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翼云
黎建明先生的《幸福的生活 難忘的歲月》(載《藝海》2013年11期),記述了1956—1962年間,他12次見到毛澤東主席的情景,洋溢著這位湘劇老藝術家的喜悅和幸福。文中,毛主席聽完徐紹清的湘劇高腔清唱《沁園春·雪》(徐和黎配曲)后的道謝,謙虛地稱自己的詩為“小作”;叫出彭俐儂、劉春泉的乳名,把左大玢、左伯翼分別稱為“小左”、“大左”……樸質的文字,素描的手法,濃情盛意,讀后使人分享了他的喜悅和幸福。
黎先生現已是八五高壽的老人。他出生湘贛邊境農村,長期生活在瀏陽農村。瀏陽是一個文化底蘊深厚的地方,也是湘劇的重要基地。對湘劇傳承發展有著不可磨滅貢獻的老案堂班,就是瀏陽金剛頭的。暨鎮寶、彭申賢、徐紹清、賀華元、歐壽廷等名演員、名樂師輩出,湘劇觀眾極廣。瀏陽鼓樂在全國頗有名氣,民間班社眾多。瀏陽文廟一直保存著祭孔古樂。新中國建立后,山東曲阜孔廟恢復祭祀時,還派人來瀏陽取經。黎先生的長兄是一位民間樂手和湘劇樂員。黎先生從小在這樣的家庭和社會環境中生活,耳濡目染,深受熏陶。1939年,他的長兄把他帶到醴陵,到剛成立的湘劇抗敵宣傳隊六隊(隊長楊福云)學樂器。瀏陽、醴陵的湘劇班社,經常去毗鄰的江西修水、萍鄉、宜春、萬載、吉安等城鎮、農村演出。農村演出流動性大,收入低,有時是廟臺,有時是露天的臨時臺,常常是河里洗澡廟里歇。這種班社不得不是少而精的隊伍,要求一人多能,演員能當樂手,樂手也能粉墨登場。他們生活清苦,卻得到鍛煉。這種班社出人才,因而有“要得飽,江西跑”的戲諺。黎先生在班社里的專業是打鼓,卻練成一個吹、打、彈、唱的全才。他不僅是位飽學的打鼓佬,也能唱戲,還學會了跑碼頭、打前站等工作,善于和各方面打交道。新中國成立后,他當過劇團團長。1954年他加入湖南省湘劇團,得到名樂師歐壽廷、李元奇、彭菊生的指點,為名演員徐紹清、楊福鵬、鄭福秋等伴奏,還參加了劇團內李允恭主辦的識譜班。自此,如虎添翼,不僅逐步掌握了湘劇大部分劇目的音樂曲譜,也開始探索高、低、昆、亂等聲腔規律。1979年他調到省戲曲工作室(省藝術研究院的前身),從總結業務經驗開始,進入湘劇音樂藝術理論探討。從發表《湘劇高腔曲牌分析》開始,先后著述專文百萬字,除發表在國內一些專業報刊上外,出版專著八本。如《湘劇、花鼓戲鑼鼓經》在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散文《戲劇隨筆》在香港天馬出版公司出版。他和石生潮合著的《目連戲、南戲源流與聲腔形態研究》,由中國文化藝術出版社出版。這本著作曾獲中國藝術研究院在建國五十周年舉辦的文化部文化藝術成果獎的三等獎。建國初期,名老藝人徐紹清和音樂工作李允恭編的《長沙湘劇高腔變化初探》和《湘劇低牌子音樂》,也經黎建明增補校正,分別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和中國音樂出版社出版。老黎還曾出任《中國戲曲音樂集成·湖南卷》副主編和編輯部副主任。由于編輯這部藝術科學國家重點項目有重大貢獻,而獲全國藝術規劃領導小組的編輯一等獎。
黎建明的夫人施芳也是湘劇藝人。1951年5月,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發出《關于戲曲改革工作的指示》時,我在株州文化館工作時認識她。當時株州還是湘潭縣的一個區鎮,文化館叫湘潭縣文化館。那時的施芳,還是個瘦骨嶙峋的小姑娘,是施姓老藝人的養女,跟他學戲,唱戲。文化革命前她進了街道工廠,后來工廠解散,成了家庭婦女。前幾年她去世了 ,終生不知自己的父母、籍貫和生庚年月。湘劇藝人中像她這樣情況的人有一批。長沙市湘劇院的名生角藝人陳楚儒,據說出生在胡姓人家,出生數月被賣與陳家,8歲流落街頭,10歲被戲班收留跑龍套,因為認真,11歲被選入華興科班學戲。田漢的弟媳、田洪的夫人陳綺霞也從小父母雙亡,流落湘劇團跑龍套后,跟師父陳華芝姓了陳。這位老藝人曾在廖沫沙的詩中,被稱贊為“聰慧活潑的藝人”、“勤儉樸實的主婦”、“新文藝工作者”、“中國新女性”。她去世前已八十多歲,還將拿手戲《老漢駝妻》(傳統劇目《會緣橋》片段)帶到日本演出,并在日本傳藝。
千百年來,我國藝人的社會地位都很低。除非貧困到沒法活,很少有人將子女送去學戲。像唐詩人杜牧(公元803—約852年)詩中說的張好好那樣“以善歌舞來樂籍中”的是極少數,多數是罪犯家屬被打入樂籍的。《魏書·刑罰志》白紙黑字記下北魏(公元713—741年)的法律:“諸強盜殺人者,首、從皆斬,妻、子同籍,配為樂戶。其不殺人及贓不滿五匹者,魁首斬,從者死。妻、子亦為樂戶”。唐玄宗愛好音樂歌舞,他辦的梨園,培訓和演出歌舞在歷史上有名氣。記述開元以來宮廷歌舞活動的《樂府雜錄》中,有“離別難”條,說“天后朝,有士人遭冤獄,籍沒家族 ,其妻配入掖廷(宮中的雜屋,下人住的地方)”。帝王們愛好歌舞伎藝 ,只是供自己享樂。樂籍,是樂人的戶口本。籍沒是指在一般老百姓的戶口中被注銷,打入另冊,低人一等。打入樂籍的樂人及其后代,不準參加科舉考試,不準做官。解放前,很多地方的鄉規民約,族規、家規,還明文規定不準子弟唱戲,違者嚴厲懲罰。《資治通鑒·唐紀·唐高宗武德四年》有:“詔以太常樂工,皆前代因罪配沒,子孫相承”。《清文獻通考》卷十九有:“雍正元年令,山西等有樂戶一項,其先世不附燕兵被害,編為樂籍,世世不得為良民”。我國歷代統治者,在宮中都設有管理歌舞戲曲的衙門和官員,也培訓演員、組織演出。如唐、宋、元、明的樂府、教坊,清代的南府、升平署。他們把演藝人員當作提供娛樂享受的工具,地位等同奴隸。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演藝人員叫文藝工作者,和教育工作者、科學工作者地位等同;成了工人階級的組成部分,是國家的主人,還被譽為人民藝術家,人類靈魂工程師,讓人自豪。這是毛主席、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成果。老黎的幸福感和徐紹清(湘劇)、彭俐儂(湘劇)、何德潤(皮影戲)、劉玉生(木偶戲)等老藝人相同,源自藝人階層的政治、社會地位的翻天覆地變化。他知恩感恩,感謝培養他成長的中國共產黨,感謝養育他的湘劇藝術,感謝老一輩和同事們。他熱愛這些人,熱愛自己的工作,熱愛支持戲曲事業的一些人。他把全身精力傾注在戲曲事業上,無論是當伴奏、作學術探討或其他工作,都是“拼命三郎”。1984年以來,我和他在同一個單位工作,并一起去邵陽挖掘祁劇《目連傳》,去郴州組織湘昆教學演出,工作起來他不知疲倦,事無巨細,親力親為。他既為這些活動出謀劃策,也干一些平凡卻又關乎全局的瑣碎事。在祁陽,目連戲演出和全國性學術會時,飾演劉四娘的演員李菊華的母親在零陵病故,如果請假就會耽誤演出和學術會。我們和當地領導以及老藝人們做了李菊華的工作后,我們請老黎去零陵協助辦喪事。李菊華大哭一場后含淚登臺。事后,老藝人感動地說:老黎“替李菊華當了一回孝子”。打鼓佬賓金宵家中住房漏雨,情緒波動,老黎找賓金宵交換意見后,趕往冷水灘,和當地文化部門一道,為賓家房子撿漏,使賓金宵安心打鼓。老黎退休后對湘劇藝術的熱愛和熱情不減。他夫婦一直參加和支持長沙的湘劇票友活動,對票友們在音樂、劇本等方面有求必應。我們單位食堂曾師傅的小孩,假期來長沙,想學打鼓。老黎教會了他,并贈送樂譜。經常有省內外的湘劇界人士來找老黎求教求助,他不厭其煩。我在他家就見過萍鄉來客,他以酒飯招待。在北京退休的鋼鐵學院教授唐伯剛,被湘劇藝人稱為“鐵桿粉絲”,出外講學常回長沙,到長沙必和老黎交談。他們聊得歡快投機。
黎建明先生就是這么一個知恩報恩,為湘劇盡心盡力一輩子的老藝術家,一位藝德雙馨的、省級藝術研究單位的高級研究人員。 (責任編輯:尹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