華兒女。回族同胞作為中華民族的一分子,用白話詩,記錄了重要的社會運動和值得紀念的歷史人物,以此抒寫了其心中的愛與恨。
1935年為五卅運動十周年紀念,西北中學主辦的《西北》,在5月份的刊期中,集中刊載了表現此類主題的詩歌,如《五月》:“她——五月/是帝國主義的掘墓者/是走狗們的喪命鐘/他們一時的決心/成了我們成功的捷徑/誰說她——五月/是恥?是辱?/我們鼓舞/我們歡欣/來歡迎這全人類的五月。”[1]同期中,還刊載了《悼五月流血的英雄》、《憶五三》、《認清吧你們!》等詩歌,其主題均是告誡大家,在國難當頭之日,人們應當繼續努力奮斗,不怕犧牲,這才是對逝者最好的悼念。
當日寇挑起全面侵華戰爭后,各地回族同胞遭到了日寇的野蠻蹂躪和血腥屠殺。在河北唐官屯清真寺,因回民做禮拜未向日寇預先報告,致使教長及數百回民在禮拜時,慘遭日寇殺戮。《唐官屯》以敘事詩的形式,描寫了整個事件:“六個骯臟的日本兵,/偷偷地摸索進來像夜間的鼠子,/‘集會的不許!’揚聲大呼:/‘反叛者統統殺!你們在做什么?’/所有的解釋全白費了,/……/刺刀插入了以麥穆的胸口,/……/殘忍的掃射像是狂風疾雨,/突出了重圍,/將二百多死難者遺下了。”[2]
為鼓舞激發全國各地回族同胞頑強抗敵的決心,近現代回族報刊及時刊發了各地穆斯林書寫的抗日詩歌。這些詩歌,對因抗戰犧牲的回族同胞,表達了最崇高的敬意,以及最深切的悼念。《月華周報》刊登了一首描寫回族同胞抗戰的敘事長詩《穆民的花朵》的序篇,題為《獻給為國死難的穆斯林兄弟們》:“這些年青的穆斯林弟兄/他們是無名的戰死英雄!/他們的愛/像輕快揚子江水/是永遠的狂戀著祖國土地/他們的心/像一顆高空燦爛的星子/永遠閃耀在宇宙/他們/是風,是火,是血,是花。”[3]為紀念1939年在豫東孔莊血戰中壯烈殉國的,年僅29歲的馬秉忠旅長而作的《哀悼殉國的馬旅長秉忠》一詩,痛聲歌唱道:“忠勇的西北將士!/浴血的回教官兵!/……/啊!忠勇效命的將士,/你們真的是光榮地長逝了嗎?!/國家民族折損了柱石,/回教大眾失卻了前哨,/我們要踏著你們的步伐朝著前線邁進!/直至驅除倭寇獲得勝利為止!”[4]山西晉城人馬君圖,英勇抗日,名揚三晉。1943年,馬君圖不幸被俘。在長達兩年的囚禁中,他面對日寇的威逼利誘,始終毫不屈服。1945年,馬君圖壯烈犧牲。長詩《太行山色黯淡了!》熱情歌頌了這位抗日英雄:“你是我們太行的英雄,/北方之強,/中國穆斯林的優秀榜樣。/……/呵,你三晉的第二介子推!/……/太行山色黯淡了,/大河濤浪洶涌了,/一縷忠貞燦爛的浩氣,/永遠遺留在廣大人民的心里!”[5]
近現代回族報刊上登載的這些回族白話詩,無論在語言形式、表現手段還是內容上,都體現出鮮明的民族性。
“語言不僅擁有人的心靈,它還在一定意義上塑造人的靈魂。”[6](P77)只有民族化的語言,才能表達某一民族獨特的精神世界和文化心理。回族白話詩靈活運用了大量鮮活的回族口頭語言和宗教語言,彰顯出回族獨特的精神世界和文化心理。如《天方游歸》:“朝覲一次是表我的信心,/平安一去,無恙歸程,/知感真主的調養,/高贊真主的慈憫。/朵司提的歡送聲尚未去耳,/朝覲人的受戒衣此刻已脫。”[7]在這首詩中,“知感”為阿拉伯語的意譯,指感謝真主對人類的一切恩賜。“朵司提”為阿拉伯語的音譯,即朋友、兄弟的意思。“真主”即安拉,是《古蘭經》對宇宙獨一存在的最高主宰的稱謂。“朝覲”是伊斯蘭教為信徒規定的其必須遵守的五項基本功課之一,每一位有經濟和有體力的成年穆斯林,都負有朝拜麥加的宗教義務。“受戒”是伊斯蘭教朝覲儀式之一,為阿拉伯語伊哈拉姆的意譯。伊斯蘭教法規定,世界各地朝覲者在進入圣地麥加前,必須在指定地點受戒。“天方”一詞指麥加,這是明代以來便為中國穆斯林所熟悉的稱謂。再如《我的祈禱》:“敢求祈脫離今時未來的火海,/祈主常常在我的‘心靈’護佑,/我‘捧手’虔誠接受,/‘奧樂乎’的回賜/再造的——新生命!”[8]詩中的“奧樂乎”就是阿拉伯語真主安拉的音譯。“火海”即火獄,指伊斯蘭教信仰中后世罪孽靈魂遭受懲罰的處所,為阿拉伯語哲罕南的意譯。“捧手”是一種宗教儀式動作。伊斯蘭教徒做祈禱時,捧起雙手,掌心向上,意即向崇高的真主祈求。再如《夜雨陽光》:“東邊陽光直射,/照耀人間不舍,/陰霾盡量地消除,/怎不令人‘阿曼土,安啦!’”[9]詩中的“阿曼土,安啦”是阿拉伯語的音譯,意為“我歸信真主”。這樣的詩歌,體現出回族白話詩的民族化特點,富有濃郁的民族文化色彩。
近現代回族白話詩常致力于對宗教生活場景和情節的具體描述,生動地勾勒出回族同胞的虔誠信仰和精神世界。如《燦爛的真光》:“我將我的言語,用在念贊上,/我將我的身體,用在禮拜上,/我將我的食欲,用在齋戒上,/我將我的富余,用在天課上,朝覲上,/我將我所知道的聽著的,/用在吶喊的筆桿上。/親愛的教友,青年的教友們喲!/我發現了被晦暗的燦爛的真光。”[10]“念、禮、齋、課、朝”是伊斯蘭教的五項基本功課,亦稱五功、五常,是穆斯林必須履行的神圣義務和功修制度。
還有一些詩歌,僅從題目上就可以看出,其大致內容,與宗教生活密切相關,如《齋月晨禱》、《晨禱》、《晨歌》、《我的祈禱》、《天方游歸》、《當我走過禮拜寺》、《迎新月》、《圣女誕辰的感懷》等等。這些詩歌,或描述禮拜的場景:“殿階上,一排排,/站著的是,/主,你的信徒,/載著清瑩朝露般的心懷,/虔誠封齋,/謹向西方朝拜!”[11]或抒發作者在法蒂瑪太太節上的感悟:“法土麥的圣誕節喲!/她!又降到人間了!!/親愛的女教胞們哪!/……/齊跪在,真宰的闕前/捧起堵挖伊來,/給她老祈禱喲!/……/親愛的女教胞們!/覺悟吧——努力吧!”[12]或描寫清真寺濃郁的宗教氛圍:“當我走過禮拜寺,/寺前的販賣聲,/令我認識真主造弄的偉大。/……/當我走過禮拜寺,/幽嚴的經誦聲,/使我省悟日間罪惡的回憶。”[13]這些充滿宗教生活氣息的詩歌,使我們能讀詩長知識,對于回族的宗教習慣、民風民俗,有了更為形象生動的了解。
“母題”一詞,是由英文音樂術語Motif一詞音譯而來的。后來,其漸漸被廣泛應用于人類學、文化學、詩學、文學等領域。在文學藝術作品中,母題通常是“反復出現的、顯著的、有獨立自由度的成分,對作品的中心話語有決定性意義”[14](P5)。一部作品有著怎樣的母題,就著有怎樣的文化意蘊和精神積淀。近現代回族白話詩,為我們展現了回族特有的風俗禮儀、精神信仰以及文化心理。
這些白話詩,或闡揚伊斯蘭教義,如《闡揚圣教》、《興正教》、《振教歌》、《伊斯蘭》、《燦爛的真光》;或贊頌真主安拉,如《安拉》、《安拉是在他的寶座里》;或贊美至圣穆罕默德,如《穆圣》、《穆罕默德至圣》、《穆罕穆德禮贊歌》、《穆圣贊美詩》、《偉大的征戰者——圣穆》;或鞭策宗教師,如《阿洪》、《獻給赴拜泉履新的鄭隆慧阿訇》;或鼓舞普通穆斯林民眾,如《起來穆斯林!》、《起來吧!獻給中國伊斯蘭》、《我們穆斯林》、《送別伊斯蘭戰士》、《穆民快醒》、《我們是穆士林》、《獻給教胞》;或激勵穆斯林青年,如《對伊斯蘭師范同學們再進一言》、《寫給回教的同學們》、《寄給回教的青年們》、《穆斯林的青年》,等等,不一而足。此類母題的書寫,凸顯出近現代回族白話詩鮮明的民族特色。
意象是中國傳統詩歌的基本藝術符號,而母題則可以由一個或一組意象組成。“母題的意象化或意象的母題化,可使許多文化內容蘊藏其間。”[14](P3)在近現代回族白話詩歌中,就有一些出現頻率很高的母題化意象,如“月”、“新月”、“星月”、“綠旗”、“綠色”等。除了像《月夜感懷》、《月夜》、《月》、《殘月》、《新月》、《一面綠旗倒下了》等詩歌,是以母題意象直接為題目外;還有一些詩歌,是以具體詩句體現意象化母題的。如《唱給安拉的隊伍》:“在那里,/朋友們的榮譽,/會升起,/穆斯林的綠旗。”[15]如《歌金字塔》:“綠旗飄蕩起來,/驚活了古代的英雄,/鼓舞著斗士的情緒。”[16]如《興正教》:“舉起綠旗招展在碧空,/那時啊!燦爛光輝的圣教,/如烈日經天,江河雄放,/實現真理和平的旨趣!”[17]如《何處是歸程?》:“你看大海茫茫,何處是歸程?/快投向那綠旗招展的救生船/共渡彼岸!”[18]如《吶喊》:“起來呀!中華民國的民眾!/起來呀!綠旗下的回教教胞!”[19]如《我們不是甘愿被人宰割的羔羊》:“綠旗下的一群——回教世界的先鋒隊,/國家正要我們來挽救呢,/伊斯蘭正期待著我們興揚。”[20]如《寄巴立斯坦的回教戰士們》:“它洶涌,當它洶涌時便是不可遏止的奔濤!/將新月旗升上耶魯撒冷的最高的旗桿。”[21]如《沙漠中的幻想》:“班克樓聳天,新月嵌空/……/閉著目向黃月誦玄奧的古蘭。”[22]如《煌亮的象征》:“披戴著皎潔的星月/我們劬勤地勞動……/皎潔的星月/那黑夜中唯一的明燈。”[23]如《是綠色,是太陽,也是火!》:“在黑暗的夜空/你是星月。”[24]如《偉大的時期》:“一剎那間,/臨近西方的新月/又重復升起!”[25]
在戰火紛飛的年代,因為有了回族報刊,近現代回族白話詩才得以留存下來。這些珍貴的白話詩歌,是回族人民的驕傲。它極大地豐富了中國少數民族詩壇,并為中國現代詩歌的發展,書寫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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