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尚宇
(江蘇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鎮(zhèn)江 212013)
清末民初時期,中國和外國侵略者的矛盾尖銳,民族危機加深。國民為救亡圖存,開始學習西方的先進思想和技術(shù),很多先進知識分子嘗試以翻譯為介紹國外文化的途徑。從翻譯思想、策略、選材等方面來看,魯迅早期對國外小說的譯介,很大程度上也是此種背景的反映,是社會環(huán)境、文化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20世紀90年代以來,西方翻譯學界開始紛紛借鑒運用社會學的理論范疇,來分析影響翻譯的生產(chǎn)、傳播、消費和接受的各種社會制約因素,探究翻譯活動與社會環(huán)境、社會變遷的種種有機聯(lián)系。[1]場域、慣習、資本這三個布迪厄社會學的核心概念,適合用以分析此種環(huán)境下魯迅的早期翻譯實踐。依此理論來看,譯者都是帶著文化資本,在慣習引導下,在翻譯場域中從事翻譯活動的。本文試從慣習和資本出發(fā),初步探析魯迅的早期翻譯行為。
慣習是布迪厄為超越主客觀二元對立而提出的一個重要概念,是一種性情傾向體系。行動者從幼年時代開始積累的經(jīng)驗,包括他對各種社會制度和各種獎懲機制的理解,會在他的心智中留下痕跡,從而構(gòu)成行動者的行為傾向,此即布迪厄所說的習性。人們在社會中生活或存在的各種習性的總和,就是布迪厄所說的慣習。[2](P145)隨著時間的流逝,社會各方面都會促成慣習的形成,而已經(jīng)成型的慣習又會影響人的社會實踐。慣習能夠有所限制地自由地生成思想、感知、表述、行為等產(chǎn)品,這些產(chǎn)品總是受限于慣習生成所處的歷史和社會條件。[2](P144)但是,慣習既是一個可以不斷重塑自我的再生產(chǎn)體系,同時又是一個根植于譯者最初性情傾向之上,隨環(huán)境的變化而發(fā)生改變的,并有著旺盛生命力的運動體。[3]也就是說,慣習是開放的,并非只是對以往的社會結(jié)構(gòu)和個人經(jīng)歷的機械反映,它隨著具體情形、社會條件的變化而變化。魯迅早期的翻譯選材和翻譯策略,就體現(xiàn)出受其自身慣習的極大影響。
魯迅自幼喜愛閱讀植物學書籍,如《農(nóng)政全書》、《茶經(jīng)》、《竹譜》等。魯迅在故鄉(xiāng)讀書時,目睹底層人民的苦難,加之少時家難,于是,他立志改變國民性。青年時期的魯迅,受晚晴科學救國思潮的影響很深。魯迅17歲到南京,先后進入江南水師學堂和陸師學堂,主要學習自然科學課程,后來赴日留學期間所學又是醫(yī)學。在南京時,魯迅接觸到了凡爾納的科幻小說,赴日留學后又讀了《十五小豪杰》等。自身成長的經(jīng)歷,對科學的興趣以及閱讀學習的經(jīng)歷,慢慢內(nèi)化為魯迅自身的慣習,最后體現(xiàn)在其對翻譯題材的選擇上。對科學的濃厚興趣,使魯迅前期的翻譯重心集中在西方科幻小說上,而深深刻在魯迅思想中的民族危機意識,以及閱讀嚴復《天演論》所接受的進化論思想,又使他在選擇翻譯題材時,傾向于選擇那些有助于拯救民族危亡和彰顯進化論思想的作品。魯迅所譯《月界旅行》弁言中所言的“然人類者,有希望進步之生物也”[4](P9),“冥冥黃族,可以興矣”[4](P10),足以說明。
清末諸翻譯家中,嚴復和林紓對魯迅的影響最大。魯迅非常喜歡嚴復翻譯的西方社會科學著作,尤其是《天演論》。魯迅常贊賞嚴復翻譯的嚴謹,而嚴復的譯文多文言文,含八股氣息。林紓翻譯多為意譯,經(jīng)常會有隨意的刪減和增添。魯迅初期所閱讀的這些譯家的譯本,自然會深深印在其腦海中,并內(nèi)化為他在翻譯方法、策略上的一種慣習。魯迅剛開始從事翻譯時,并沒有自己獨到的見解,而是很大程度上受到了以往內(nèi)化在其腦海中的慣習的影響。嚴復譯文的文言八股氣息,就可以從魯迅的翻譯中找到蹤跡,而從其所譯《月界旅行》和《地底旅行》中,我們也可以看到林紓對他的影響:他在日譯本的基礎(chǔ)上,刪除了很多內(nèi)容,做出了很多自作主張的發(fā)揮。魯迅也在《月底旅行》的弁言中提到:“其措辭無味,不適于我國人者,刪易少許?!盵4](P11)此外,魯迅早期翻譯譯本常采用中國傳統(tǒng)章回體小說形式,題目為兩行對句,每一回的末尾也是“且聽下回分解”的套語。在他與周作人合譯的《域外小說集》序言中就曾明言:“特收錄至審慎,移譯亦期弗失文情?!盵4](P185)與此同時,中華民族長期形成的根深蒂固的對外來文化的排斥傾向,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魯迅慣習的形成。因此,在早期翻譯外國文學作品時,魯迅始終還是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為中心的。
人們在特定場域中的地位高低,由其所擁有的資本決定。在場域中擁有較多資本,就能在該場域中占支配地位,影響規(guī)則的制定,而擁有較少資本者,只能處于被統(tǒng)治的地位。翻譯場域中有其獨特的資本。在翻譯場域中,人們正是帶著各自的慣習和資本,去爭取更多的資本的。依布迪厄所說,資本有三種基本形式,分別是經(jīng)濟資本、文化資本、社會資本,而文化資本又分為身體化、客觀化和制度化三種。文化資本的身體化形態(tài),指行動者通過家庭環(huán)境及學校教育獲得并成為其精神與身體一部分的知識、教養(yǎng)、技能、趣味及感性等文化產(chǎn)物。[5]由此可見,一個人的家庭環(huán)境、成長經(jīng)歷和學校教育,都是其獲得身體化文化資本的重要途徑。
文化資本的積累是長期艱苦的過程。魯迅身體化文化資本的積累,從其少年時期便已然開始。魯迅一生,讀書多而雜,經(jīng)史子集,野史雜說,西方科學,中外哲學,馬列著作,甚至是畫譜古碑,無所不讀。[6]魯迅入塾后,便開始閱讀《四書》、《楚辭》、《南方草木狀》、《山海經(jīng)》,以及民間戲曲、傳說故事等。魯迅不僅讀書廣泛,而且善于思索,喜歡想象。這些都為魯迅從事翻譯活動,奠定了堅實的傳統(tǒng)文化基礎(chǔ)和想象基礎(chǔ)。到南京后,魯迅開始接觸西方哲學和科學,受到了較為系統(tǒng)的自然科學教育。在礦學學堂里,魯迅接觸到地質(zhì)學、礦學等現(xiàn)代科學,這極大地增長了他的見識,彌補了其先進知識和進步思想的匱乏。留學日本時,魯迅接觸到了醫(yī)學,這不僅使其積累了豐富的自然科學知識,還培養(yǎng)了他科學的邏輯思維能力。豐富的教育和閱讀經(jīng)歷,都為魯迅提供了厚實的文化資本。從魯迅所譯《地底旅行》文句中,比如“開眸一望,則飛云如瀑,御風而馳,輕帆疑鷗,浮游波際”[4](P132),我們就能夠看到他厚實的文字功底:語言流暢,生動優(yōu)美。他自少時培養(yǎng)的想象力,之后積累的自然科學知識,在其翻譯《地底旅行》這類科幻小說時,都對其有極大的助益。沒有一定的想象力和科學素養(yǎng),就難以很好地理解、欣賞并翻譯科幻小說。翻譯《域外小說集》時,魯迅決心采用直譯,但卻因為還沒有積累起足夠的資本,因而沒有得到受眾的廣泛認可?!队蛲庑≌f集》銷路不好,直譯也沒有流行起來?!队蛲庑≌f集》是魯迅帶著自己的資本,在當時的翻譯場域,與意譯之風所進行的一次斗爭,但當時讀者的閱讀慣習以及意譯群體資本的強大,注定了其無法成功。
參考文獻:
[1]李紅滿.探索翻譯研究的社會學途徑——評介Michaela Wolf與Alexandera Fukari的《建構(gòu)翻譯社會學》[J].中國翻譯,2008(6).
[2]宮留記.布迪厄的社會實踐理論[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9.
[3]朱偉玨.超越主客觀二元對立——布迪厄的社會學認識論與他的“慣習”概念[J].浙江學報,2005(3).
[4]魯迅.魯迅全集(第1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5]朱偉玨.“資本”的一種非經(jīng)濟學解讀——布迪厄“文化資本”概念[J].社會科學,2005(6).
[6]溫立三.魯迅的知識結(jié)構(gòu)和人文素養(yǎng)及其啟示[J].語文建設(shè),20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