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家華
(廣西民族大學 法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6)
風險刑法是指以危險犯和風險犯為基本載體,以控制風險、實現安全價值為目的,突出刑法保護機能的現代刑法。風險刑法具有預防積極化、刑罰介入早期化、歸責原則功能化和法益抽象化等特點,一方面,將某些原有的犯罪從以結果犯和實害犯為核心轉變為以危險犯與風險犯為典型范式;另一方面,將某些原來的非犯罪行為設定為犯罪。因此,風險刑法“可稱為預防刑法、象征刑法,它是將刑罰功能化立法的發展趨勢、抽象危險犯立法方式的廣泛使用以及新型犯罪入罪化的趨勢作為一類新刑法現象所進行的類型化研究”。[1](P39)風險刑法是與傳統刑法相區別的“安全刑法”。
風險刑法具有以下四個主要特征:第一,輔助性。許多學者批判風險刑法,主要是擔憂風險刑法理論會替換傳統刑法理論,導致現代刑法體系崩盤。實際上,風險刑法并非全盤取代傳統刑法的地位,而是在傳統刑法的基礎上建構輔助性的風險刑法體系,將某些新型犯罪置于專章或者附屬刑法之中,采用風險刑法理論進行解釋。第二,罪責功能化。風險刑法并非否定“罪責”單憑國家(社會)預防需求直接設置刑法規制,而是以“報應罪責”為前提條件,綜合考慮刑罰的必要性。這僅僅是賦予傳統“罪責理論”以“預防機能”,對刑法新的運作模式作新的理論解釋。第三,以危險犯和風險犯為典型范式。類似于“危險駕駛罪”這樣的抽象危險犯將會增加,并且采用類似于客觀歸責理論的“風險刑法歸責理論”進行入罪合理性分析。第四,法益保護前置化。風險刑法同樣以法益保護為己任,只是從原來的“待到法益面臨危險或者出現實際損害,再通過刑罰給予危險消除和損害補償”模式轉變為“當法益面臨概率上的風險時,即通過刑罰予以制止”,這是法益保護手段的改變,并且,嚴格來說,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保護。
德國社會學家烏爾里希·貝克在1986年首次系統地提出了“風險社會”的概念。在這里,“風險”具有兩個方面的內涵:其一,科學技術引發的風險當然歸屬于風險社會之“風險”。張晶教授認為,科學技術引發的風險與傳統早期的風險具有承接性和共性,但是“風險社會的風險與工業社會的風險的主要差別就在于其影響的范圍和強度,風險社會的‘風險’不僅可以波及全球的人類或生態利益(代內利益),而且可以影響后代的利益(代際利益),能夠有如此影響力的風險當然是傳統意義或者工業社會風險無所能及的,只有當代科學技術的風險才能有如此巨大的影響力。”[1](P20)其二,部分非科學技術引發的國家政治、經濟制度風險同樣歸屬于風險社會之“風險”。“除技術風險外,政治社會風險與經濟社會風險等制度風險也是風險結構的組成部分”,[2]那些“為了人類安全提供保護,卻由于不確定性因素增多而發生的制度運轉失靈的風險”,同樣會對現代社會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當然也應當屬于風險社會之“風險”范疇。[3](P128)在此,筆者將風險社會的“風險”界定為:由于社會科學技術和工業化發展及人類社會生活關系復雜化形成的社會環境和制度環境,在政治、經濟、文化等領域對人類生產生活產生普遍、深遠影響的不安全狀態。
張明楷教授認為風險社會并不一定是一個真實的社會狀態,風險自古存在,我們本身一直生活在風險社會中,源于心理、社會、文化、媒體等諸多因素,我們更加能夠感知原來已有的風險,他反對將風險社會作為刑法立法之根據。[4]筆者認為,風險社會是在“風險”概念上對當今社會現象整體性、系統性的描述,風險社會宣告了一個新的時代的到來。主張風險社會原來已有,或者認為風險社會不足以作為刑法作出反應的根據,其主要原因在于對風險社會特征的理解不同。
風險社會包含以下五個特征:第一,人為風險為主的風險社會。風險社會中人為制造的風險日益高于自然風險等其他風險。第二,兼具積極與消極的風險社會。類似于科學技術,它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給我們帶來福祉,另一方面又會給我們帶來意想不到的環境污染、化學輻射等傷害。第三,風險影響后果具有延展性的風險社會。人類行為產生的核污染、環境污染等,不僅影響當代人,還會產生代際危害。第四,風險影響不確定和難以感知的風險社會。雖然人類自身創造了風險社會,但是由于人類認識能力有限,還存在著諸多潛在的未知的風險。第五,風險的建構本性。風險社會既是一種受概率和后果影響著的客觀現實,又是非現實的,是一種文化感知。風險社會可以說是兼具農業社會、工業社會和后工業社會風險于一身的特殊時代,我們并不是說刑法當對風險社會作出全面應對,而是針對其中的部分風險予以刑法規制。
刑法正處于一個與以往不同的環境之中,而刑法作為主觀的理論意識產物自然需要符合客觀社會環境的要求。近年來,刑法增加了“危險駕駛罪”,修改了“生產銷售有毒有害食品罪”、“環境污染罪”等,以應對科技發展背景下產生的交通安全風險、食品安全風險、環境安全風險,反映了風險刑法在風險社會中應運而生的時代必然性。
風險社會與風險刑法的關系是一種“客觀存在”與“主觀反映”相對應的哲學規律。刑法對社會現實具有很強的依賴性,刑法必須根據社會變遷不斷調整適用范圍及方式;刑法不僅塑造現實,而且還受到現實的影響。刑法應當始終堅持與我們的生存環境和人類精神需求相一致,否則,刑法將會“落伍”。[1](P24)“當社會已有了重大發展,呈現出全新的特性和趨向的時候,人們不應也不能期望根據慣常的思維和傳統的刑法理論來分析和解決現今所面對的犯罪問題,原有的刑法理論和制度實際上也解決不了這些問題……轉換視角,以新的眼光來審視新時代的犯罪問題是必由之路。”[5]在風險社會,原有的法律包括民事法律、行政法律在應付現代風險的問題方面顯得力不從心,國外有學者提出創設介于行政法和刑法之間的“干預法”,以避免違背刑法謙抑性原則,保持刑法啟動“最后性”的特點。但是,中國的刑法、治安罰、行政罰三級法律制裁體系相對于西方許多國家存在的將犯罪分為重罪、輕罪、違警罪的法律懲罰體系是不同的,“干預法”這樣的提法在中國可以說也是一種行不通的控制風險的方式。[6]
在風險社會,犯罪圈的擴大和刑罰介入的提前化使得傳統刑法的諸多理論陷入了困境,利用傳統刑法理論為現代刑法之變化提供正當化理論根據顯得日益艱難。
第一,傳統刑法中的“實害犯”與“危險犯”不能滿足現代社會對安全價值的追求。傳統刑法中歷來以出現實際損害結果為犯罪典型,但是,隨著社會的發展,具有法益威脅的行為也被納入犯罪之中,因此抽象危險犯不斷增長。抽象危險犯的增長在過去一個時期常被用于風險管理和控制,但是如今我們仔細推敲則發現,在傳統刑法理論體系下增設抽象危險犯存在諸多問題。最重要的原因是,風險與傳統刑法中的危險不能等同,寄希望于抽象危險犯不能從根本上解決風險管理問題。風險與危險都具有不確定性,但是兩者的概念并不等同,風險刑法正是在兩者的差異上建構其理論的獨特性的。危險是指法益危害結果不確定性依靠人類認知能力的發展不斷減弱,具有可計算性的負面性概念。而風險是依靠人類認知能力還不能把握和計算法益危害可能性的中性詞,相對于危險而言,其不確定性更大。[7]筆者認為,可以將風險理解為“危險中的危險”,它是一種距離“法益實害結果發生”相距甚遠或者危險性難以判斷的不安全狀態。基于兩者的差別,我們對于危險往往采取的是消滅的態度,而對于風險我們則力圖去實現管理和控制。基于一種刑法所不能容忍的安全價值追求上的不確定性,根據某種人們普遍接受的風險分配規則,刑法將某一部分風險納入其規制范疇,設置“風險犯”科以刑罰,以滿足人們對安全價值的要求。
伴隨著法益保護在不同時代的需求,直至今日,刑法規制的重心依然是“實害犯”、“危險犯”,“風險犯”在刑法中正在日益增多。危險不能等同于風險,而某些風險又不斷發展至人們忍無可忍的地步,這正是以風險犯為核心的風險刑法得以產生的另一重要因素。所謂的“風險社會不一定是社會的真實狀態”、“風險實質上并沒有增多,只是由于心理、媒體宣傳等諸多因素的影響”等觀點實際上是在“危險”與“風險”概念混同的基礎上得出的結論。
第二,主觀責任弱化、罪責客觀化下的期待可能性理論面臨困境。傳統的罪責刑法一貫堅持主觀責任,強調行為人主觀上對危害結果的故意或者過失的態度。但是,風險社會下歸責日益客觀化,類似于在英美國家流行的嚴格責任,行為人主觀上的態度并非犯罪構成要件或者責任要件。在此種環境下,作為規范責任論核心的“根據具體情況,有可能期待行為人不實施違法行為而實施其他適法行為”的期待可能性理論面臨著新的挑戰。倘若根據傳統期待可能性理論,核能開發應用、化學制品生產等造成顯性或者隱性的環境污染,行為人則可辯稱“在科學發展進步帶來的危害不確定的情況下,要求行為人選擇放棄科學研究應用不具有事實上的可能性”,主張其不具有期待可能性而阻卻刑事責任。這與風險社會中所強調的“提高行為人的注意義務”的風險控制要求不符。
在日本,期待可能性被作為一種超法規的責任阻卻事由;而在中國,則將其作為法定責任阻卻事由。實際上,在風險社會,無論期待可能性作為一種怎樣的責任阻卻事由,都難以繼續維持其在歸責中原有的決定性地位,對此,學界出現了不同的觀點。有學者認為,期待可能性理論的歸責地位不應動搖,基于現代技術風險社會,期待可能性理論當向技術可能性轉變,即通過技術論證,根據具體的行為人標準(非一般標準)判斷其有無為合法行為的技術可能性。[8](P295~308)另有學者認為,風險社會下的刑法歸責已經由“意思選擇自由的主觀狀態的考察的行為人標準”向“行為人客觀上喪失了一般人的控制能力的一般標準”發生轉變,罪責內容的客觀化直接導致期待可能性理論喪失了作為獨立責任甚至超法規責任阻卻事由的地位。[9]筆者贊同后者的觀點。在風險社會,科學技術發展帶來的技術風險當然是風險種類之一,但是寄希望于通過“技術可能性”挽救期待可能性的歸責核心地位,其理由顯得過于單薄。因為諸如“危險駕駛罪”是公認的風險社會中的典型犯罪,對其歸責卻完全不需要考慮行為人是否具有某種技術上的為合法行為的可能性。雖然汽車是技術性產物,但行為人不在醉酒狀態下駕駛機動車卻不需要技術層面上的考慮,其“為與不為”是社會責任下一般人應當具有“不可醉酒駕駛機動車”的自我控制能力喪失與否的問題。
第三,傳統刑法的報應刑思想導致刑法介入滯后,特別預防論和消極一般預防論指導下的刑罰效果并不理想。從刑法誕生之初,最傳統的刑法理念貫徹“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等價報應刑思想。“報應刑論針對的是已經發生的犯罪行為,它排斥針對未來行為的預防效果,這樣的思想過于消極,在當代風險社會下更是不符合人們對安全的法秩序的期待。”[10]在現代社會,危害結果是某種行為產生的人們所不能容忍的風險,而非實害結果。待到實害結果出現,再依據某種等價報復取得心理安慰的思想已經過時且并不人道。傳統刑法中還有針對犯罪人的人身危險性,改造犯罪人重返社會的特別預防理論,但是這樣的理論重心在于犯罪人的改造,忽視了社會一般人的犯罪預防,相對來說,一般預防論更具優勢。
一般預防論不僅關注刑罰對犯罪人的作用,還兼顧社會一般人的刑罰效果,對于管理和控制現代風險社會中“普遍存在人為制造的潛在與顯性的風險”,其作用尤為明顯。但是,根據預防作用發揮方式的不同,一般預防論又可分為“消極的一般預防論”與“積極的一般預防論”。在風險社會,如果我們希望通過嚴峻的刑罰對公眾產生心理強制而非自愿地去不為“風險行為”,將會陷入“重刑化傾向”與“不尊重人性尊嚴”的困境。因為行為人的行為產生某種風險尚未有明確的因果關系可以證明其危害性,一般是根據某種統計學概率關系或者疫學因果關系的客觀歸責,“風險犯”是否有足夠的理由入罪科刑尚有爭議,現在如果又迷信刑罰的威嚇力量,進行一般預防更不能為人們所接受。相比之下,追求積極地塑造一般人對于法規范的忠誠性,強化人們自愿遵守法規范效果的“積極的一般預防論”更適合作為風險社會的刑事政策指導思想。正如張晶教授所說:“特別預防論者希望遏制行為人的進一步行為;消極的一般預防論則希望威懾其他潛在的行為人;而今天積極的一般預防論者的另一種說法提出,對行為的持續懲罰產生的效果是在公民間增強利益不可損害性的信念”,她強調,在風險社會,只有積極的一般預防論才符合理性的安全模式的要求。[1](P78)
第四,違法性本質難以準確定位與結果無價值論地位的動搖。傳統刑法曾經主張犯罪的本質在于對刑法所保護的利益的侵害,并且這種法益一般具有個人化、物質化的特點。近代提出了犯罪的本質在于對刑法規范的公然違背的“規范違反說”。在風險社會,倘若我們堅持違法性本質在于“法益侵害”,在法益日益變得超個人化和精神化的情況下,法益概念必然會被不斷擴張,不得不擔憂法益保護理論被無限突破。如果我們堅持“規范違反說”,違背刑法規范就應當承受刑罰又受到諸如“刑罰可能會被統治者隨意通過立法增加于刑法規范之中,行為人本身可能不具有可責性”的指責。因此,風險刑法體系中,違法性本質應當定位為“法益侵害”與“規范違反”,一方面強調法益概念的適當擴大,另一方面發揮“規范違反說”在“法益侵害”不十分明顯時歸責的積極作用,二者相輔相成。
從與違法性本質相對應的“結果無價值”與“行為無價值”理論來分析,可以得出二元行為無價值論與風險刑法相契合的結論。通說認為,一元的結果無價值論與“法益侵害說”相對應,而一元的行為無價值論與“規范違反說”相對應,并且兩者是對立的。但是,二元的“行為無價值論”和“結果無價值論”實際上都承認犯罪的本質是對法益的侵害。在現代社會中,我們必須主張刑法體系的割裂性:“適合結果無價值論的適用結果無價值論,適合行為無價值論的就應當適用行為無價值論,而不是在堅持結果無價值論的前提下進行勉強的解釋。”采用二重違法性本質理論和二元行為無價值論是刑法在風險社會中規制復雜“風險犯”類型犯罪的必然選擇,“結果無價值論”或“法益侵害說”都不應再一元獨霸于刑法之中。
擔憂風險刑法帶來新的不能把控的刑法危險,從而否定了風險刑法之正當性,這一做法顯得過于消極。我們當然反對打著“風險社會”大旗的全面冒進主義,風險社會需要刑法應對,這種應對當然是理性的應對。風險刑法固然能夠化解風險,但風險刑法本身也會因此而存在一定的刑法風險,在兩者的“緊張關系”中,現代刑法的正當性反而得到了雙重的證明。[6]我們無法否定風險刑法理論產生和存在的必然性,我們要做的是承認這種必然性,進而去探索風險刑法的發展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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