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依昌 譚小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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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昭君變文》原型及主題探析
敖依昌 譚小華
(重慶大學中文系,重慶 401331)
《王昭君變文》是敦煌變文中的典型代表,反映了唐代藝人對昭君故事的加工與再創造,也是歷代昭君故事演變完善的一個突出成就。通過對文本進行解讀,分析其主要內容和主題,特別是對昭君故事的原型、流傳和演變進行了比較深入的闡述,旨在探析《王昭君變文》的深刻內涵以及歷史地位。《王昭君變文》之所以能夠稱為典型變文,不僅僅是因為它具備了變文的基本條件,更是因為它具有獨特的時代背景和深厚的歷史底蘊。它對昭君入胡后的故事進行了大膽而豐富的想象,寄托了淪陷區唐人的愛國情懷。
《王昭君變文》;故事原型;主題;探析
在中國,“昭君出塞”的故事可謂廣為人知,自漢元帝以降,昭君逐漸成為一種文化傳播的符號,而不僅僅是一個遠嫁匈奴、和親外藩的使女。她的身上積淀了眾多文人騷客、民間藝人以及普通大眾的情感意蘊,成為中國文學史上一個令人矚目的現象,其中又以形成于中晚唐的《王昭君變文》為典型代表。
《王昭君變文》在敦煌寫卷中編號為P2553(法藏伯希和二五五三號卷子),分為上下兩卷,其中上卷開頭部分殘缺。現存抄本開頭部分描寫昭君前往匈奴的路程,接下來是單于和昭君的婚禮,到此“上卷立鋪畢,此入下卷”。下卷先描述眷戀漢地興嘆的昭君和千方百計要討好昭君的單于,接著是昭君的死亡和葬禮,最后部分是哀帝所派使者和單于的問答以及使者在青冢的吊祭[1]908-925。
《王昭君變文》是唐代民間藝人以正史、雜史雜傳及文人詩騷作為素材,綜合前代民間傳說,結合時代背景,對昭君故事進行加工再創造而形成的文學作品。雖然抄本上卷大部分已經殘缺,連《王昭君變文》這個題名也是后補的,但因為它具有獨特的歷史背景和深厚的情感底蘊,因此仍然被視為典型的變文作品。加之后來杜甫《詠懷古跡》、王建《觀蠻妓》、李賀《許公子鄭姬歌》和吉師老《看蜀女轉昭君變》等唐代詩篇的屢次提及,突顯出此作品在敦煌變文中的代表性。
有許多歌謠傳說或故事都是大同小異。大同的地方是他們的本旨,在文學的術語上叫做“母題”,小異的地方是隨時隨地添上的枝葉細節。往往有一個“母題”,從北方直傳到南方,從江蘇直傳到四川,隨地加上許多“本地風光”;變到末了,幾乎句句變了,字字變了,然而我們試把這些歌謠比較著看,剝去枝葉,仍可看出他們原來同出于一個“母題。”[2]496“母題”是文學研究領域的概念,對應到文化學則稱為“原型”。昭君故事自漢代以降,經過歷代眾多文人墨客、民間藝人的敘述、加工和傳唱,在故事“原型”之外增加了大量的細節描寫,讓昭君形象更加飽滿和豐富。筆者將通過官方正史、雜史雜傳和文人詩騷三個方面對《王昭君變文》故事之原型進行分析。
昭君故事最早見于班固所著的《漢書?元帝紀》和《漢書?匈奴傳》。
《漢書?元帝紀》:“竟寧元年春正月,匈奴虖韓邪單于來朝,詔曰:‘匈奴郅支單于背叛禮義,既伏其辜,虖韓邪單于不忘恩德,鄉慕禮義,復修朝賀之禮,愿保塞傳之無窮,邊垂長無兵革之事。其改元為竟寧,賜單于待詔掖庭王檣為閼氏。’”[3]74
該段文字簡單記載了西漢末年,匈奴統治者呼韓邪單于來漢王朝“復修朝賀之禮”,并“愿保塞傳之無窮”的事情。漢元帝為了對單于的歸順行為表示嘉獎,因此“賜單于待詔掖庭王檣為閼氏”。“掖庭”是漢朝宮女居住的地方,“待詔掖庭”則是漢朝后妃的一種稱謂,“閼氏”是匈奴皇后的稱號。漢元帝讓王檣嫁給單于,此時的昭君只是國家外交活動的一個犧牲品,她被當成一件禮物由漢朝君主贈送給匈奴首領。
《漢書?匈奴傳》:“竟寧元年,單于復入朝,禮賜如初,加衣服錦帛絮,皆倍于黃龍時。單于自言愿婿漢氏以自親。元帝以后宮良家子王檣字昭君賜單于。單于歡喜。……王昭君號寧胡閼氏,生一男伊屠智牙師,為右日逐王。呼韓邪立二十八年,建始二年死。……雕陶莫皋立,為復株絫若鞮單于。……復妻王昭君,生二女,長女云為須卜居次,小女為當于居次。……新都侯王莽秉政,欲說太后以威德至盛異于前,乃風單于令遣王昭君女須卜居次云入侍太后,所以賞賜之甚厚。[4]939,941,944這一段文字更為具體地記載了昭君到匈奴后的地位及其子女的大略情形。
范曄的《后漢書?南匈奴傳》,對《漢書》所記昭君的事跡有所補充:“昭君字嬙,南郡人也。初,元帝時,以良家子選入掖庭。時呼韓邪來朝,帝敕以宮女五人賜之。昭君入宮數歲,不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呼韓邪臨辭大會,帝召五人以示之。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景裴回,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意欲留之,而難于失信,遂與匈奴。生二子。及呼韓邪死,其前閼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書求歸,成帝敕令從胡俗,遂復為后單于閼氏焉。”[5]1988
在這里,昭君不再是外交和親的犧牲品,她因為不得漢帝寵幸而主動要求外嫁匈奴。她通過勇敢的抗爭改變自己的命運,也讓《漢書》里卑微的昭君形象開始變得高大起來。
昭君嫁到匈奴后,給呼韓邪單于生了兩個孩子;呼韓邪死后,她又被迫從胡人風俗,再改嫁前閼氏的兒子,這與《漢書》的記載有所不同。到了唐人的《王昭君變文》里,昭君故事則演變成了厭蕃思漢、終至含恨而死的歷史悲劇。《變文》著力描寫了昭君入蕃后觸目皆非、抑郁悲痛,終于羸瘦致死的故事。這顯現了強烈的民族意識,從而將一段歷史事實演變成了富于想象、富于感情的變文。
班固的《漢書》、范曄的《后漢書》等官方正史,主要注重記載漢朝與匈奴的外事交往活動,對于昭君出塞和親之事也只是實錄,并無感情因素的摻雜。但是在后來魏晉六朝的雜史雜傳里,文人筆下的昭君則變得有血有肉,且逐漸演變出豐富的故事來。這其中又以東漢末年蔡邕的《琴操》和東晉葛洪的《西京雜記》為代表。
《琴操》一書,相傳為東漢文學家蔡邕所著,全書的內容是對歷代琴曲標題進行解說。由于時代久遠,《琴操》原書已佚,清代學人王謨有輯本《漢魏遺書鈔?琴操》。在這本書里,有傳為王昭君遠嫁匈奴后所做的詩篇《怨曠思惟歌》:“秋木萋萋,其葉萎黃。有鳥處山,集于苞桑。養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升云,游倚曲房。離宮絕曠,身體摧藏。志念抑冗,不得頡頏。雖得委食,心有徊徨。我獨伊何,改往變常。翩翩之燕,遠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里悠長。嗚呼哀哉,憂心惻傷。”[6]78-81全詩以昭君遠嫁匈奴為線索,緊扣“怨”字層層深入、步步點染,寫得感人肺腑。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王謨的輯本在記載該《怨曠思惟歌》之前還有一段文字,既交代了昭君遠嫁匈奴的緣由,也寫到了昭君嫁過去后的生活,特別是“吞藥自殺”的悲慘人生結局:“王昭君者,齊國王穰女也。顏色皎潔,聞于國中,獻于孝元帝,訖不幸納。積五六年,昭君心有怨曠,偽不飾其形容。元帝每歷后宮,疏略不過其處。后單于遣使者朝賀,元帝陳設娼樂,乃令后宮妝出。昭君怨恚日久,乃便修飾,善妝盛服,光輝而出,俱列坐。元帝謂使者曰:‘單于何所愿樂?’對曰:‘珍奇怪物,皆悉自備。惟婦人丑陋,不如中國。’乃令后宮欲至單于者起,昭君喟然越席而前曰:‘妾幸得備后宮。粗丑卑陋,不合陛下之心,誠愿得行。’帝大驚,悔之,良久太息曰:‘朕已誤矣。’遂以與之。昭君至單于,心思不樂,乃作《怨曠思惟歌》。……昭君有子曰世達,單于死,世達繼立。凡為胡者,父死妻母。昭君問世達:‘汝為漢也,為胡也?’世達曰:‘欲為胡耳。’昭君乃吞藥自殺。”[6]78-81
在這里寫到了昭君的個人情況,她的父親叫王穰,是齊國人;描寫了昭君“顏色皎潔”。昭君入宮五六年,因一直未得到漢元帝的寵幸而心有怨氣,故意不再打扮容顏;待單于遣使來朝時,她卻“善妝盛服,光輝而出”,而且“越席請行”,這與《后漢書?南匈奴傳》“昭君入宮數歲,不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相符合。這里記述了“父死妻母”的胡人禮俗,演化出了昭君不愿從胡人之禮而“吞藥自殺”的悲劇結局。
相傳為東晉葛洪編著的《西京雜記》,則增加了昭君入宮、畫工索賄不成而丑化昭君,以致其數年不得被召見的故事情節:“元帝后宮既多,不得常見,乃使畫工圖其形,案圖召幸之。諸宮人皆賂畫工,多者十萬,少者亦不減五萬。獨王嬙不肯,遂不得見。匈奴入朝,求美人為閼氏,于是上案圖以昭君行。及去,召見,貌為后宮第一,善應對,舉止閑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帝重信于外國。故不復更人。乃窮案其事,畫工皆棄市。畫工有杜陵毛延壽,為人形,丑好老少必得其真。……同日棄市。”[7]44-45此處說明了昭君為什么入胡,特別增加了畫工毛延壽丑化昭君的情節,從而成為后世流傳最廣的昭君故事版本。但是這里所寫的宮女向畫工行賄,“多者十萬,少者亦不減五萬”,明顯是虛構的情節,只是為了增加文本的豐富性與曲折性。正如清人陸耀在《切問齋集?王明君詞序》中說到:“夫漢元即富過往時,而未幸之宮人,安所得此多金以賄畫師哉?宮廷跡閼,誰代為游談而通賄者?至其輦金暮夜,亦豈漫無呵禁,固近誣不可信也。”[8]
后來南朝劉宋時期,臨川王劉義慶在所著志人小說《世說新語?賢媛》中也記載了昭君因不賄賂畫工而被丑化容貌,后遠嫁匈奴的故事:“漢元帝宮人既多,乃令畫工圖之,欲有呼者,輒披圖召之。其中常者,皆行貨賂。王明君姿容甚麗,志不茍求,工遂毀為其狀。后匈奴來和,求美女于漢帝,帝以明君充行。既召,見而惜之,但名字已去,不欲中改,于是遂行。”[9]382-383
這里記載的昭君故事與《西京雜記》類似,都是敷衍、增加了畫工索賄不成而丑化昭君容貌的插曲,從而解釋了昭君作為普通宮女被選中遠嫁匈奴和親的原因。這雖然有虛構的成分,但它客觀上讓故事變得自圓其說,也豐富了故事情節。
自東漢以降,文人騷客吟詠昭君的詩作層出不窮,到了唐代更是有李白、杜甫等大詩人在詩篇中屢次提及。可以看出,此時的昭君已經不僅僅是一個和親使女,而是一種文化傳播的符號,承載了多少游宦赤子的憂愁與思念。
西晉石崇的《王明君辭》,是現存最早的文人題詠昭君故事的作品:“我本漢家子,將適單于庭。辭訣未及終,前驅已抗旌。仆御涕流離,轅馬悲且鳴。哀郁傷五內,泣淚沾朱纓。行行日已遠,遂造匈奴城。延我于穹廬,加我閼氏名。殊類非所安,雖貴非所榮。父子見陵辱,對之慚且驚。殺身良不易,默默以茍生。茍生亦何聊,積思常憤盈。愿假飛鴻翼,乘之以遐征。飛鴻不我顧,仔立以屏營。昔為匣中玉,今為糞上英。朝華不足嘉,甘與秋草并。傳語后世人,遠嫁難為情。”[10]426
在這里,昭君本是漢家宮女,卻不得不遠嫁異邦匈奴,其內心之苦悶、悲憤,感人至深。到匈奴后,昭君傷心難熬,日益消瘦,欲假飛鴻之翼脫離苦海而不得,最后“傳語后世人,遠嫁難為情”。她只能用自己的不幸經歷告誡后人不要遠嫁,充滿了深刻的無奈和悲涼情懷。
到了唐代,吟詠昭君的詩作更多。比如李白的《王昭君》:“漢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一上玉關道,天涯去不歸。漢月還從東海出,明妃西嫁無來日。燕支長寒雪作花,蛾眉憔悴沒胡沙。生乏黃金枉圖畫,死留青冢使人磋。”[11]189杜甫的《詠懷古跡》:“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夜月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12]246在這里,詩人們對昭君遠嫁邊塞、孤苦伶仃的命運表示了深深的同情和慨嘆。
另外,還有王建的《觀蠻妓》、李賀的《許公子鄭姬歌》和吉師老的《看蜀女昭君轉》等詩篇,都對昭君故事進行了描述和敷衍。這些詩歌的基本內容都來源于石崇的《王明君辭》和葛洪的《西京雜記》,然后通過對昭君不幸身世的描述,寄托了自己對前途、人生的無限深思。
《王昭君變文》是敦煌變文中的典型代表。它是唐代民間藝人結合時代背景,以前代正史、雜史雜傳和文人詩騷作為素材,綜合相關民間傳說,對昭君故事進行藝術再創造而形成的一篇文學作品。
唐朝中期,經過“安史之亂”之后,百姓流離、國力衰微。西部的吐蕃政權乘虛進攻河西地區,涼州、甘州和肅州等地被迫淪陷。自此以后七十多年,吐蕃統治了全部河西地區[13]36-37。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敦煌淪陷區的民間藝人用滿腔熱淚創作出了《王昭君變文》。變文的作者借著“昭君出塞”的歷史,演繹出昭君“身在異鄉、悲痛病逝、獨留青冢”的故事情節,渲染了敦煌百姓在淪陷之后對故國的強烈思念之情。
關于《王昭君變文》的創作年代,文中有言“八百余年,墳今上(尚)在”可以提供線索。王昭君死于何年,歷史無明確記載。現在假定她的第二任丈夫復株絫若鞮單于去世在鴻嘉元年(公元前20年)前后的話,那么八百余年后,大致為唐德宗(779—805在位)、唐憲宗(805—820在位)時期,即中唐時代[14]2617-2618。當然,“八百余年”之辭只是一個比較模糊的說法,不足深信考究。不過,正因為中唐時期對外關系緊張,和番公主才成為備受朝野關注的時事問題,而在《王昭君變文》中就可以反映出這一事實,我們不妨把《王昭君變文》的創作時間暫定為這個時期。
唐王朝建立以后,在西北塞外,前后有三個少數民族政權對唐朝統治構成嚴重威脅,即突厥、回鶻和吐蕃。這三個民族在《王昭君變文》中都有出現:“突厥”一詞在文中屢見不鮮,如“傳聞突厥本同戚”、“假使邊庭突厥寵”等;文中“骨利干”是回鶻部族的名稱,“瀚海”是回鶻故地;文中“蕃王”、“蕃里”、“蕃家”的“蕃”字,唐人一般用語中是指吐蕃。其中突厥的勢力在唐初已衰,至公元744年被回鶻所滅。面對不斷強盛的回鶻和吐蕃政權,唐王朝不得不采取和番公主之策,用以羈縻其心,維護邊疆穩定統治。
唐朝以前,根據官方史書記載和民間雜史雜傳演繹,王昭君都是以宮女身分遠嫁匈奴、和番異族,并不是公主身份。而在《王昭君變文》中,有“公主時亡(亡時)仆亦死”;“維年月日,僅以清酌之奠,祭漢公主王昭軍(君)之靈”等句子,這里都把王昭君當成公主。此“維年月日”云云的祭文,其實是模仿當時的《祭和番公主文》,如白居易《祭咸安公主文》云:“維元和三年歲次戊子三月癸未某日,皇帝遣某官某,以庶羞之奠,致祭于故咸安大長公主睹毗伽可敦之靈曰。……故鄉不返,烏孫之曲空傳;歸路雖遙,青冢之魂可復。遠陳薄酹,庶鑒悲懷。嗚呼!尚饗!”[15]6960-6961白居易筆下,咸安公主深明大義、委曲求全,不惜犧牲自己的青春和愛情,通過遠嫁回鶻、和親外藩來換取民族間的和平,這樣的俠女精神著實讓人肅然起敬。同樣,漢代宮女王昭君,也是一位有大局意識、有犧牲精神的偉大女性,和唐代和番公主有著同樣的命運。
由此可知,《王昭君變文》所反映的時代是中唐時期,唐王朝為了緩解與外藩的民族矛盾,維護國家統治,不得不通過和親安撫四方。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才有了《王昭君變文》的愛國主題。
通過對時代背景進行分析,我們知道《王昭君變文》正是繼承了漢魏六朝以來“悲怨”的主題傾向,極力渲染一種哀傷凄涼的情感基調。相較于前代的“昭君故事”文本,《王昭君變文》更著力描述了昭君嫁到塞外后的生活處境與情感狀態——因為身處異邦而思念故土,因為積思成疾而撒手西歸,最終身埋黃沙,“獨留青冢向黃昏”。當時淪陷區人民的命運與昭君非常相似,變文反映了民間百姓對昭君命運的深深同情,也寄托了淪陷區人民對唐王朝的思念之情。
《王昭君變文》自產生以后,就在我國西北地區廣泛傳唱,吐出了埋藏在胸中的故國之思,表達了共同遭遇之情,從而透出淪陷區唐人的不可征服。至少在思想意識領域里,唐人是不可征服的,因為他們不會由于被吐蕃俘虜,或受了吐蕃的寬待便忘了自己的“唐人”身份,忘了時時刻刻思念的祖國。
但另一方面,通過研讀文本發現,《王昭君變文》比魏晉六朝吟詠昭君之作少了幾分厚重的民族情緒,多了幾分戀人的深情與濃愛。正如日本京都大學金文京教授在《王昭君變文考》一文中所說:“歷代有關王昭君的詩作不知凡幾,主題無非是表露對王昭君的同情,兼以批評漢元帝的無情。而《王昭君變文》別出心裁,集焦于另一位當局者即匈奴單于的心情,大費筆墨描述單于得不到王昭君歡心的苦惱,以及王昭君死后的悲嘆和癡戀,這在成千上萬的有關王昭君的作品中可謂僅此一篇。后來,元代馬致遠的雜劇《漢宮秋》著墨于元帝的后悔和迷戀,另起爐灶,而其主角、視點的變換,于《王昭君變文》中已見端倪。”[16]28
西晉石崇《王明君辭》中有“昔為匣中玉,今為糞上英”之句,這很明顯帶有大漢族主義情緒,認為匈奴是蠻夷之地,比不上中原王朝。而在《王昭君變文》中,作者雖沒有將昭君視為民族和睦友好的使者,但也并不認為昭君和親是民族恥辱,對匈奴民族并未有鄙視情緒。對于前來要求和親的呼韓邪單于,作者并沒有將其寫成一個未開化的野蠻人,也沒有對其進行道德批判,而是將其塑造成了一個癡情漢的形象。這在歷代昭君文學作品中很少見,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更為開放、宏大的文化視野。
筆者認為,民間之所以塑造單于的癡情漢形象,一方面是為了烘托昭君的個人魅力,凸顯昭君不慕外邦榮華富貴而一心思漢的愛國之情;另一方面,可能是出自對昭君背井離鄉、遠嫁異族的不幸遭遇的深切同情。縱使悲劇命運不可逆轉,但為其匹配一個癡情的夫君,至少能讓其在異族他鄉多少獲得一絲溫暖、舒適與幸福,不至于忍受去國懷鄉和外族欺凌的雙重痛苦。
《王昭君變文》因其廣闊的時代背景和深厚的歷史內涵,感染了一代又一代文人墨客、民間藝人和普通大眾,成為敦煌變文中具有典型意義的作品,“昭君”形象將隨著人類的進步更加豐富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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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鄭宗榮)
A Research of the Prototype and Theme in
AO Yichang TAN Xiaohua
is a typical representative of the Dunhuang-Bianwen that features alternate prose and rhyming lines. It reflects the Tang Dynasty artists’ processing the Zhaojun Story,and is also an outstanding achievement of the evolution and inheritance of the Zhaojun Story. This paper reinterprets the text,and especially makes a deep analysis of the main content,the theme of the story,the prototype,spreading and evolution,so that the profound meaning and the historical significance ofcan be disclosed.can be ranked as a typical type of,for it possesses the basic components of a Bianwen,and is rooted in a unique time and a rich historical heritage. The bold and rich imagination about Zhaojun after her marriage reflected the patriotism of the then Chinese in the enemy-occupied area.
;prototype;theme;research
2013-09-19
敖依昌(1952-),男,重慶人,重慶大學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主要研究中國古代神話、中國文學與文化等。譚小華(1988-),男,重慶梁平人,重慶大學中文系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中國古代文學。
“重慶市2011年重大招標課題”(編號:2020711820110051)和“中央高校研究生創新項目”(編號:CDJXS11071128)的階段性成果
I206.2
A
1009-8135(2014)01-0072-05