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源
(馬鞍山市委黨校 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教研室,安徽 馬鞍山 243000)
“扶不起的阿斗”是大家都知道的一句成語,劉禪也成了扶不起的代言人,千百年來背負著罵名。當然,阿斗是亡國之君,一般來說,亡國之君都不會給世人留下好的印象,因為國家的確是亡在他們的手里,證據確鑿,無法抵賴,但是如果我們拋開一些文學作品的藝術加工,深入真實的歷史,就會發現,一國之興亡,最根本的還是其綜合國力的消長,并非由皇帝的個人能力所左右。
《三國演義》一方面為了烘托諸葛亮“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的悲劇人生,另一方面,為了給前期過于夸大的蜀漢實力與后期蜀漢迅速滅亡的失落之間尋求解釋,于是便不得不把劉禪塑造成一個昏庸的君王。然而即使是《三國演義》中的阿斗,也不過是喜歡小人黃皓,魏兵來了沒有抵抗,以及那句著名的“此間樂,不思蜀”。如果僅憑這幾條,就說阿斗扶不起,那么中國歷史上所有的皇帝,只怕有一半以上其資質還在劉禪之下,更別提還有陳后主、隋煬帝、宋徽宗等等這些極品了。客觀地說,劉禪雖不是強干如同其父,但也絕不是無能到扶不起的呆子。劉禪做一個守成之君還是基本稱職的,只不過劉備留給他的不是一個已經基本完成的大業,而是一個先天不足的蜀漢。
蜀漢是三國中第一個滅亡的,且是第一個因軍事失敗而被吞并的。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角度看,真正決定蜀漢命運的,不是某些政策的失誤,或是劉禪個人的無能,而是蜀漢自身綜合國力的弱小。可以這么說,即使沒有諸葛亮、姜維一直堅持北伐從而耗盡蜀漢本就拮據的國力,蜀漢被強勢的曹魏吞并也只是時間問題。
資源是指一個國家或地區所擁有的全部物質要素的總和。農耕文明時期,人口與土地是國家最重要的資源。蜀漢所在的益州乃天府之國,物阜民豐,農耕條件得天獨厚,諸葛亮在《隆中對》中稱這一地區為“沃野千里,天府之土”[1](P678),且益州在東漢末年的大動亂中基本屬于穩定地區,社會生活比較安定,經濟開發狀況較好,與同期飽受戰爭蹂躪的曹魏地區和尚處于刀耕火種,蠻夷雜處的東吳地區相比,具有一定的優勢;但益州的優勢是建立在北方中原腹地長期戰亂的基礎之上,一旦中原政權穩定,社會生產恢復,益州資源總量不足的劣勢就體現出來了。
從土地面積看,蜀漢在丟失荊州后,實際只擁有東漢十三州中的益州,而魏國擁有中原腹地且經濟最為發達,人口最稠密的冀州、豫州、青州、徐州等九州,吳國也擁有揚州、荊州以及交州。蜀漢國土面積最小,不僅導致其農業總產量最少,也使得其防御沒有戰略縱深,一旦敵軍深入四川盆地,就沒有回旋之余地。而從人口來看,劉禪降魏時全國人口28萬戶,帶甲將士十萬二千,吏四萬人。[2](P678)此數字與《晉書·地理志》、《九州春秋》以及《續漢書·地理志》等相比,所載仿佛過小,但由于此數字是劉禪降魏之時由尚書郎李虎親送的士民簿所載,因此可信度較高。即使此數字不十分準確,由于益州土地面積所限,與經歷了休養生息之后的中原相比,人口總量也必然是處于絕對的劣勢。據學者估算,黃初二年(公元221年),魏國人口103萬戶,682.4萬人,約占三國總人口的60%;蜀漢20萬戶,132萬人,占三國總人口的12%。[3](P87)
鑒于蜀漢政權土地與人口資源的絕對不足,自劉備、諸葛亮,至蔣琬、費祎,蜀漢歷代領導階層都大力促進工商經濟發展,并取得了相當可觀的成就,特別是開發鹽鐵、行銷蜀錦等,為國家創造了巨大的物質財富,有力地支撐起了國家的運轉和軍事支出,也由此帶動了軍事工業的發展。刀劍專家蒲元在漢中冶煉的三千把削鐵如泥的神刀,威力強大的改進版弩箭元戎,以及為了克服后勤運輸問題而發明的運輸工具木牛流馬,都是蜀漢軍事工業發達的證據。但是,在農業經濟時代,手工業與商業的發達,無法將經濟實力高效地轉化為國家的綜合實力,更何況蜀漢經濟的繁榮只是相對的,其總量依然不能支撐整個國家長期的軍事開支。如果說諸葛亮時代還能量入為出,大體保持軍事開支與國家收入之間的平衡的話,到姜維北伐之際,國家元氣已經透支,以至于出現“入其朝,不聞正言,經其野,民皆菜色”[2](P928)的局面,蜀漢政權的國力已然消耗殆盡。
劉備是個極富人格魅力,善于招賢納士的豪杰。史書稱早年的劉備“少語言,善下人,喜怒不形于色。好交結豪俠,年少爭附之”[2](P649)。劉備在戎馬征戰中逐步形成的人才班底,為其實現三足鼎立的戰略構想,立下了汗馬功勞。與曹操、孫權相比,劉備起家的條件最差,既無家族勢力,也無父兄傳承,但劉備依然能從無到有,獨霸一方,其根本原因就是在于劉備的人才戰略。甚至有評論認為,三國得以鼎立的主要原因是曹操得天時,孫權得地利,而劉備得人和。然而,劉備死后,隨著老一代人才的自然凋零,蜀漢政權的人才匱乏,以至于出現“蜀中無大將,廖化做先鋒”的尷尬局面。再對比同期的魏、吳兩國,后起之秀卻不斷涌現,如司馬兄弟、鄧艾、鐘會、陸遜、諸葛恪等等。蜀漢因何從一個人才強國忽然淪落為人才洼地呢?
首要原因是,蜀漢政權外來統治與益州土著官員之爭。劉備帶到益州的人才班底,主要分為兩個部分:一是劉備麾下舊將,關羽、張飛、趙云、諸葛亮等;另一部分是荊州劉表的舊將,如黃忠、馬良、魏延等。這兩部分人馬對劉備的忠誠度很高,也是劉備最信賴的人,而他們的共同特點都是非益州人。在消滅劉璋,占據益州后,益州土著人士雖然也被納入蜀漢政權系統,但他們的歸屬感始終不強,只有許靖因為年高望重而被任命為太傅,但也是在法正勸說之下授予的虛職(“靖之浮稱,播流四海,若其不禮,天下之人以是謂主公為賤賢也”[2](P712)),其余獲得實權要職者極少(蜀漢后期,益州土著獲得實權要職者增加,但也因此導致在魏國進攻之時不加抵抗,舉城投降者的增加,可見益州土著對劉備政權的歸屬感始終沒有確立)。蜀漢政權為了增強國力,擴充軍隊,勢必采取打擊豪強,抑制兼并等措施,這就自然侵犯了土著士人的切身利益。外來政權與土著勢力之間的矛盾,雖然在劉備與諸葛亮的盡力調和下有所緩解,但不可能完全消除,蜀漢政權與土著人士之間始終互相保持戒心,因此也就不能指望從眾多的益州土著士人中尋找到什么人才。
其次原因是,諸葛亮的人才觀也制約了蜀漢人才的發展。諸葛亮是中國歷史上不世出的治國之才,自比管仲、樂毅,是劉備集團的肱骨之臣。但諸葛亮的個人能力太強,這使得他事無巨細,都要親躬,于是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部下的發展。由于對益州土著的不信任,諸葛亮只能把后備人才的挑選目光落在外來人士身上,可是諸葛亮親自挑選的兩位接班人馬謖和姜維,一個只會紙上談兵,落得兵敗身死,另一個雖有才能卻獨木難支,無法挽回蜀漢衰落直至滅亡的命運。
最后,劉備死后的托孤模式導致人才使用的錯位。劉備戎馬一生,剛剛站穩了益州、荊州,正要實現《隆中對》的戰略企圖,卻不成想被關羽的疏忽輕敵而打亂。劉備的白帝城托孤,事實上造成了皇帝虛位而由朝廷大臣掌握治國實權的模式。諸葛亮的成功,不僅因為其自身的能力,也因為不可復制的機遇,如果不是借助托孤模式,諸葛亮縱有能力,也無法完全施展。這樣的托孤模式幾乎是為諸葛亮量身定做,當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之后,蜀漢的管理體制便陷入這樣的困境:一方面,劉禪已經習慣于被托孤,對治國一無能力,二無興趣,三無機會;而諸葛亮之后的繼承者要么能力不足,以守成為要,如蔣琬、費祎(“吾等不如丞相亦已遠矣,丞相猶不能定中夏,況吾等乎。且不如保國治民,敬守社棱,如其功業,以侯能者?!盵2](P785)),要么不顧形勢,窮兵黷武,如姜維(從延熙十六年(公元254年)到景耀五年( 公元262 年),姜維九次攻魏),都沒有使蜀漢的管理體制走上正軌。托孤模式對諸葛亮是適用的,但這畢竟不是一個正常的政權所應有的人才使用模式。姜維想要仿效諸葛亮,其結果只能是外戰不利,內遭猜忌,最后只能屯兵自保,而這也削弱了蜀漢在漢中的防守力量,為魏軍的進攻打開了大門。
荊州的喪失,使蜀漢政權失去了實現兩路出兵的可能。劉備集團的發展,在諸葛亮出山后,基本上是按照《隆中對》的戰略規劃來實施的。《隆中對》是蜀漢立國的總綱領,其核心思想是跨有荊、益,兩路出兵,而要想實現這一目標,就必須要同時占有益州、荊州,其中荊州的重要性甚至在益州之上,特別是襄陽和樊城,是進攻中原的重要戰略據點(從漢中出兵,不僅因為要越過秦嶺而導致運糧不便,即使軍事勝利,也不過威脅關中地區,而不是直接面對曹魏的中原核心地帶)。《荊州記》云:“襄陽者,舊楚之北津。從襄陽渡漢,經南陽出方關,是周、鄭、晉、衛之道;其東津經江夏,出平靖關,是通陳、蔡、齊、宋之道。”[4](P2261)但劉備占領的荊州,卻是沒有襄陽和樊城的荊州,已經先天不足。為了獲取對中原曹魏政權的戰略優勢,關羽發動襄樊之戰,擒于禁,斬龐德,水淹七軍,圍呂常于襄陽,圍曹仁于樊城,一度造成曹魏上下震恐,甚至有遷都之議。然而關羽始終沒有攻下襄陽與樊城,卻被吳國抄了老家,把蜀漢占據的荊州部分也全部丟失。沒有了荊州,兩路出兵就成了泡影,蜀漢政權在總實力弱于曹魏的條件下,如果不能獲取地緣優勢,以兩路出兵威脅中原,那么隨著時間的推移,弱勢的蜀漢抗衡強勢曹魏的可能性將更小。
蜀漢占據長江上游,必定是首先被曹魏攻取的對象。在古代北方勢力統一中國的戰爭歷史上,面對西南割據政權和江南割據政權,無一例外是先取巴蜀,后下江南,如此后的隋統一之戰,宋統一之戰,元滅宋之戰等等。究其原因,從漢中入蜀的道路雖然險要,但并不是無路可走,軍事上的優勢,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克服蜀道難行的劣勢;而長江天險對于沒有水軍優勢的北方政權而言,卻是無法逾越的天塹。要想突破長江防線,必須要占據長江上游,方可順流而下,統一江南。由此可見,在三國后期,北方中原的曹魏政權經過休養生息,恢復實力后,面對已經衰弱的蜀漢與孫吳政權,必定先取蜀漢,后下江南。
蜀漢政權的滅亡,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在于蜀漢政權綜合國力處于弱勢地位,與劉禪沒有直接的關系,甚至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劉禪的個人能力不高,也是由于諸葛亮的個人能力太強所導致的。當然,實力的強弱并非勝利與否的唯一原因,否則人類的歷史只怕也要無趣很多。但是縱觀中外歷史,勝利的一方即使沒有必然勝利的條件,失敗的一方卻是必定擁有失敗的因素。蜀漢政權在資源、人才和地緣政治方面,相對于曹魏,都處于絕對的劣勢,因此必?。欢芪悍矫妫m然有司馬氏篡權,但國力沒有受到影響,尤其在三國前期大規模混戰局面結束之后,北方中原地區進入平穩的休養階段,積蓄了龐大的戰爭潛力,從而使其立于不敗之地。
“扶不起的阿斗”若是生于大一統時代的帝王之家,尚不失為守成的中主,甚至其在諸葛亮輔政時期,還表現出一定的政治智慧,以及在被俘之后,也表現出很強的生存智慧。劉禪并非蠢才,只是在蜀漢政權先天不足的客觀條件之下,無力回天。如果說,連智慧如諸葛亮者,都無法改變蜀漢的命運,那么真正扶不起的,應該是蜀漢,而不是阿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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